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她搖搖頭:“都在外頭三個月了,也不急這一時,就明日再動身吧?!?/br> 當初在舒州,陸時卿最忙的時候三天三夜都未闔眼,也沒聽他喊過一句“乏”,元賜嫻心里很是奇怪了一陣,卻到底沒多在意。 因這一路不是“風餐露宿”就是“與民同素”,加之用不慣淮南一帶的吃食,她著實想念京菜風味,眼見能在像模像樣的客棧落腳,便揮土如金般叫了一桌子晚膳,美其名曰“決定準備自掏腰包請陸侍郎吃一頓好的”。 客棧酒保依言送菜到她房中,最后上了個分格的陶瓷鍋,每個格子各置豬鴨牛羊rou,與菜蔬一道烹煮,熱氣騰騰,沸出香氣的一下四溢開來。 元賜嫻太久沒認真開葷了,餓得受不住,趕緊叫拾翠去隔壁請陸時卿,不料等了半天,卻聽說他根本不在客棧。 方才落腳時,她明明瞧見陸時卿進了隔壁廂間的,眼下天都要黑了,外邊又是天寒地凍的,他跑出去做什么。 元賜嫻這下當真按捺不住了,拐出去正欲敲響隔壁的門,卻被走廊盡處的曹暗給攔了下來。 這里是二樓廂間,曹暗似乎是從一樓上來的,身后跟了個端了盆清水的酒保。 元賜嫻皺皺眉??蜅R驯唤鹞嵝l安排包下,此地沒有旁人,清水必然是給陸時卿準備的,可他不是不在客棧嗎? 曹暗攔下她,神情自然地道:“縣主,郎君出去辦事了,請您先行用膳,不必等他?!?/br> 她一指他身后酒保:“那這清水?” 他“哦”了一聲:“是郎君事先吩咐酒保送去他房中的,等他回來凈面?!?/br> 元賜嫻作恍然大悟狀,笑說:“不必麻煩酒保了,這水給我吧,剛好我想去他房中瞧瞧,看布置得是否安適?!闭f完就要上前接過面盆。 曹暗這下似乎有點急了,伸手阻攔道:“這事怎能麻煩您。您早些用膳吧,等郎君回了,小人第一時間通報給您?!?/br> 她笑了一下,收回手道:“好吧,不難為你?!闭f完轉身就走。 曹暗悄悄吁出一口氣,等她回了,就從身后酒保手中接過面盆,急急入了陸時卿的廂間,瞧了眼躺在床榻上的人,走近道:“郎君,您可還好?” 這事還得從昨日說起。昨日夜里,郎君突感風寒,起始癥狀稍輕,他便也未多在意,不料今日,郎君卻是頭痛如劈,越燒越厲害,無奈才只得找了客棧落腳。 因郎君不愿對金吾衛與縣主透露病情,故而他只派趙述一人去請了大夫,眼下尚未見歸。 陸時卿面色潮紅,咳了幾聲,蹙眉瞥他,不答反問:“打發走了?” 曹暗自然曉得他在說誰,點頭道:“但縣主聰慧,恐怕已察覺了什么……” 他話音剛落,忽聽身后窗子“啪嗒”一聲,似是被人從外撬開了,繼而有個脆生生的女聲響了起來:“我當然……聰慧了……!” 他猛然回頭,就見元賜嫻十分吃力地扒著窗沿,艱難道:“這二樓的窗子太難爬了……曹暗你……還不快來救我!” 曹暗一慌,生怕她跌下去摔斷了腿,也來不及請示陸時卿,趕緊回頭將她拉扯進來。 元賜嫻雙腳甫一沾地,便向陸時卿的床榻疾步走去,不舒服道:“陸時卿,你可真行,病成這樣還想瞞我?!?/br> 自上回見了韶和的信,元賜嫻幡然悔悟,覺得“陸侍郎”這一稱呼著實太疏離了,非常不利于培養感情,卻偏又不想與旁人一樣叫他“陸子澍”,無外人在場時,便沒規沒矩直呼其名。 陸時卿起始次次都要臉黑,后來聽慣了,也就懶得再糾正她。 他嘆口氣,伸手將幔帳扯下來,冷冷道:“曹暗,送她回房?!?/br> 元賜嫻被這層厚實的幔帳隔絕在外,瞧不清他臉色,只是聽他嗓音低啞,含混濃重的鼻音,便知情形不太好,想是感了風寒,就沒對他這不客氣的態度動氣,跟曹暗道:“他燒糊涂了,你別聽他吩咐。大夫呢,可派人去請了?” 陸時卿忍耐著咳了幾聲,道:“曹暗?!笔疽馑s緊送客。 曹暗左右腳打架,不知聽誰才好,跟元賜嫻說:“縣主,大夫就快到了,您就聽郎君的,先回吧,免得病氣過給了您?!?/br> 元賜嫻不肯走,氣道:“我從小到大就沒染過風寒,誰有本事將病氣過給我?過給我也好,剛好試試是什么滋味?!闭f完就要去掀陸時卿的幔帳。 陸時卿燒得乏力,阻攔不及,虧得是曹暗眼疾手快,捏住了幔帳口子,苦著臉道:“縣主,實話與您說,郎君興許不是一般的風寒,您千萬莫逞一時之氣?!?/br> 元賜嫻一愣,停下了手:“什么意思?” 見陸時卿未出言反對,他繼續解釋:“郎君在舒州時,曾意外接觸過一名疫患……” 他話說一半,元賜嫻也就明白了,卻是懵了許久也未能反應過來,半晌駭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舒州的疫情雖被控制在了極小的范圍內,但患上疫病的卻也無一痊愈,為免擴散,俱都落了個焚尸的下場。 曹暗現在是在告訴她,陸時卿可能染了無法治愈的瘟疫? 可是這怎么可能。他在她夢里活得好好的啊。 元賜嫻愣在原地,許久后,突然想到一個致命的漏洞。 上輩子,陸時卿的確活得好好的,但這輩子,她為了自保接近他,糾纏他,撩撥他……他南下的一路,也因她生出種種意外與變數,那么,他的命格因此改換,有什么不可能的? 元賜嫻呆滯地眨了眨眼。 她就是那個致命的漏洞啊…… 第43章 043 恰此刻, 房門被人叩響, 曹暗想是趙述請來了大夫, 忙去開門。 等那白胡子青布衣的老頭到了近前,元賜嫻方才回神,趕緊讓去一邊, 騰地方給他。 “勞請先生替我家郎君瞧瞧?!辈馨稻o張道。 老頭上了年紀, 行動略有些遲緩, 慢慢掀開幔帳,一眼之下卻踉蹌大退,驚駭道:“是瘟疫,瘟疫??!” 元賜嫻一愣之下被氣笑:“先生,您可連脈都沒號!” 老頭拼命擺手,不敢靠近:“號了這脈, 老朽就沒命了!這惡疾是疫病無疑, 非老朽見死不救, 實是老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子, 還請諸位行行好,高抬貴手,另請高明!” 陸時卿費力撐起上半身, 面露幾分無奈, 看向曹暗:“曹暗……” 卻是話到一半就被元賜嫻厲聲打斷:“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她就是這樣對待病患的? 元賜嫻罵完陸時卿就擼起了袖子,一把揪過老頭的衣襟, 惡狠狠道:“你空口就能斷病,還怕這點瘟疾?” 老頭哆哆嗦嗦,縮頭縮腦道:“小娘子,瞧您這面相也是講道理的……” “誰說我講道理?你見過哪個講道理的長得這么標致?”她打斷他,將他一把摜到陸時卿床前,“別廢話,就是瘟疫也得給我治好了!” 曹暗見老頭一頭磕向床塌,嚇得“嘶”出一聲,趕緊上前將人扶起。 陸時卿看著都疼,目不忍視,看向元賜嫻道:“你放他去,我沒……” “你住嘴,一邊歇著去!” “……” 可憐陸時卿又一次被堵了話頭。 老頭心中暗嘆出門忘看黃歷,竟遇上這么個女惡霸,戰戰兢兢給陸時卿號了脈,抖著手寫了張也不知有用無用的藥方,完了就被請到樓下廂房“小住”了。 女惡霸說了,診金三倍,食宿全包,但他若醫不好人,就別想直著身板出去了。 病榻上的陸時卿見狀,數次欲開口解釋什么,卻是嘴一張就被元賜嫻一個眼神殺住,幾番過后,干脆徹底閉嘴了。 當然,除了不許他拉攏帳子,不許他亂動說話,她已然很是往“賢妻良母”四字靠近,前前后后忙個沒完,又是擰帕子給他敷額擦面,又是給他端茶遞水的。 曹暗看了眼被幸福燃燒著的郎君,默默退了出去。 陸時卿體力不濟,原本很是困倦,見趕不走她,只好闔眼睡覺,奈何元賜嫻每拿涼手探一次他的額頭,都叫他跟打了雞血似的睡意頓消。幾次過后,他心力交瘁,等她再度探身過來,便閉著眼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道:“別折騰了,你讓我睡一覺成不成?!?/br> “你睡就是了!”她莫名其妙道,說著捋下他的手,順帶探了探他掌心溫度,又去摸他額頭。 這觸感熨帖而細膩,陸時卿嘆口氣:“你這樣我怎么睡?!?/br> “我瞧從前阿爹生病的時候,阿娘都是這樣照顧他的呀……” 她這尾音拖得十分委屈,陸時卿微微一滯,睜開眼來看她,這才見她癟著嘴,注視著他的一雙眼微微泛紅,像是當真很擔心他,且還有幾分他看不太懂的內疚在里頭。 方才閉著眼時聽她語氣強硬,他還道她沒多大在意,或者根本未信大夫的話。 他目光閃爍,似乎有點愣住了,半晌回了神,蹙眉道:“你這樣看我做什么?別聽曹暗胡扯,我沒接觸過疫患,是近來乏累,昨日又與金吾衛在外談事,吹多了冷風罷了。你回去歇著?!?/br> 元賜嫻垂眼嘆息道:“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不過你不用安慰我了,是我害了你,對不起你,雖然眼下還沒能叫你心甘情愿娶我回家,但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我一定會好好守寡的。只是你陸家可能就后繼無人了……” “這樣,我將來給霜妤找門合適的親事,一定叫她第一個兒子姓陸。至于你母親,我也會當親娘一般照顧。對了,你在洛陽老家還有什么要緊的親人嗎?我把他們接到長安來,好吃好喝供著?!?/br> “……” 看著一臉“我已替你考慮周全,你還有什么未了心愿嗎”的元賜嫻,陸時卿緩慢而木訥地眨了三下眼。 她在說什么,他要死了? 陸時卿還沒來得及發問,忽聽有人敲門,回頭見是曹暗送來了熬好的湯藥。 元賜嫻起身接過瓷碗,叫他退下,然后將藥端到床前道:“起來,我喂你喝藥,怎么著也死馬當活馬醫吧?!?/br> “死馬”陸時卿撐肘坐起,被燒得有些遲鈍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 他在舒州時,的確為控制疫情,數度奔波于鄉民間,但印象中卻并未與疫患有所接觸,今次風寒,也應當只是疲累吹風所致。 最開始聽曹暗胡扯,他頭昏腦漲,一時未反應過來,就沒及時出口質疑。后來見大夫那般態度,自然當是曹暗將人買通了,元賜嫻著急的時候,他也是想解釋的,無奈被她一次次打斷。 再然后,得了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一時心癢,想著晚些再說,直至睜眼見她眼圈發紅,才心生不忍,講明了真相。 但她竟然沒信,且連他的身后事都揣摩好了,一副他當真命不久矣的模樣。 這令陸時卿感到了顛覆。難道說,是他腦子燒壞想錯了,曹暗并不曾為了增進倆人感情欺騙元賜嫻,他當真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接觸了疫患,此刻已經病入膏肓了? 他就著元賜嫻遞來的匙子,喝了幾口藥,回憶了一遍她方才所言,后知后覺般震驚道:“元賜嫻,我當真染了瘟疫?你說是你害的……你給我下毒了?” 難不成他誤會了,韶和叫他防備的不是政敵,而是元賜嫻? 她一愣:“說什么呢你?毒死了你,誰給我做靠山啊?!?/br> 陸時卿微微一滯,這下反應倒快,抓住了重點道:“找我做靠山?” 她自知失言,卻想到陸時卿能不能活著回長安還是個問題,因心內歉疚,就沒否認,低低“嗯”了一聲,改編了一下前因后果,解釋道:“我有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死得很凄慘。夢里頭,菩薩告訴我,長安城有個長得特別好看的郎君,我若能找到他做靠山,這個夢就不會成為血淋淋的現實?!?/br> “……” 陸時卿嘴角微抽,心道她扯謊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大了,但見她神情認真,卻又不由懷疑她所言是真。 畢竟這個聽起來非?;恼Q的故事,的確能夠解釋她這半年來的各種行徑。 不過,他不是要死了嗎? 他扯下了嘴角:“那我死了怎么辦,長安城還有旁的郎君,你準備換下一座靠山?” 元賜嫻心道她可沒山能靠了,歷史都給她改變了。她嘆口氣:“我不都說了要守寡了嘛,不找了,聽天由命吧?!?/br> 陸時卿覺得她這自暴自棄的樣子挺好笑的,想了想道:“你把曹暗給我叫來,然后等在門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