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元賜嫻擺手:“不了,謝謝?!?/br> 她總覺得這氣氛有點莫名的尷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時候。 許如清卻似乎沒大在意,請她坐下后,一邊斟酒一邊道:“這烏篷船是我自己編的,花了兩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彼f著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見他,也是在這樣一只烏篷船里。彼時我隨祖父出游,在潯陽江頭碰上他來拆我祖父的臺?!?/br> 她說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許老先生對弈的事了。 元賜嫻沒說話,靜靜聽著。 許如清繼續道:“那個時候他才十八,我更是只有十二年紀,許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見面,卻是三年后一個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時候。還是一只烏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說到這里,瞧了眼元賜嫻未出閣的模樣,笑道:“你還小,是我喝多失言了?!?/br> 元賜嫻的確未經人事,可她都將話說得如此了,她豈會不明白,便抿唇一笑帶過了。 恰此刻,船外傳來拾翠的聲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br> “好?!彼饝宦?,看了眼對頭的許如清,起身道,“你與先生就在此敘舊吧?!?/br> 許如清點了下頭。 元賜嫻彎身出去,一眼就瞧見寬袍大袖,木簪束發的人正往烏篷船緩步走來。 她朝他略一頷首以示招呼,心里卻想著許如清方才的話,一時沒留意腳下,跨上岸時踏偏了一步,在結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陸時卿真沒想到元賜嫻還有這般“精彩”的發揮,想也沒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懷里帶。 第45章 045 陸時卿很快就懊悔了, 他這手欠的!別說這不是徐善該做的事, 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陰影下的恐懼了吧。 可無奈身體比腦袋轉得快, 人都撞進懷里了,他也不好再給推回河里去,見元賜嫻站穩了, 便立馬松開她, 后撤一步道:“徐某失禮了?!?/br> 元賜嫻驚魂甫定, 擺手道了聲“謝”,也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這一樁意外的親密有些心虛,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之下,就見身后女子佇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過她, 落在她的對頭。 她清晰地瞧見, 許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似乎是因為聽見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種奇怪的狼狽感,與兩人各一頷首, 匆匆走了。 陸時卿竭力保持著脖頸扭向,克制著自己沒去看她,隨許如清入了烏篷船。 元賜嫻尚有正事與他談, 便沒立即離去, 而是退回到岸上等倆人。她遠遠瞧見候在船頭的艄公一撐長篙,叫小船往河心緩緩駛了去。 烏篷船中卻并非她想象中的情狀。許如清請陸時卿在里頭坐下后,嘆了口氣:“子澍, 是你吧?” 陸時卿似乎也沒打算瞞他,伸手摘下面具,恢復了本聲,歉意道:“師母,叫您白走一趟了?!?/br> “不算白走,三年沒聽見他的聲音了,你學得很像?!痹S如清給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只有你會承認我這個‘師母’,可別給他聽見,否則他又該不高興了?!?/br> 陸時卿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頭。 許如清自顧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著他的來信,信里說,他要去云游四海,短則五年十年,長則永無歸期。我找不到他,跑來長安問你,結果你給我的解釋與他的說辭一模一樣?!?/br> 然后她就未歸家。 他說要云游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 “三個月前,聽祖父說起棋譜的時候,其實我也知道不應該是他,卻還是怕萬中有一,不敢錯失。帶我來這里的人叫我干等了兩月多,直到你公差歸京,方才那位小娘子才給了我消息。我就猜大約是你吧?!彼f到這里笑了一聲,“子澍,我沒他想得那么不堪一擊,你又何苦幫他騙我。你告訴我吧,他是怎么走的?他臨走前……痛嗎?” 陸時卿突然覺得舌澀,沉默一晌道:“老師在進京途中遭人暗殺,我趕到時,他已只剩了一口氣,強撐著寫下了給您的信,叫我替他寄去江州。我將他就近葬在了洛陽?!?/br> 許如清聽了,沉默許久,再開口卻是笑著的:“這世上他最惦念的,果然還是我?!庇终f,“洛陽好啊,牡丹開得漂亮,我剛好想去看看?!?/br> 她說完,仰頭飲下一碗燙酒,擱下碗后問:“是誰做的?”這回語氣冷了許多。 陸時卿略一蹙眉:“師母,這些事有我,您就別管了,老師也不希望您插手?!?/br> 她點點頭,倒也沒再堅持,笑著感慨:“你說說他,跟我做對無憂無慮的野鴛鴦多好,非要管什么天下蒼生呢?!?/br> 陸時卿抿了抿唇:“這世間從來不缺‘有道則現,無道則隱’的人,少的是像老師一樣‘無道而現’的志士。老師沒來得及做的事,我會替他完成?!?/br> 許如清看他一眼:“難為你了?!?/br> 他搖頭:“老師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沒什么難為的?!?/br> “去年春,江州鬧饑荒,你奉命前來視察,可曉得那里的百姓背地里說你什么?” 陸時卿想了想,饒有興致問:“或許是圣人的走狗?” “倒是知道得清楚?!彼U覷他,“怎么,你竟一點不在意?” “我為何要在意?”他笑笑,“我以‘走狗’的方式做我該做的事。世人越是誤解我,就表明圣人越是信任我?!?/br> 許如清低低應了一聲,朝已經離得很遠的河岸努努下巴:“也不在意人家元小娘子如何看你?” 陸時卿一噎。 這話問得就跟打了他一耳光似的。 他起始當然不在意,因此不論她當初怎樣套話,試探他的政治立場,他都是一副“哦,好的,我會轉告圣人”的模樣,結果這次南下,為了塑造光輝正義的形象,架子也不擺了,譜也沒了。 見他語塞,許如清笑出聲來。 陸時卿覷她一眼:“您怎知是她,她方才跟您自報家門了?” 許如清搖搖頭:“她沒說。我是看你反應猜的。畢竟瀾滄縣主追求陸侍郎的風月故事,街頭巷尾到處都在傳?!?/br> 陸時卿愣了一下:“這事都傳去江州了?” “那倒沒有,是我來了長安以后聽說的?!币娝闪丝跉?,許如清笑道,“不過我瞧老百姓的小道消息還是不準,哪里是瀾滄縣主追求你呢,分明是你思慕人家吧?!?/br> 陸時卿又噎住了。 許如清繼續沒心沒肺道:“不是我打擊你,我瞧她對你老師態度不一般,我都瞧得醋了?!?/br> 可不是! 陸時卿終于找到能夠訴說此事的盟友了,臉色不好看地道:“別提了?!?/br> 許如清也有點生氣:“你說你,借你老師名頭就借吧,怎么還給他惹朵桃花?我不管你為何非得借這名頭,先前是我不曉得,如今既然知道了,就必須摘干凈了他這朵桃花?!?/br> 陸時卿心道那敢情好啊,問道:“師母可有良策?” 許如清撩了撩額前碎發,自信道:“有啊?!?/br> “請師母賜教?!?/br> 一刻鐘后,托腮坐在岸邊,遠遠望著河心的元賜嫻,突然瞧見那只小小的烏篷船劇烈地搖了起來,前一下后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晃得像要散架一般。 她震驚地盯著河心一圈圈蕩漾的漣漪波紋,半晌,瞅了眼一旁同樣非常訝異的拾翠。 拾翠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仿佛肯定了她心中所想:“小娘子,這徐先生太孟浪,您還是別看了……” “孟浪”的“徐生生”正黑著臉,手足無措地坐在船艙里,瞧著對頭蹬船蹬得費力的許如清,目不忍視道:“師母,您差不多行了……” 許如清氣喘吁吁道:“不行……!我跟你講,女人最了解女人,這次以后,保管她什么心思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 陸時卿咬牙切齒:“她若有一日曉得了我的身份,回想起這一幕,您叫她如何想我?您這不是幫我,而是在給我挖坑跳?!?/br> 她理直氣壯道:“我本來就不是幫你啊。我就是不許她覬覦你老師。你要是不叫我做完這場戲,我回頭就跟她告密,把你的事抖得一干二凈!” 她說著,把腳蹬得更用力一些,邊道:“我沒叫你跟著一起搖,就已經很是‘為人師母’了?!?/br> 陸時卿無奈望天,嘆息一聲,感受著船的晃幅,為難道:“但您是不是蹬過頭了,哪有……”哪有這么劇烈的。 許如清“噗”一聲笑出來:“子澍,你該不是沒開過葷的童子雞吧?” “……” 陸時卿忍耐道:“您請注意為人師母的措辭?!?/br> 許如清邊搖邊笑:“你老師不在了,自然該由我指點指點你。你記好,這是你老師的晃幅,你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然元小娘子會嫌棄你的?!?/br> “……” 陸時卿聽不下去,嘴角微抽,敷衍道:“學生謹遵師母教誨?!?/br> 許如清卻沒完了,繼續囑咐:“哦對了,你記著時辰啊,時辰上也得加把勁?!?/br> 他咬牙應下,切齒道:“您快點吧,今日天寒,她穿得少?!?/br> 許如清覷他一眼:“不許用你老師的名頭關心她?!?/br> “知道了?!?/br> 許如清終于肯停,叫船頭被顛得一頭霧水的艄公將船駛回去,然后假作腳步虛浮狀,彎身下船,朝岸上走去,等到了元賜嫻跟前,笑道:“聽說縣主與阿善尚有要事相商,我就先回了?!?/br> 元賜嫻倒不奇怪她會曉得自己的身份,想是徐善與她說的,但心中對方才一幕到底存了幾分尷尬,便未多言,只朝她點點頭。 許如清向她略一頷首就走,走了幾步又似記起什么,回過頭來,貼著她的耳朵悄聲道:“你與陸侍郎的事,我也在長安城里聽了不少。我教你啊,咱們女人這嘴,不是拿來哄男人耳朵的,費盡心思編一百句情話,不如親他一口管用。你若不信,下回試試,保管事半功倍,手到擒來?!?/br> 許如清自覺也算替陸時卿做了件好事,說完就“深藏功與名”地走了,留下元賜嫻呆在原地。 陸時卿下船時恰見兩人咬耳朵這一幕,卻不知許如清說了什么,心里著實好奇得發癢,偏不能以徐善的身份詢問,只好憋著口氣踱到元賜嫻跟前,剛想開口,就見她臉蛋微微泛紅,像是被冷風吹的。 他本想問她,今日除卻帶許三娘來見他外,另有何事與他相商,這下卻是一頓。他非常想說:岸上太冷了,有什么話上船再談吧。 但他答應了許如清,不以老師的身份關心她的。 元賜嫻見他欲言又止,問道:“先生想說什么?直言就是了?!闭f完恰好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噴嚏。 陸時卿這下再沒憋住,道:“外邊天寒,縣主還是隨我到船上說話吧?!?/br> 他說完,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 發生這種事,他也不想的。 第46章 046 元賜嫻瞅了眼他身后的烏篷船, 清清嗓子:“不了吧, 我不冷……” 她的神情三分尷尬七分謹慎, 正與許如清所料一般,開始退避“徐善”了。陸時卿該為此感到高興,可瞧見她這仿佛大受打擊的模樣, 竟是于心不忍, 生出了想寬慰她的沖動。 他默默咬著后槽牙忍住了。 畢竟這寬慰一出口, 不單膈應師母,也膈應自己,還會陷已故的師長于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