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這一點,即便是上一任豫州牧也毫無辦法。 走在一處建筑工事邊上,高文璟小心翼翼地解釋著:“下官還有先前的梁大人不是不體恤南燕百姓。誠如宗大人所知,我也是南燕人出身,自然不忍見到自己的同鄉落到如此境地??扇缃竦恼?,又哪里有南燕人說話的地方?做北渝的官,自是萬事都當忍氣吞聲,不然……如今在這兒做苦役的就是下官了?!?/br> 末了,他又吞吞吐吐地補充了一句:“下官斗膽勸宗大人一句,這些事您見了就當沒看見也就罷了。宗大人在圣上面前有那般臉面,可不要平白損了去啊?!?/br> 不怪他多嘴,高文璟這些天看著穆崇玉行徑,心里總覺得古怪。 這人非但是見識卓著,長于政事,一舉一動都還與其他在朝為官的南燕人不同,竟透露出想為南燕人翻身的意思。 高文璟前者親眼見了圣上對穆崇玉的信賴愛護,后者,穆崇玉就要為南燕人翻身,這個事怎么想怎么驚恐。他只得出言相勸,希望能點醒這個仕途大好的俊美青年。 此時正是晌午,高文璟跟著穆崇玉一路走在工事邊上,熱得滿頭冒汗,穆崇玉卻一言不發,漆黑透亮的雙眸里滿是沉靜。 他瞇眼掃過渾身布滿傷痕的苦役,視線微轉,淡淡落在了高文璟的身上。 高文璟心里一緊,正欲開口再勸,卻聽聞穆崇玉聲音不輕不重地道:“高大人所言,我心里有數?!?/br> “在北渝為官定然有諸多苦楚。高大人的難處,我明白?!蹦鲁缬衲樕喜灰娤才?,眸色卻不著痕跡地微微一閃:“大人放心,本官對于所做之事,定不會失了分寸?!?/br> 他說完這句,便不肯再多言,視線重又放到了那些在官兵鎮壓下不得不掏干自己血汗的南燕苦役身上。 他自逃出北渝皇宮以來,一路在外奔波逃命,雖心知南燕百姓水深火熱的情狀,卻又何曾親眼見過這般慘痛情景。 以囚犯充苦力勞工之事當然自古有之,然而眼前這些人,卻不是什么囚犯,而是被奪走了土地和良田的貧苦農戶! 穆崇玉忍不住微微捏緊了埋在衣袖里的拳,卻又驀地松開了,手似無力般垂了下來,滑落在身側。 他想到了薛景泓。 以往他可以把這諸般仇恨憤怒統統加諸于薛景泓的身上,把他當做復仇的對象,來發泄自己心里的痛苦,可現在,他突然發現他已經無法這樣做了。 那個他要復仇的對象把一切都還給了他,那么現在他還能去恨誰,埋怨誰呢?他竟然沒有了憎恨的對象。 穆崇玉有些陌生地打量著自己握緊復而又松開的掌心,那上面浸出了薄薄一層冷汗,他拿手指捻了一下,涼到了心里。 高文璟有些奇怪地盯著穆崇玉的舉動,忍不住出聲問:“宗大人?” 穆崇玉良久沒有回話,半晌,他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步伐,轉身道:“回去吧?!比缓罂觳诫x開了這里。 回到州牧府衙之后就是不眠不休的工作。 穆崇玉伏在桌案后,把過往的案件政事一件件翻看,往前三個月的,一年的,三年的,直至桌案上累起了小山高的折子,直至打更人的聲音也不再響起,直至燭火燒盡最后一滴蠟滴。 仿佛這樣,才能填補心里突然出現的巨大的空洞。 就這樣不眠不休地翻看著,不知到了幾時,窗外的夜色漸漸如潮水般退去,彎月掛在樹梢,光輝逐漸被彌漫過來的晨曦所遮掩。 拂曉之后便是天明,天明之后再是黃昏。 穆崇玉整整熬了兩個日夜。 高文璟在見到穆崇玉時,著實吃了一驚。兩日前還俊美無匹仿佛無暇美玉的青年不知經歷了什么,竟然疲憊了許多。臉色蒼白如紙,那透亮的眼珠里也布滿著紅血絲。 穆崇玉卻是神色平靜地瞥他一眼,把一紙文書遞到了他的面前。 “高大人,你的難處我明白,我不奢求你全力追隨我,你只需將我的政令傳達下去即可,全部以我的名義發出,并不會牽連到高大人分毫?!蹦鲁缬竦f著,示意他打開那本折子。 他的語氣雖淡,甚至裹挾著無法抹去的疲累沙啞,然而一字一句地道出來,卻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高文璟下意識便心生敬服,他捧著那紙文書,小心翼翼地打開,只略掃了兩眼,便心里吃了一驚。 作者有話要說: 是的,作者菌又斷更了這么久,啊我真的也很愧疚啊,我去面壁思過??! 第48章 請求行刺 那是一道代表著新政的文書, 上面密密麻麻地羅列著數十條與以往截然不同的政令: 免徭役,降租調, 遏制土地兼并,把北渝人強占的土地還給南燕人,廢除南燕人的奴隸身份等等, 不一而足。 高文璟難以想象這樣的政令一旦頒布出去,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 他捧著那文書,說不出一個字來。 穆崇玉皺眉看他, 良久, 吐出一句話:“高大人, 不要忘了你也是南燕的子民。你若不肯聽從我,我只好另擇良才擔當此任?!?/br> 是日后事發被圣上革職,還是現在就卷鋪蓋走人? 高文璟一激靈, 毫不猶豫地點頭:“大人這說的是哪里話, 下官不敢有不臣之心。這便去把新政吩咐下去?!?/br> 他一溜煙地走, 暗地里卻是冷汗直冒。聽天由命, 聽天由命吧。 穆崇玉決心把新政貫徹下去, 自然在各個環節都不允許出錯。雖則表面上把事務全權交給了高文璟實施, 實際上卻讓沈青、陳康四等人暗中監督查辦, 果然一點一點地把新政推行下去了。 推行下去后,便是一石千浪。僅是把土地還給南燕人一項, 就掀起了巨大波折。 北渝人霸占南燕的土地時間已久,早已把這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甫一聽說要把所有的農田重新分配, 登時大為不滿,都聚斂起來圍在衙門前,向穆崇玉討要說法。 穆崇玉并不為所動。如今他只是拿回了這些本就不屬于北渝人的土地,可曾經北渝人拿走的,卻是他們的身家性命、骨rou至親。 北渝人要說法,他卻給他們豎了紀法。但有聚眾鬧事者,就地抓捕,押入大牢。 有這等立威在前,后面再推行其它政令,雖有不服的,卻也不敢弄出什么大的聲勢了。 直到三個月之后,豫州已經改天換地,面貌一新,再不見之前南燕為奴,北渝為主的荒唐景象了。 正也因為此,豫州的名聲突然在這天下的南燕人中間鵲起了。 這已經是第四撥前來探信的死士了。他們白日里偽裝成難民,混在前來投奔的南燕百姓中,偷入城門,待打探好形勢之后,晚上便伺機而動,直入豫州牧的府衙,刀劍相逼。 然后便是咣當一聲,刀劍應聲而落,掉在堅硬的青石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這! 來人看著面前面色沉靜如水的人,驚得半個字都說不出,連連后退幾步,最后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仿佛秋夜里的一聲蟬啼,一鳴驚人,卻又寂寂而滅。 穆崇玉起身拾起地上的劍,他輕輕走過去,把燭火撥弄得更亮了些?,摤摶鸸庥痴罩鴣砣索詈诘拿纨?,映照出滿滿一臉的驚慌、驚訝和不可置信。 這些人是來干什么的,穆崇玉如今已經心知肚明。 此前豫州在他的把持下頒布新政,善待南燕百姓,吸引了天下許許多多的南燕人前來投奔謀生,人口漸豐,世情漸為太平,如此樹大招風,自然會把一些關鍵的人吸引過來——那些曾經供事于南燕朝廷,國破兵敗之后一直有志于復燕的志士,正想盡辦法收集一切人脈和資源,只為了那一點微乎其微的希望。 能頒布出新政并執行下去,與以往地方官做派迥異的豫州牧穆崇玉自是很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只是卻沒想到,這豫州牧不是別人,竟是當初的舊燕之主! 來人共有五位,此時被沈青一一制服,跪在地上,均是一臉茫然,唯有領頭那人滿臉的訝然震驚之色。 這人是當初南燕皇宮的一名詹事,掌帝王內務,是識得穆崇玉的。穆崇玉也認出了他。他微微揚眉,展開一抹溫厚慨嘆的笑,低聲嘆道:“施大人,別來無恙?!?/br> 施旭渾身一震,跪在原地,叩頭連連,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他帶領幾名身手好的手下,夜探豫州牧府衙,本是為了以武力相逼這州牧大人助他們一臂之力,入京行刺,誰能想到這州牧大人竟然就是他們生死未卜的陛下! 他在驚過之后便是狂喜,種種情緒涌到心頭便忍不住聲淚俱下。他撲通一下又重重地叩了一下頭,然后猛地直起身子,一把拉住了身前穆崇玉的手臂。 “陛下!有陛下在,北上行刺有望,南燕復國有望??!” 一句話,道出了他來此的目的。 沈青在一旁聽著,聽到這句話,也頓時眼睛一亮,悄然轉了視線,目光灼熱地盯著穆崇玉。 沒錯,他與這些人是一樣的想法:入京行刺,依照如今薛景泓對穆崇玉的信賴,必不會有所防備,這正是行刺的最佳時機。之前來的三撥人在得知穆崇玉的真正身份之后,也都提出了類似的提議。 畢竟,行刺薛景泓,或是入京挾薛之命以令諸侯,還天下于大燕,對于如今尚且弱小的他們而言,是最好的辦法。 薛景泓曾經率領鐵騎滅了他們的家國,現在,他們為什么不能討要回來? 沈青想到這里,按耐不住,又一次上前勸說:“陛下,施大人的提議是眾望所歸,還請陛下再斟酌一二!” 他這話一出,像是提醒了跪在地上的幾人,幾人忙再次叩首,齊聲請求道:“請陛下準許臣等入京行刺!” 聲音齊整,氣勢迫人,就猶如這秋日的風,帶著滲人的涼意。 穆崇玉端著燭臺的手一僵,燭火輕顫了兩下,明明滅滅。 他沒說話,亦沒有轉身,腳步微頓,便徑直揚長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爭取一周之內再更一章??! 第49章 還命回來 云霞遮日, 暮光暗淡,又是黃昏。 一騎快馬在塵埃里嘚嘚而至, 驚了秋日晚蟬,復又悄然而去。 穆崇玉看著手上的“信物”,神色復雜。 那是一封信、一張名單和一件厚重溫暖的狐裘。東西一看就知其名貴, 然而最名貴之處,不在東西本身,而在它的來歷。 這是薛景泓特地遣了一匹好馬從北渝帝都千里迢迢送來的。 “我知崇玉畏寒, 特覓北渝勇士于塞北捉了十數只漠上沙狐, 命宮女精工細作, 制成狐裘一件,聊望能夠為崇玉抵御些許寒風?!?/br> 薛景泓在信上如此寫道。 穆崇玉指尖微動,輕輕撫過狐裘外表, 細細密密的絨毛摩擦在指腹上, 帶來些許溫暖的瘙癢。 再看那封信。小小一張信箋恨不得被薛景泓擠滿數千言。撇開贈物一語, 剩下洋洋灑灑的, 竟都是北渝政事密要。 薛景泓把這分別以后幾個月的政局變動、謀篇布局, 全都一一告知于他了, 事無巨細。 如果這信上所說的全是真的, 那么薛景泓就果然沒有敷衍他。他真的是在為還政權于南燕而綢繆準備。 甚至他還詳細真誠到列出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上記錄的名字不是別人,正是四年前被押去北渝做俘虜的所有南燕人的名單! 穆崇玉逃出北渝時花了大力氣也只從牢獄中放出沈青等部分文臣武將, 其余幾百個南燕俘虜,有被流放到邊疆做苦力的,有被貶斥為官奴的, 人數巨大,早已摸不清去向。 然而現在,薛景泓卻將這些人的名單去向一一查清楚,白紙黑字地列在上面,向他保證半年之內,必將這些人悉皆找回釋放。 這般用心,這般苦心,叫穆崇玉一時不知該如何置放。 他沉沉地嘆息一聲,將這封信還有這紙名單一齊放在了書案邊的箱篋中,那里面厚厚的一沓,全都是薛景泓千里送來的信件和物什。 到了如今的地步,他著實再沒什么理由去懷疑薛景泓的真誠和……情意了。 穆崇玉捋著狐裘上溫溫軟軟的皮毛,神情浮現出一絲迷茫和古怪。黃昏的最后一縷夕照收斂光華,書房里只剩下燭火明明滅滅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