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陸時卿心中的白浪已經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則目不斜視淡淡答:“嗯, 第一次瞧見這么多百姓, 是有點緊張?!?/br> 他就唬人吧。 元賜嫻模棱兩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里還有點小小的羞澀呢?!?/br> 她語氣曖昧, 他當然聽懂了, 卻仍舊不動聲色作沉著狀:“哦, 以后多見見就行了?!?/br> 元賜嫻心道他想得美,繼續拿暗語撩撥他:“百姓這么可愛,您心里是個滋味, 甜嗎?” 她越說越過頭,陸時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來,避重就輕答:“沒覺得可愛?!?/br> “可是我瞧著……”元賜嫻湊到他耳邊, 眼波流轉,吐氣如蘭,“很可愛啊?!?/br> 陸時卿渾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馬車,只是一心想著松手他就輸了,便是任她東西南北風,他自巋然不動。 實則他的表面功夫不差,就說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個眼就能演出相當親民的模樣,奈何碰上了元賜嫻這個攻城錘,一路猛攻強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動,心膽俱顫。 故而等流民散盡,馬車駛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處宅邸,他就一言不發回房冷靜去了。 元賜嫻也心滿意足跑去沐浴,一面思考方才城門前的鬧劇。 陸時卿饒恕門吏一舉可說做得漂亮。一則是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彰顯朝廷仁德,安撫民心。二則也是放長線釣大魚,借此順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當然,由他當時質問門吏的那句話,元賜嫻推斷,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頭蛇平王脫不離干系,其實也不必大費周章地查了。 興許是有了如此先入為主的想法,待幾日后,平王從東邊揚州趕來與陸時卿商議賑災后續事宜,她下意識就對此人有了幾分防備。 尤其翌日,陸時卿出外視察水情晚歸,平王單獨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記得徐善說過,他曾在入京替鄭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殺,險些性命不保。彼時她出于禮貌未曾多問,后來不止一次思考過這樁事,一度以為,所謂刺客恐怕與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干系。 眼下平王突然與她對弈,是否別有用心,欲意試探什么? 她拿不準主意,卻也無法直言拒絕,便與他下了盤毫無水準的棋以作敷衍,然后借口困倦,打了幾個哈欠,回房去了。 幸而這瞧上去頗是危險的人物并未久留,過了些天,待舒州災情穩定,平王也就回了揚州。 陸時卿大半月來皆是早出晚歸,元賜嫻不好擾他公務,便爭取每日與他問個早晚好。 閑暇在府時,她偶然聽說,原來他當初在商州附近不曾驚動當地官吏,是打算隱匿行蹤揪幾個貪官的,結果因她遇刺,不得不一路大張旗鼓,自然也就打草驚蛇了。故而后來,他才在山南東道與淮南道的交界處唐州逗留了三日,目的便是確保賑災物資的順利運送。 元賜嫻覺得她給朝廷添了麻煩,心里頗是過意不去,再見陸時卿日日忙得腳不沾地,儼然到了獻殷勤的好時機,接下來幾日就苦練起了廚藝。 在剁裂第十塊砧板,叫曹暗、趙述、拾翠,乃至小黑都叫苦不迭,瞅見端著碗的她就扭頭逃奔以后,終于有了飛躍與突破,成功煲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豆腐湯來。 沒錯,為了與民同素,她選擇了如此含蓄的食材。 然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陸時卿最終并未喝到這一碗經過群眾肯定的湯,原因是,元賜嫻在送湯路上截胡了一封信。 一封從長安寄來的信,一封寫給陸時卿,落款“韶和”的信。 元賜嫻半道折返,湯也不送了,倒給了小黑喝,然后偷揣了信回房。 聽說夜宵喝青菜豆腐湯的陸侍郎在房里等了半晌,最終等到了兩手空空的元賜嫻。她十分優雅地闖進他的書房,十分優雅地從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丟在他的桌案上:“陸侍郎,有您的信?!?/br> 她思來想去,做不出偷拆的缺德事,還是把它拿來了。 陸時卿一瞥鯉魚紋信函上的落款,略微一愣,道:“你借韶和公主的名頭寫信給我做什么?” 哇,這反應真是堪稱完美,一句話就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否認了此前與鄭筠一切可能的信件往來。 元賜嫻差點就要動容了,可看了眼信函上“子澍親啟”四字,還是覺得不可輕信了陸時卿。若他們是頭一次有這等往來,人家也喊得太親密了吧。她這樣沒臉沒皮,都沒喊過他“子澍”。 她覷他一眼,不買賬道:“我這些天苦練廚藝,哪有空寫信給您?您睜眼好好瞧瞧,這可是韶和公主親筆?!?/br> 元賜嫻此番確實誤會了陸時卿,他方才真是以為她與他鬧著玩的,畢竟鄭筠此前的確從未寫信給他。 他“哦”了一聲,接過信來看,瞟了眼信函封口處完整的火漆圖樣。 元賜嫻低哼一聲:“沒拆過,不用檢查了?!?/br> 陸時卿瞥她一眼:“想看怎么不拆?” 哎呀,她是不是聽錯了,這語氣怎么有種莫名的寵溺。元賜嫻心里一喜,面上故作不服:“誰說我想看了?” 陸時卿扯了下嘴角:“那幸好你不想,如果你拆了,我可能就報官抓你了?!?/br> “……” 元賜嫻頭一次自作多情,氣得咬了咬后槽牙,深吸一口氣忍耐。 好,這局算他贏,下局她還是條好漢。 陸時卿說完就低頭拆信了,倒也未有叫元賜嫻回避的意思,大大方方將信箋展在了她眼下。 但她這種時候也是好面子的,哪里會眼巴巴去瞅信的內容,反倒一個勁瞧著頭頂梁柱,作出不感興趣的避嫌模樣。 信箋只一張,不過寥寥幾句問候,陸時卿掠了一眼,抬頭見她這般,突然起身就走。 元賜嫻一愣:“您去哪,不看信了呀?” 陸時卿淡淡道:“我去方便,你也管?” 她一噎,飛他個眼刀子,等他去了凈房就貓了腰,輕手輕腳繞到他桌案前,將攤在上邊的信一字一句默讀了一遍,邊讀邊注意四面動靜,不想陸時卿仿佛掉進了茅坑一般,半天才回。 這時辰儼然已夠她讀上三遍,她早就退到原位了,繼續杵在他桌案前望天。 陸時卿回座后看她一眼,慢條斯理提筆蘸墨,在信箋上落了一個圈,圈出個字來。 元賜嫻被這番動作吸引,也不死撐了,低頭看去,見他筆頭頓了頓,復又圈出個字,如此幾番過后,拼湊成了一句四字訊息:歸途小心。 她微微一愣,繼而明白過來這是藏在信中的暗號,發指道:“您還裝得跟韶和沒通過信似的,這暗號都使得爐火純青了!” 陸時卿覷她一眼:“我以為你會先問,她何故提醒我歸途小心,是否可能是有人要刺殺我?!?/br> 元賜嫻一噎,咕噥道:“您還計較這些,左右我是與您一道回的,您有危險,我肯定奮不顧身替您擋刀子呀!” 他嗤笑一聲,大概是沒信,解釋了她前頭那問:“不是我與她的暗號,是有一回陪十三皇子猜藏頭詩,她也在旁,大約聽去了罷?!?/br> 元賜嫻“哦”了一聲:“真羨慕……” 陸時卿覺得好笑:“你羨慕她?”他跟鄭筠一年說的話,也比跟她一日說的少好吧。 “是呀?!痹n嫻卻認真而肯定地道,“我是真心羨慕十三皇子,小小年紀竟能學會藏頭詩?!?/br> “……” 中計了。 陸時卿眉頭一皺,繼續研究信上暗號去了。 元賜嫻成功掰回一局,心情大好,便不再擺譜,湊到他身邊一道瞧起了信,看是否還有其余訊息,卻是半晌也未發現下一個字。 她蹙眉自語道:“究竟是要您小心什么呢?也沒見說明白?!?/br> 陸時卿心里卻大致有數了,合攏了信,引著油燈燭火燃成灰燼,道:“想殺我的人很多,敢動手的卻不過幾個罷了?!?/br> 元賜嫻見他似乎未當回事,便也不再憂心了,這一次真誠道:“您就放心吧,我跟您保證,您這回暫時是死不了的?!?/br> “……” 元賜嫻是認真的,畢竟在她的夢里,他還能活好多年呢。 但陸時卿聽這話卻是怎么聽怎么不舒服,道:“這回死不了,下回死?” 她自知用詞不合適,訕訕一笑:“下回也不死,一直不死?!?/br> 那也不太好,都成妖怪了。 陸時卿不知該氣該笑,揮揮手打發她:“不早了,我要睡了?!?/br> 元賜嫻先前做湯做得累,眼下也有點乏了,點點頭打個哈欠,轉身帶門出去卻似乎想起什么,停住了問他:“陸侍郎,韶和怎么叫您‘子澍’呀?” 陸時卿抬頭答:“稱呼我表字有何不可?大周上下,除去尊卑,不論男女,都可如此稱呼我?!?/br> 言下之意,好像是暗示元賜嫻也這樣叫。 但她豈會甘心于這樣一個千萬人都能叫的稱呼,露了齒狡黠一笑,道:“那叫您‘陸時卿’的,是不是就少了?” 第42章 042 元賜嫻被黑著臉的陸時卿趕回了房,一路思忖著韶和的事。 距離商州遇刺案已過了月余, 當地的刺史與縣令自然是無能逮住那批殺手, 而長安那邊也是個不了了之的結局。 對此,徽寧帝給元家的交代是, 韶和一時鬼迷心竅,鑄成此等大錯,故罰她去往罔極寺帶發清修, 未經詔命允許,永不得再踏入宮門一步。 只是這樁事傳出去有損皇室聲譽, 對元賜嫻來說也不是什么好聽事, 徽寧帝與元鈺商量后,便只手遮天瞞了下來。因此旁人只當鄭筠是哪天不小心觸怒了圣人, 才被封了公主府。 但這事瞞得了別人, 卻瞞不了當事者。元賜嫻得到消息的當日就去問了陸時卿。畢竟他與她說過,韶和這一層只是迷惑人的假象, 兇手真正要嫁禍的人是二皇子。 陸時卿跟她解釋, 原本是這樣不錯, 劉少尹在栽贓給韶和后,被圣人召去詢問案情,其間不勝圣威, 交代出來,說實則是二皇子請他陷害韶和的。 相較韶和,圣人自然更相信這等手筆是二皇子所為,卻不料還未來得及深入探查, 就得到了劉少尹暴斃身亡的消息。 劉少尹前腳呈完供詞,后腳就被滅口,圣人因此疑心起了他所言是真是假,之后又未能找到確鑿證據來定二皇子的罪,雖心知韶和多半是無辜的,也只好將明面上的結果暫且交代給元家了。 元賜嫻聽完這番經過,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徐善和鄭濯。劉少尹必然是他們派人殺的。這兩人著實擅長揣摩圣心,在最好的時機除掉了劉少尹,叫圣人暈頭轉向,疑慮難消,令原本很可能波及元家與鄭濯的一樁陰謀不攻自破。 雖說元家危機解除了是個好事,但她也無法眼睜睜看韶和因此做了替罪羊。情敵不情敵的,是一碼事,真相卻是另一碼事。 人在府中繡花,罪從天邊扣來,倘使她是韶和,恐怕都要氣得吐血。 元賜嫻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回京后找個機會面圣,請他下詔饒了韶和。不論圣人作何想法,左右這事本就是給元家的交代,只要她不計較就行了。 舒州的災情一日日穩定下來,險些大范圍爆發的災后瘟疫也被陸時卿控制得差不離。再過半月,約莫十月中旬,這趟公差便告結了。 元賜嫻隨陸時卿一路北上,大致照原路回返,但她發現,相較來時,陸時卿安排的路子多是官道,而很少繞野。 記起韶和的提醒,她便明白了此舉的含義,卻是行了二十來日,到了京畿附近,都未曾遇到任何威脅。也不知是陸時卿防備得當,叫對方知難而退了,還是韶和的消息出了偏差。 因入了治安較好的京畿,徽寧帝也派了一隊金吾衛恭迎陸時卿回京,她便徹底放下了警惕。 臨到長安的前一日黃昏,陸時卿吩咐金吾衛替一行人安排一家客棧落腳。 元賜嫻心中疑惑,再趕幾個時辰路便能入城了,他怎突然放慢了腳步,因天氣太冷,懶得下馬車,便叫拾翠替她問問。 拾翠就往前頭陸時卿的馬車去了,完了向元賜嫻回報:“小娘子,陸侍郎沒答婢子。曹大哥說,興許是他乏了,想歇息一晚再走,您若著急,可叫金吾衛先送您入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