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半晌,纏枝從屋里出來,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在董決明的催促下才道出她身上有多處傷痕淤青。纏枝到底有所遮掩,她看得出來,這名女子收到過粗暴對待,更有可能,是男子對女子做的事情。 她不好對公子說明白。 同為女子,纏枝的心里一陣陣的難受,哪怕這個女子能得到公子的另眼相待。 然后她看到,公子的眼里閃過疼惜之色,垂在袖口的手掌緊握又松開,好像在做某種決定,然后忍耐著情緒開口,“你……幫她處理一下傷處吧?!?/br> 纏枝看了一眼董決明骨節泛白的手,垂首應了。 *** 謝昀接到易云長的信時,軍隊已經行到了楚水流域,他收了信,出發的發向卻不是蜀地,而是江州。 許久沒有看到母親了,有些想念。謝昀這般想著。 當軍隊進了凌云山莊,終于可以好好歇一陣子了,士兵們也沒有詢問謝昀的意思,皆是安心地住了下來。 謝昀進入山莊頂部那個清雅的院落時,他的母親正斜倚在美人榻上,手邊的石桌上有一卷話本子和一個精美的核雕。 她已經睡著了,閉著眼睛,睡顏安寧。 謝昀拿了李展云未看完的話本子,坐在石桌旁,靜靜翻看起來,待看到與阿容所說如出一轍的地方,忍不住低低笑出聲。 李展云被這一陣低沉悅耳的笑聲撈出了夢境,迷迷蒙蒙睜開雙眼,看見的便是一張玉石一般高低起伏的側臉,李展云一驚,隨即又是一喜,“昀兒!” 謝昀放下書,看向李展云,然后緩緩綻出一個笑容來,“母親?!?/br> 李展云眼里滿是神采,拉著謝昀左看右看,嘆道,“昀兒都長這般大了?!彼凉u漸感到羞慚,低聲道,“都是娘親不好,不能陪在昀兒身邊?!?/br> 謝昀將李展云擁入懷里,柔聲道,“沒事的,沒事的?!笨吹侥赣H對父皇再沒有執念了,看到她這般快活輕松的模樣,他已經極為幸運了。 李通聽說謝昀回來了,功夫也不練了,也不閉關了,立馬出來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頓晚飯。 席間,李通驕傲地笑道,“阿昀啊,祖父于你說過要將你母親還給你,祖父沒有食言吧?”李通對多年前皇宮離別的那一幕記憶太深刻了,以至于偶爾想起來的時候還會心中難受,所幸云兒放下了,不然他可不打算認這么個入了魔障的女兒。 謝昀心情愉悅地點頭,“是是是,祖父最厲害了?!?/br> 他說話的時候,李展云正坐在他身邊,眼神溫和地看著他,轉過頭卻笑著白了一眼李通,一邊的李恩被她這差別待遇逗得低低笑起來。 *** 已經到了夏天最熱的時候,謝昀卻仍沒有來。阿容憋屈地癟著嘴,覺得受到了欺騙。待晏雪照說謝昀卻蜀地剿匪至今未回時,她心里頭所有的埋怨都成了擔憂,直想拉著晏雪照前去支援。 晏雪照好笑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他的信里說了,我們下個月再出發,在這之前,怎么找也得把溟霜劍給弄出來?!标萄┱粘錆M了斗志,他封鎖了這么久的消息,不就是為的這個? 這回進劍谷的人多了阿容和顧齊光,因為劍谷內的機關已經被去得七七八八,晏雪照這才敢將這兩個弱雞一點的人給帶進來。 顧齊光接觸過一些奇門遁甲之術,自保的本事自然是有的,阿容……唯有跟緊晏雪照了。 當太陽升到頂點,一縷熾烈的日光透過冰層聚在一點上,又一縷日光聚成另一個光點……數十枚光點好似構成了一幅玄妙的圖景,待冰封的劍谷被灼出一個個小洞來,冰封的劍谷內層突然松動了。 晏雪照這才拿出謝昀給他的機關圖,三兩下打開了冰門。 冰層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幾人都沒有邁步的意思,晏雪照削下一塊冰,丟到石室內,見沒有反應,這才領著幾人入內。哪怕謝昀給的機關圖再詳盡,小心一些總歸沒錯的。 石室里放置著一方巨大的冰棺,晏雪照向冰棺的方向躬身鞠了一禮,身后阿容等人也跟著照做。晏雪照沒有多余的動作,目光在石室里搜尋起來,一無所獲后最終將目光投向冰棺內。 “還是要打擾前輩了?!鳖欭R光搖頭嘆了一聲,走到了冰棺旁。 “容容若是害怕,就別看了?!标萄┱粘雎曁嵝?,阿容猶豫了一下,沒動。 晏雪照翻上冰棺,透過冰面看見了里頭的場景,因為冰封的關系,尸體并未腐爛,且保存的完好,甚至可以看出生前的不凡氣度來。 “是兩具男尸?!标萄┱彰嗣骂M,嘀咕道,“兩個好兄弟?” 顧齊光一愣,看著冰棺的眼神變得有些柔和。 “罷了,看看溟霜寶貝在不在里頭?!标萄┱湛v身躍下,用手推開棺蓋,放下手時不甚撕掉了一小塊兒皮,留了些血,偏偏他毫不在意,甩了甩手便繼續動作了。 “爹爹,你怎么沒用內力啊?!卑⑷萼凉忠宦?,“還將自己弄傷了?!?/br> “無事無事?!标萄┱占彪S意擺手,卻被顧齊光捉住了那只搖擺著的淌著血的手,顧齊光皺著眉頭,心情不佳地睨他,“你的血可都是寶貝,就這樣白白流掉了?!?/br> 晏雪照一愣,哈哈笑起來,“敢情是這個原因?!彼麑⑹稚系孽r血吮吸干凈,“這樣就不算浪費了吧?!?/br> 顧齊光無奈看他。 “不管這個了,快來看寶貝?!?/br> 細瞧之下,冰棺里躺著的兩具男尸看著十分親密,一人是中規中矩地仰躺著,另一具卻是側著身子將旁邊的男子牢牢圈進懷里,面上甚至有些滿足的笑意。 瞧著有些滲人,卻叫人生出一股子不知名的感動,阿容感慨道,“這兩位前輩之間的友誼一定很深厚吧,就像爹爹和顧叔叔這樣?!?/br> 晏雪照覺得有哪里不太對勁,而顧齊光已經偏過頭去了,白皙的俊臉兩旁是漸紅的耳根。 作者有話要說: 阿容神助攻,哈哈哈 對崔靈璧的某些細節進行了修改,使邏輯合理一點 ☆、畫中舊人 阿容一行人到底是得手了。 或許這位建造劍谷的前輩原本就沒有藏匿寶物的意思, 他不過是為了保存自己與友人的尸身罷了,因而選了個最易貯藏的地方, 安置幾道機關作護衛之用。 溟霜劍通體冰藍, 兩刃隱約可見六角雪紋,中間的血槽深而干凈, 沒有絲毫的血腥氣息, 它安寧干凈得不像是一把絕世名劍,只拿通身的乳白霧氣時隱時現, 昭示著它的不凡之處。 阿容正滿眼好奇的把玩,顧齊光在一邊看著以防她割傷了自己, 而晏雪照則走向窗邊, 那里有一只通身雪白的鴿子, 歪著腦袋好奇地打量他,眼神和阿容把玩溟霜劍的模樣有些相似。 晏雪照看見這只雪白得sao氣的鴿子,就想起謝昀那一身四季不變的白袍, 心中生出了些預感。取下鴿子腳上綁著的紙卷,展開一瞧, 果然是那廝的。 他大致讀了一番,對阿容與顧齊光笑道,“謝昀那小子邀我們下棋呢?!?/br> 謝昀貴為王爺, 晏雪照本不應說出這般不敬的稱謂,但他一想到謝昀日后會將他最喜愛的寶貝給搶走,便如何也尊敬不起來了。 “下棋?三哥哥要來啦?”阿容眼里滿是神采,歡欣雀躍, 像是春日里快活又自在的鳥兒。 晏雪照每每看見她這副模樣,心里都是酸不可聞,面上并未顯出什么,解釋道,“他在借勢布局,為日后拐跑容容做打算呢?!?/br> 阿容一聽,不明白爹爹怎么就提起嫁人這事了,但隱約明白三哥哥是在為他們的親事謀劃,心中生出喜悅向往來,卻并沒有多少害羞之色。 晏雪照瞄了又瞄,覺得阿容的反應很是不尋常,可她又是實實在在喜歡謝昀的,他覺得這個問題還待細細思量。 將手中的紙卷遞給顧齊光,晏雪照道,“十日后便要啟程攻打懷瑜鎮了,靈均便在家中等著我們吧?!彼聪蛞贿呺p眼晶亮的阿容,“你也是,就在家里待著?!?/br> 阿容若是想見謝昀也不急于這一時,更何況,圍剿賊窩一事太危險了。 *** 董決明步入內室。 大雨驟停,此時天色向晚,空氣中有些日光淡淡的余溫,無論是閨閣女子,還是已婚的婦人,都該回去了。 而榻上的女子雖退了燒,卻還未醒,粉白的雙頰透著色澤誘人的紅暈,秀氣的眉頭在睡夢中憂愁地蹙著,好似有什么無法解決的困擾,纖長的眼睫一顫,一滴清淚便順著那道弧度優美的眼尾滑下來。她好像渾然不知自己的美,總是羞怯又內斂的。 若要董決明來說,他平生見過的女子,也只有阿容和珍妃可以不在她面前遜色罷了。但珍妃熟知自己的美,且美得張揚,而阿容是他稚嫩的小徒弟,他從未認真審視過她的美。 眼前的女子不同,她讓董決明頭一回生出了相見恨晚的念頭。 董決明走至榻前,手指動了動,要很用力地壓抑才能抑制住為她拭淚的沖動。這太逾越了,他不能做。 纏枝進來通報,說外頭有個丫鬟要接回他們的娘娘,并自稱是四皇子府上的下人。 那么眼前這位女子的身份,已經不言而喻了。 海東侯的女兒,他是娶得上的,不過是費點勁而已,但現在已經晚了。這個念頭甫一出現在董決明的心間,他便急不可耐地要將它趕出去。他縱是再放蕩不羈,漠視禮法,總不應該覬覦有夫之婦的。 放那丫鬟進來之前,他還謹慎地向她問起皇子妃娘娘的姓氏,丫鬟也不慌,從從容容地答上了,董決明這才放人進去。 丫鬟知曉董決明是京中有名的神醫,醫者仁心,收留自家娘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梢哉f,因為他的身份,竟免去了旁人的猜疑。 丫鬟個子嬌小,力氣也不大,背起崔靈璧來有些吃力,晃晃悠悠的,纏枝看著不放心,將崔靈璧接過來,順順當當地背出門去,身后的丫鬟看得有些驚嘆,很快反應過來,伸手扶在崔靈璧背上。 外頭的馬夫應了吩咐,已經將馬車駛入杏林候府,此時正停在影壁處。 董決明沒有跟出去,卻又去了一遭廂房,屋里清清幽幽,有些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仔細聞卻又無影無蹤。他的視線一轉,看見崔靈璧躺過的榻上竟留了一物。 那是一塊碧綠的圓璧,從掀開的被子里露出一條晶瑩的弧線,在漸暗的日光里勾著人往它走去。 董決明拾起圓璧,輕輕摩挲著,覺得玉如其人,碧綠又圓融。 為什么是圓融呢。若董決明沒有看錯的話,崔靈璧一定會好起來的,哪怕受到了刻骨的傷害。 丫鬟將崔靈璧帶走了。四皇子一氣之下坐上馬車就下令回府,只留下崔靈璧與那丫鬟兩人,待丫鬟跟隨崔靈璧沖出棣棠閣,早已看不見她的身影,丫鬟急得直哭,只好先回府,多帶些人手出來尋找。 而四皇子冷靜下來之后也覺得自己做得不妥當,可他那時看清了友人眼里對崔靈璧的驚艷與火熱,想到的卻是洞房花燭那晚的屈辱。這些人,沒有一個真正將他放在眼里,當著他的面都不知收斂。當然這自有崔靈璧美貌過人的原因,四皇子思及此,卻是越發氣惱。 自家婦人美貌,本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可崔靈璧的美貌給他帶來了什么?侍衛大膽的行徑,友人難以遮掩的眼神,都如同一個個巴掌,恨恨扇在他臉上。 四皇子在府中焦躁地等著,聽見一個太監前來通報,心里總算松緩了些,踏出去的腳才邁了一步,又止住了,他生硬地道,“服侍好娘娘,莫出差池?!彪S后朝著相反的方向回了書房。 太監連連應諾,隨即看著四皇子的背影,心中直嘆可憐,娘娘生得這般模樣還不能討殿下歡心,真不知道殿下要何種模樣的女子了。 崔靈璧進府之后竟沒有留意到四皇子在不在,只是方從睡夢中醒來,有些迷糊,聽到身旁的丫鬟小聲抱怨四皇子的話,這才恍然發現,他又躲著她了。 她制止了丫鬟的小聲嘀咕,也不知為何,她竟覺得心中沒有絲毫漣漪,或許是早已猜到了吧。 和離?這一瞬,夫妻兩人心中都閃過這個念頭,竟是難得的有默契。 但是四皇子想起太子的叮囑,生生壓了下去,更何況,四皇子雖不想看見崔靈璧,卻沒有丁點娶別人的意思。崔靈璧呢,和離對她而言太過艱難,先得過且過吧。貌合神離的夫妻,這世上又不是沒有。 只是不知四皇子愿不愿意做做樣子了。 *** 天氣越發炎熱,且還有些悶,并不爽利,偌大的王府以及各路產業都由易云長經了手,謝昀對他是毫無保留的信任,他知道。 但他還是忍不住畫下了謝昀的心上人,其實也不算,他畫的那個人兒,分明是一樣的臉,可細看之下就是不一樣的。他筆下的阿容眉眼間俱是不諳世事,歪著腦袋,傻里傻氣地看他,或是傷心極了,波光瀲滟的桃花眼里蘊著將落未落的淚珠子,憋著小嘴看過來,又委屈又可愛,眼睛澄澈得好像裝了另一個世界。 但是她又懂事得叫人心疼,她知道逃亡路上他會很辛苦,所以一路上不哭不鬧。他把她背在身上,走在林間,樹枝碰到她的腦袋,積雪抖落在她的發上,本是易云長的不小心,她卻一聲不吭,默默扒拉頭發上的碎雪,笨拙又認真,直到他察覺出來她的動作,這才曉得小丫頭被積雪灑了滿頭,好像一瞬就白了頭發。 于是他放下她,將她的長發松下來,清理完落雪之后抬眼看她。她的頭發厚實濃密,卻聽話又順滑地鋪在后背和胸前,襯得雪一般的臉兒越發嬌小,她不知收斂地直視他,眼神是癡兒才有的認真勁兒。 那雙眼里啊,曾滿滿都是他的模樣。那樣的專注,好像她的世界只剩下他。易云長想,他大概就是這個時候淪陷的。 董決明又不打招呼便進來了,易云長將畫紙一撕,藏于袖口。 這段時日謝昀不在京城,董決明卻仍是三五不時地來一趟王府,漸漸地,易云長與董決明兩人也慢慢熟絡起來,易云長性子內斂,但架不住董決明是個自來熟啊。 董決明照例喝起酒來,他沒有解出皇上中的毒,只能一日又一日吊著,心情頗為煩悶。這當然不是cao心皇上的身子,只是對自己的醫術抱有更高的期待罷了。 不過還好太子等人總算知道了董決明并非留戀榮華之人,因此并未有威逼利誘之舉,只用拳拳之心打動他罷了。董決明這種性子,瞧著十分好說話,和和氣氣的,實際卻是個軟硬不吃的主,他想要做一件事,那理由絕對是他自己給的,而不是別人給他加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