第36節
“怎么,你要交代遺言嗎?” “……” 怎么會有這種拼命咒靠山死的人? 他無奈道:“是的,交代遺言,人之將死,想來你會尊重我的意愿,不做聽墻角的事?!?/br> 元賜嫻一臉不舍地走了,安安分分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曹暗灰頭土臉地出來,看起來似乎被臭罵了一通。 她來不及多問,趕忙一頭鉆進陸時卿房里,守回他床榻前,認真問:“還需要我幫你叫誰嗎?” 陸時卿一噎。 他已問過曹暗,這事就是他搗的亂子,大夫也是被買通的。但眼下,元賜嫻這樣殷切地瞧著他,他根本沒法啟齒說她被騙了。 他張張嘴,躊躇好幾回,最終擰眉道:“……沒有了,你回房睡去吧?!?/br> 元賜嫻說什么也不肯走。陸時卿本就疲累聲啞,又因心虛,說的話便毫無威懾力,愣是沒能趕走她,加之喝了治風寒的湯藥,眼皮也著實撐不住了,被她連拖帶拽按倒以后,沾枕就不省了人事。 再醒來已是三更末,他睜眼便發現元賜嫻枕著他的被角,趴睡在床沿,指尖還探在他的手心。 廂房里炭火已燒干凈了,燭火也將將就要燃盡,透過昏黃的光暈,他瞧見她黛眉微顰,蜷曲的長睫在眼下掃出一道濃密的陰影,瓊瑤一般的玉鼻微微發紅,似乎是被凍的。 陸時卿揉揉眉心,嘆口氣。他怎么就睡過去了。 他輕手輕腳掀了被褥,下榻后彎身下去,一手抬了她一只胳膊,一手穿扶過她的小腿肚,架勢都做好了卻驀地頓住,盯著她那對近在咫尺的飽滿唇瓣,滾了滾喉結。 他突然想起她口中那個無稽的夢。實則相較他曾以為的,她接近自己是為了刺探政要機密,那番有關靠山的說辭更令人感到舒適。 誠然,她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但他有值得她利用的地方,好像也不算太糟糕。 給她用了又如何?他就做她的靠山,然后討點他該得的回報。 他緩緩低下頭去,臨要觸及她的唇瓣,卻再次停了下來。 算了,下回吧,等他這“瘟疫”痊愈了再說。 陸時卿緩慢而鄭重地將她抱起,送回了隔壁。 翌日,元賜嫻在大亮的天光里醒來,等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一個激靈慌忙翻身下榻,跑出去剛欲敲陸時卿的門,卻被走廊里的趙述喚住了。 他神情猶豫,似乎有話跟她講。 元賜嫻緊張地吞咽了一口口水,扶住了門框道:“你有話直說,我受得住?!?/br> 趙述就鼓起勇氣直說了:“縣主,您長得這么好看,小人著實不忍見郎君與曹暗繼續欺騙您,將您耍得團團轉?!?/br> 她一愣,皺眉不解。 他繼續道:“郎君只是染了風寒,今早燒便退了,什么瘟疫不瘟疫的,都是假的。昨日我親眼瞧見曹暗拿金子買通了大夫,就在您杵在郎君床前發呆的時候?!?/br> 元賜嫻神情一滯:“你再說一遍?” 趙述揪著臉道:“小人不能再說了,這就向郎君領罰去?!?/br> 他話音剛落,元賜嫻跟前的房門突然被移開,移門人衣飾體面,精神飽滿,瞧上去果真已經無事。 陸時卿站在那里,似乎松了口氣。趙述叫住元賜嫻的時候,實則他聽見了,卻沒出來阻止??倸w紙包不住火,不如叫他死個痛快吧。 元賜嫻的確已經冒火了,睫毛微顫幾下,質問道:“陸時卿,你當真騙了我?” 陸時卿點了下頭。雖說昨夜有許多次陰差陽錯,這騙局也非他本意,但他確實在弄清真相后,不曾第一時間與她解釋,他是該認的。 元賜嫻一時怒至無言,難以置信似的笑了一聲,盯了他半晌,回頭朝樓下道:“拾翠,收拾行李,回家?!?/br> 約莫午時,元賜嫻便回到了元府。 元鈺早先就得到消息,知她今日歸來,待下人回報說小娘子到了,興致勃勃出去迎她,跨出府門卻見只她和拾翠,以及一隊小心翼翼跟在后方,不敢靠近的金吾衛,不免怪道:“陸子澍呢?他竟敢不送你回府?” 元賜嫻原本也是思念兄長的,眼下卻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冷哼一聲道:“死了?!?/br> 元鈺大驚,拽住她胳膊:“你說什么?陸子澍死了?怎么死的?” 元賜嫻瞥他一眼,咬牙切齒道:“被我扎小人扎死的!” 第44章 044 元鈺“蛤”出一聲來, 看了眼拾翠, 眼色疑問。 拾翠朝他抖抖眼皮, 打了個暗號,示意她跟陸侍郎吵架了。 他無聲拖出長長的一個“哦”,跟著抖抖眼皮, 意思大抵是囑托她顧好小娘子。 元賜嫻見狀, 飛了他們一人一個眼刀子道:“你倆干嘛, 眼抽筋???”說罷氣鼓鼓地轉身就走,走出幾步,扭頭補了一句,“阿兄,你可曬黑了不少??!” 元鈺最恨別人說他黑,因為如果他不黑的話, 估摸著能和陸時卿及鄭濯一道排個“長安三美”。他一時氣得不輕, 朝她背影吼道:“元賜嫻, 你欠收拾了,誰給你慣出的這股潑蠻勁!” 元賜嫻卻早就走沒了影, 他暗暗平復了一下,吩咐了幾個仆役將馬車內的行李以及小黑卸下,然后走向跟在后邊的那隊金吾衛。 滿朝皆知, 圣人前日派了金吾衛前去恭迎陸欽差回京, 但眼下這隊人卻跟著元賜嫻到了這里,想也知道,必是陸時卿的交代。 金吾衛可不是他元家能隨便差使的人物, 他疾走一段,朝打頭那個紅甲拱手道:“今日天寒,諸位護送舍妹回府,一路辛苦,去里頭喝碗熱湯吧?!?/br> 一隊人見元鈺走近,齊齊下馬,當先一人回道:“將軍好意,我等心領,只是弟兄們趕著回去向圣人復命,就不耽擱了,告辭?!?/br> 元鈺本來也就是客氣客氣說個場面話,聞言略有些尷尬地咳一聲,道:“等等,你附耳過來?!贝@年輕的侍衛疑惑湊近,他才繼續問,“陸侍郎是如何交代你們的?說給我聽聽?!?/br> 侍衛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答說:“陸侍郎叫我們一路跟著縣主,馬頭距車尾十二丈,一分不能遠,一分不能近?!?/br> 元鈺笑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勵:“很好,回去復命吧?!?/br> 他也就是想試探試探,陸時卿現在對元賜嫻是個什么態度,才多問了這一句。眼下算是有了答案。 這一句“十二丈”看似簡單,卻有學問在里頭。遠一分,若有危險,則金吾衛鞭長莫及,近一分,以元賜嫻的脾氣,估計就要嫌煩攆人了。 看來meimei此行不虛,陸時卿這是對她日益上心了。 他心已定,便去了元賜嫻院中,打算當個和事佬,叫她別置氣了,到時卻聽說她剛去沐浴,只好到她書房等。 這書房是元賜嫻不在府上的三月間新辟出來的,如今里頭的擺設也算一應俱全。只是早先她人在外頭,揀枝不敢亂動她的東西,剛剛得了她的首肯,才吩咐仆役們將原先放置在她房里的一些玩物與書卷挪到這里來。 元鈺坐了半晌,瞧下人們忙進忙出,百無聊賴之下想著左右無事,便也起身替她拾掇拾掇,安置一摞書時,卻不意從其中一卷里頭帶出一張薄紙。 白紙黑字,寫了長長一串名字,他分辨了幾個,發現這些人都是長安城的年輕郎君。 元鈺一懵,招手示意揀枝和拾翠過來,拿了紙問她們:“賜嫻這是背著我選夫呢?” 拾翠看了眼答:“回郎君,不是的。約莫四月前,有一回小娘子吩咐婢子將長安城中與六皇子年歲相當,關系匪淺,且認得她的郎君都找出來。婢子查探后,卻發現六皇子與人交往多是淡如水,實在少有關系匪淺者,或者說,至少表面是瞧不出來的,便只好將私下與他有過丁點往來的都給算上了?!?/br> 元鈺點點頭,又看了一遍名單:“那怎么沒算上陸子澍?” 拾翠一愣,湊過去瞧了瞧,訝異道:“還真是。婢子天天聽小娘子念叨陸侍郎,反倒將他給漏了?!?/br> 她剛說完,就聽一個聲音殺了進來:“算上他干嘛?反正也不可能是他?!?/br> 是元賜嫻來了,滿身都是花露的香氣,看這樣子估計是沐浴沐得特別狠。 元鈺拿了紙起身:“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查這個做什么?” 四面都有仆役在,她不好多說,道了句“沒什么”就敷衍過去了。四月前,拾翠給她名單的時候,她就已發現少了陸時卿,但多他一個也沒用。她是在找夢中暗戀她多年的人,像陸時卿那種拿鼻孔看人的怎么可能是。 元鈺也就沒多問,見她還氣著,勸道:“你這丫頭還沒氣消?來,坐下與阿兄說說,陸子澍究竟是如何惹惱了你?” 元賜嫻不想說。旁的就算了,至多就是浪費了點她的良心與感情,但要緊的是,她因誤會他不久人世,將尋他做靠山的事給交代了出來。 她最氣的其實是這個。被陸時卿騙出了心里話,得知她并非真心,她這半年來的努力可不都得功虧一簣了! 見她不答,元鈺繼續道:“哎呀,要不阿兄現在就找人揍他一頓?” 她瞥他一眼,低哼一聲:“你想吃牢飯呀?他厲害著呢,動不動就要報官抓人的?!?/br> “怎么,他還敢抓未來大舅子?” 元賜嫻聞言一愣。 見她這模樣,元鈺解釋道:“哦,你還不知道。前些日子圣人數次召我議事,有一回談及你的婚事,聽他意思,大概是有意給你和陸子澍賜婚,說等到臘月,咱阿爹阿娘來了長安再詳商?!?/br> 元賜嫻險些驚至拍案:“這么要緊的事,怎么沒人過問我的意見?” 元鈺覷她一眼:“你都追陸子澍追到舒州了,滿朝都知道你的意見好不好?真要過問,恐怕是得看看人家肯不肯娶你才對?!?/br> 元賜嫻給氣懵了。 嘩,三月不見,她這阿兄是給誰灌了迷魂湯藥! 她起身道:“我后悔了不成?我不嫁了,叫他娶自己去罷!” 元鈺怔愣一晌,揮退了下人,待房中只剩了元賜嫻才道:“賜嫻,你不是說,陸子澍是未來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帝師,咱們得及早拉攏這座大山做盟友嗎?” 元賜嫻嘆道:“原本是這樣不錯,但我近來突然想到,其實歷史未必就會照原先的軌跡走,畢竟因了我諸多參與,許多事都不一樣了。就說陸時卿吧,你怎知這輩子他還能前程似錦?說不定就沉迷了我的女色,一事無成了呢?” 她說的好有道理,元鈺竟然無言以對,他滯了半晌,問:“那依你看?” “不撩了不撩了,先讓我歇歇,觀察一陣子再說?!?/br> 元賜嫻確實奔波累了,一連歇了好幾日,直到揀枝提醒她,許三娘已在長安城中等了數月的消息,方才一拍腦袋醒了神,開始著手安排此事,叫人給徐善傳了個口信,大致說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徐善并未拒絕邀約,只說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時候才到。元賜嫻便先一步去了與許三娘約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見霜氣氤氳的岸邊停泊了一只窄小狹長的烏篷船,船篷以竹篾編織得十分精巧,隱隱可見船艙里頭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這是江南水鄉可見的景致,長安實是少有。 船艙里頭的人聽見腳步聲漸近,彎身迎出,見到元賜嫻似乎略有幾分訝異,卻很快收斂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問她是誰。 她不探究元賜嫻,元賜嫻卻沒忍住,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烏發蟬鬢,杏眼朱唇,霞飛雙鬢,容色俏麗得一點不似二十四的年紀,身段也是恰到好處的婀娜豐腴,并非元賜嫻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樣。穿著打扮說不上簡素,櫻草色的群裝裙裾繁復,珠飾琳瑯,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態。 元賜嫻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簡單解釋道:“先生有事耽擱了,很快就到?!?/br> 許如清略一頷首:“外邊冷,到船里來吧?!?/br> 元賜嫻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艙,一下便嗅見一股清冽的酒氣,低頭一瞧,才見船板正中一只紅泥小火爐上燙了一壺酒。 她突然記起方才所見,許如清臉色酡紅,似乎的確飲了酒。 見她目光落在酒壺上,許如清笑了一下,問:“喝碗酒暖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