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陛下,這……”穆崇玉看了看薛景泓,又看了眼立在桌案后的高文璟,目露遲疑。當著高文璟的面談論這個,怕是不大好。 薛景泓卻是一笑,溫聲道:“但說無妨?!彼乱庾R想去撫上穆崇玉總是泛著涼意的指尖,卻又硬生生克制住了。只用一種默默無聲的、充滿鼓勵的目光注視著穆崇玉。 薛景泓的目光如此熱烈,穆崇玉不用抬眸便能察覺到,他抓住折子的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縮,面上卻不肯顯露分毫。他深吸一口氣,徐徐道:“高大人實行的這保甲法表面上看寓兵于農,十戶為一保,每戶出一保丁,閑時務兵,忙時務農,可謂兩全其美,然而這實施下來,想必會有很多波折漏洞?!?/br> “其一便是憑白加重了農民的許多負擔?!蹦鲁缬駠@了口氣,沉聲道:“豫州雖然受戰亂波及不多,農民尚能夠守住自己的田,可畢竟不比往昔太平盛世。高大人可有統計過自己治下,各個農戶家里還剩多少壯年男???可曾估算過,到底有多少農戶能夠出得起這保???若是出不起,是否會出現強行征兵的情況?我知高大人廣施仁政,定不會為難百姓,只是這政令頒布下去,底下人如何執行便是另一說了?!?/br> 高文璟被問住,滿肚子話噎在喉嚨,答不上來。 豫州的情況沒人比他更清楚,他當然知道今時不比往日,各郊縣多的是妻離子散的,只有老人小孩在家苦苦支撐的農戶,可這不是沒辦法么。戰亂年代,不多備點兵力,怎么安心呢? 只是怎么想著,卻不敢說出來,生怕頂撞了圣上和這看起來身份高貴的青年。 穆崇玉卻是看出了高文璟的心思。他搖了搖頭,又道:“這其二便是兵力不精,濫竽充數。我知高大人為著護衛城池考慮,要屯兵保甲,可這從農戶中強征過來的保丁到底得不到正規的、嚴格的訓練。高大人讓保長農閑時親自集合保丁,進行軍事訓練,這樣雖能節省軍費開支,卻養不出真正的軍士。既無真正的軍士,待到戰火打響之時,也依然是無兵可用啊?!?/br> “高大人初衷是好的,只是這政令到底有許多疏漏,還須認真探討才是?!蹦鲁缬耋w諒高文璟良苦用心,遂在最后添了這么一句。 這一番話說得高文璟啞口無言。其實這保甲法乃是上一任豫州牧在臨行前告訴他的妙計,他覺得好便拿來用,竟沒想到這后面會有如此多的疏漏。 他站在那兒,越想越覺得穆崇玉說得字字珠璣,脊梁骨都流出一道汗來。 他惶恐不安地抬眸瞄了眼薛景泓,頭埋得很深:“是臣思慮不周?!?/br> 薛景泓淡淡開口:“無妨。趁這保甲法施行時間尚短,立即停了吧?!鞭D而又別有深意地道:“既然崇玉能看出這保甲法的種種弊端,不若就有勞崇玉協助高大人修訂政令,重新制出一道完備的法令才好?!?/br> 穆崇玉從善如流地答了個“是?!备呶沫Z卻連連道“不敢”,又謙讓道:“理應是我協助宗大人才是?!?/br> 穆崇玉現化名為宗裕,高文璟聽到薛景泓喚“崇玉”還一直以為他喚的是“宗?!蹦?。 薛景泓面上含笑,不置可否。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又斷更了,感覺自己已經沒臉了……頂著鍋蓋逃跑 第46章 情意難背 四月艷陽天, 氣溫雖還不算太高,然而大中午的站在日頭下面, 仍舊曬得很。 穆崇玉立在河邊的堤壩上,看了看腳下平靜無波的淺灘,目光順著遠處修建堤壩的勞役延伸出去。 這是流經豫州的最大一條河流, 河堤年久失修,已難當其用,故而他和薛景泓在察看豫州民情時, 提出要加固堤壩, 防患于未然。 此時他們二人便是來河堤親自督察施工。 穆崇玉望了眼站在右前方被擁簇著的薛景泓, 心情復雜難言。 他從未想過,薛景泓會為他考慮到這般細致入微的境地。 穆崇玉要做豫州牧,薛景泓怕高文璟不服, 便逐一地翻看他過往的案件公文, 挑出毛病來讓穆崇玉一一指出改進。 穆崇玉身份不明, 薛景泓便幫他捏造了一個身份, 讓他正大光明地站在這里。 如此幾次三番, 效果竟非常顯著。幾日前, 穆崇玉提出“近日雖是大旱, 但大旱過后必有大雨,須加固河堤未雨綢繆”之時, 高文璟已是再無質疑,神情間從剛開始的猶疑不滿,已變成了現在的敬服恭順。 原因便是穆崇玉審過的十幾樁案件, 一樁樁一件件都能體察入微,揪出錯誤,并改進得完美精益。 然而只有穆崇玉自己知道,若沒有薛景泓的一旁坐鎮,自己又哪能這么悠閑自在地翻查案件,慢慢地豎起威嚴? 薛景泓似乎心有所感,他微微側頭,正撞上穆崇玉望過來的視線,笑容一展,大步走了過去。 “崇玉提的建議果然及時,若不是這回探查一番,豈能發現這河堤已經殘損到如此地步?”他毫不掩飾嘴角的笑意,目光仿佛濃稠的糖漿一般粘在穆崇玉的臉上。 穆崇玉微微低下了頭,目光閃爍。 薛景泓的目光卻不肯離去,他笑意未減,看到對面青年的鬢發上沾了一朵柳絮,自然地伸出手輕輕拂掉。 眼下高文璟和曹主簿都在前面遠處親自監工,旁邊無外人,薛景泓的手就有些不愿離去了。 他順著那柔軟漆黑的烏發,慢慢滑向穆崇玉被日頭曬得微微發紅的臉頰,那細膩的觸感讓他的手指忍不住輕顫。 他已在豫州蹉跎了不少時日了,頂多再過兩三日時間,他便不得不離開了。 “崇玉……”萬般情緒壓抑在喉間,薛景泓暗啞著嗓音低低地喚道。 穆崇玉仿佛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慌忙躲開薛景泓的觸碰。他抬眸瞥見薛景泓瞬間黯淡下來的目光,握緊了拳,終是不忍心退開,就那樣僵直地站在原地。 薛景泓不得不收回手,改為握住青年肩頭,聲音悶苦:“崇玉,再過幾日我便要走了,你……”他本想問一句“你會想我么”,臨到嘴邊卻又怯懦了,干巴巴地改口道:“你定要保重自己?!?/br> 穆崇玉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猛地抬眸看向薛景泓,直通通地看到他眼底:“陛下的情義,我已知曉?!?/br> 那時在客棧里,他因為薛景泓突如其來的舉動而震驚萬分,整整幾天幾夜都在胡亂猜疑,這個人對自己是真的如他所說,有一份極為珍重的情?還是僅僅在戲弄自己?試探自己,打亂自己的陣腳?甚或是玩弄自己,把自己當作女子一樣輕??? 他百般猜疑,百般不得其解。直到后來慢慢冷靜下來,又看到薛景泓為他做得種種體貼入微又恰到好處的安排,才微微動容。 這個人當日所說的,不像是作假。他救了自己多次,要把南燕還給自己,讓自己做豫州牧,又親自為他鋪平了前路。 他沒有半分理由去懷疑薛景泓。他的情義,是真的??梢舱沁@份格外真摯的情義讓穆崇玉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痛苦之中。 一個滅了自己國家的人,一個俘虜了自己三年的人,現在卻說對他有情,天底下哪有這般好笑的事?! 穆崇玉的嘴角彎起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他的呵問很輕,語氣卻是涼絲絲的:“可我的痛苦,南燕千萬百姓的痛苦,陛下知曉么?” “我無法探知陛下究竟為何會對崇玉產生這般情意,也無心去追問。只想問陛下一句,您到底想讓崇玉怎么辦呢?” 穆崇玉的眼珠輕飄飄地移開,尾音忽顫,帶著難以忽略的迷茫。 如果薛景泓要像之前那般斷然捋他去北渝皇宮,他定然與他刀劍相抗,死不屈服。 可薛景泓竟似乎什么都不要。他甚至說要將整個南燕都奉還于他…… 穆崇玉從未有過這般的不知所措。仿佛忽然之間,變成是他欠了薛景泓許多。就好像當初他從北渝皇宮中逃出,不是被逼無奈,不是死里逃生,而成了對薛景泓的背叛。 就好像他若是再與薛景泓針鋒相對,就是對他這片情意的踐踏。 就好像這失而復得的領土,這本就屬于大燕的沃土豫州,是他在利用薛景泓的情意騙來的。 穆崇玉忽然覺得,一直以來懸在他頭頂的光亮、支撐著他走下去的光亮突然變得模糊了,模糊到他竟有些分不清腳下的路,究竟哪一條才是對的。 往前,那大片大片丟失的河山唾手可得,重新為王,鎮守疆土,可使流離的南燕百姓重享往昔的安康。 于情于理,他都不該放過這觸手可及的機會。 只是,眼下這情景就好比是一個人正辛辛苦苦的攀登一座高山,只為登上山頂的廟宇,然而當他登到一半,卻發現頭頂的高山突然被天公刀鑿斧砍,成了平地。那廟宇就在自己的眼前??上纳巾斔ぢ湎碌膹R宇沒了那云蒸霧繞,也不再是想象中的瑰麗模樣。 更何況,并不是什么天公替他削平了高山,而是曾經建了這座高山的敵人。那敵人一改往昔兇惡的面目,轉而呈現出一副繾綣柔情,叫他徹底沒了方向。 穆崇玉苦笑了一下。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利用”薛景泓的這片深情,繼續走下去。 薛景泓把穆崇玉眼睛里的難堪、窘迫與茫然看得一清二楚,他心底仿佛被揪了一下,眉頭極輕地皺了皺。 想要穆崇玉如何?他又哪里敢奢想穆崇玉會如何呢? 這一世,只要他不再逃開他,不要誤會他,好好地活著,他就已經心滿意足。 “崇玉,”薛景泓唇角輕扯了一下,結出來的笑容卻極苦,他頓了一下,終究沒有回答穆崇玉的問題。 即使他心里千遍萬遍地叫囂著“我想讓你看明白我的心”“我想讓你原諒我”“我想讓你慢慢接納我”“我想讓你像我牽掛你一樣牽掛我”…… 薛景泓忍了許久,才克制住自己沒有把穆崇玉擁在懷中。他垂頭低聲道:“好好待在豫州。等我?!?/br> 作者有話要說: 啊又隔了這么久才更,我錯了…… 第47章 離別之日 已經是暮春時節, 清早立在林間,乍暖還寒。 這日便是薛景泓離開豫州北上的日子。城門之外, 守軍列仗,官員肅穆而立,兩邊百姓遠遠地站著, 熙熙攘攘地被排在道路兩側,都伸出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平生都難以見到的帝王。 為了防止出現之前的刺殺事件,薛景泓不再隱瞞自己的身份。高文璟很是上道, 覷著薛景泓臉色, 立即準備了百十人馬親自護送圣上回京, 一面鋪開陣仗,一面又往帝都里送了信兒,遣人來接。 這樣安排下來, 再有人行刺殺之事, 就是自尋死路。 眼下, 站在城門外送他的人很多,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千奇百怪, 他遠遠地瞥過去, 便能看到一張張崇敬而謙卑的面孔。 可卻獨獨少了那一道令人心折的身影。 已經在此蹉跎了半個時辰了, 崇玉他還是沒有出現。 薛景泓略有不甘地收回了目光,面色暗沉。 他以為, 他至少可以在臨別前再看他一眼的。薛景泓捻了捻被風吹得有些皺的袖口,苦澀地皺了下眉頭。 這樣也好,省得見了便心生留戀, 留戀了便又生出許多蹉跎來,總也不想離去。 薛景泓一甩袖袍,不再等了,他翻身上馬,揚眉看了眼恭敬站在原地的高文璟,沉沉地喊了聲:“高大人?!?/br> 高文璟垂首應答,連忙疾步過來。 “朕在你這里叨擾了數日,同宗大人一起審查案情,巡視民情,雖則被宗大人查出了不少疏漏,但大體來看,你在任期間做得尚可。若你今后能全心輔佐宗大人,朕必不會薄待你?!?/br> “宗大人剛接手豫州,事務繁忙脫不開身,未能前來送朕。待朕離去后,你便也即刻回衙門,盡心助力宗大人吧。朕的事情,你不用cao心太多?!?/br> 薛景泓說著,一雙點漆似的眼眸定定地看著他,尾音輕落,似是嘆息。 高文璟渾身一凜,鄭重答是。 薛景泓輕點了點頭,不再廢話,他手中馬鞭高高揚起,“啪”地一聲,馬蹄急踏,猛地轉身,卷起一地煙塵。 他身后數十騎兵馬也跟著一起挪動了步子,追隨著馬車揚起的浮塵往西北方向奔去。 不過頃刻之間,剛剛還擠滿了人的城外空地上,已經變得空蕩蕩了,唯余一點馬蹄的響聲隨著遠去的背影漸漸減弱,直至消失。 官員們動了動步伐,三三兩兩地準備離去,圍觀的百姓們一哄而散,臉上都帶著余興未盡的神色,顯然把皇帝微服私訪的事情當做了一件談資。 人群聚得快,散得也快。而此時,在城樓上一個未有人注意的角落,卻閃過一角茭白的衣袍,然后漸漸地,隨著陽光的斜射,顯出一個人影來。 穆崇玉正目光深沉地遙望著西北的方向。 他不知在這里站了多久,眼珠一眨不眨,漆黑的眸光像是盛了夜色。終于,城樓下的人散得干干凈凈,人聲漸弱,安靜得只能聽到早鶯啁啾的聲音,他才略有疲倦地闔上了雙眸。然后轉身離去。 * 豫州的位置果然得天獨厚。從前南燕強盛時,以蘇南江浙一帶為依憑,商賈繁多,經濟昌盛,并未重視豫州的地位。 然而戰事一起,形勢就立即發生了逆轉。商賈易折,經濟多為凋敝,反而是豫州以黃河沃土為峙,得保一方平安。 不過穆崇玉接管之前的豫州,情勢也并不很樂觀。雖有沃土,卻多為北渝人占據,雖則安寧,卻也只是北渝人的安寧罷了。天下政權,北渝為大。他們南燕皇室貴胄都尚且被北渝朝廷的倒燕派趕盡殺絕,南燕百姓的生活自然也更加凄慘。 賦稅勞役,兵丁苦力,全加在南燕人頭上,北渝人坐享其成,南燕人卻只能任人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