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董決明抵著下頜思忖片刻后道,“嗯,會癱?!?/br> “???!”阿容驚呼一聲,一對清秀明晰的眉毛糾結地擰在一處,手上的針越發不敢落下。 “傻丫頭?!倍瓫Q明心情頗好地嗤笑一聲,將阿容梳得齊整的發頂揉亂,“有你師傅在這里看著,能出什么事?”他語調散漫,頗為自信。 此時,一道嫩粉的身影跨入垂花門,瞧見這里的場景,頓時驚叫一聲,“你們、你們在做什么?” 阿容正凝神欲下針,聽見這聲尖細的叫聲,手上一抖,因受了打擾心中頗為不悅,皺著小眉頭看向來人。 來人正是隨何二姑一道來何府的沁沁,此時何二姑正纏著珍妃,她便跑到這里來了。眼前的情景落到她眼里,便是一女子裸著后背趴伏,一男子和一女童對著女子不知在做什么。 見阿容不悅,一旁的秋玉會意,立即朝沁沁走過去,欲將她帶到外邊。 “太可怕了,沁沁要跟娘親說去!”結果秋玉還未走近她,沁沁卻自己轉身跑了。 阿容不解地仰頭看董決明,“她怎么了?” 董決明攤手,白眼一翻,“不曉得。年紀不大,想得倒多?!迸c之相比他家徒弟當真是個純潔的小丫頭。 何老四剛從外頭回來,手里還拿著兩串包好的糖葫蘆,見沁沁徑直沖過來,立馬將糖葫蘆往身后藏。他倒是沒想到,往日里慣愛搶吃食的沁沁竟沒理會他,邁著小短腿一陣風似的擦身而過。 撇撇嘴,何老四收回目光,將糖葫蘆再度拿到身前。 進了垂花門,見阿容正在歇息,便將手里的糖葫蘆遞過去,晃了晃,“阿容愛吃糖葫蘆嗎?小舅舅特意買的哦?!?/br> 阿容鼻翼微翕,已然聞到了一絲絲香甜的氣息,正準備接下,身旁卻伸過來一只手擋住,“我徒弟正在換牙,得少吃甜食?!?/br> “吃一串沒什么,阿容,是吧?”何老四的手并未收回去。 阿容連連點頭,小手已經伸出,卻聽董決明壓低聲音“嗯?”了一聲,頓時吐吐舌頭道,“小叔,阿容還是不吃了……” 董決明滿意點頭。何老四看著手里的兩串糖葫蘆,可惜道,“兩串都給同同那個小書呆,便宜他了?!?/br> 此時正在書房看書的學霸同同應景地打了聲噴嚏,覺著莫不是花粉進鼻子了,心想還是去將窗戶關了,可窗戶離他有好幾步的距離,同同仔細想了想,低頭繼續看書。 何老四已經離去,阿容垂著毛絨絨的腦袋,也不開腔,暖橘色的陽光在她的發頂輕盈跳躍。董決明卻忍俊不禁,覺得這丫頭實在招人疼。 “我的徒弟不能長一口爛牙,知道嗎?你日后走出去,便是我的門面,不能丟份了?!?/br> 阿容氣憤道,“你危言聳聽!哪那么容易長一口爛牙!” “徒弟乖,師傅給你做又甜又不壞牙齒的吃食?!遍_玩笑,他的拿手活好嗎! 董決明性子隨意,有些四海為家的意思,臨安鎮那個山頭早已不知被他忘到了哪里,若非還有幾只雞在家里等著他,恐怕他不回去了也是可能的。 可憐了胡姑娘,任務目標消失無蹤,急得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 因著珍妃手中的藥材只夠煎七貼,能撐七七四十九天,算上從江州返京的時間,不日便是必須啟程的時候,大抵到回京的那天,皇上已經尋來更多的隆冬草了。 董決明就算不用為珍妃施針了,卻要親歷親為地煎藥,以免旁人煎藥出了差錯,浪費了難覓的隆冬草。因此他只能跟著上京去,這時候他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接了個怎樣的燙手山芋。 他這輩子就沒去過大楚的京城,也沒見過大楚的皇帝,這趟算是要見個齊全了。 作者有話要說: 董決明:我可能收了個假徒弟┗|`o′|┛ ☆、哀其不幸 董決明決定,等謝昀回來,一定要多壓榨壓榨他!也不枉他費心費力從臨安鎮屁顛屁顛跑到江州,然后又被帶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楚京城。 實則,董決明這邊的情況,謝昀早就料到了,他本就想將董決明從那些居心叵測的女人身邊調離開來,不然他解決了一個還有第二個,之后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總之南燕逃君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倒不如讓董決明遠離南燕?;噬吓蓙肀Wo珍妃的侍者都有幾分本事,且因為祭天遇刺一事,皇上越發重視內家功夫,若同等數量的南燕死士對上珍妃身邊的幾個女子,怕是討不得好。董決明若是跟在她們身邊,南燕那邊就不敢輕舉妄動。 所以謝昀才這般瀟灑地去了凌云山莊,且預備待足了一個月再回宮,屆時便好解釋自己這一身的武功了。 李通謝昀兩人整日待在山頂,根本沒有下山逛街看海景的意思。因而山莊弟子頭回見到謝昀,竟是在他要回去的那天。 一艘木船已經悄然候在岸邊,隨著海水涌動輕微晃動。這是凌云山莊的船只,開船的是一名黑衣的玄階弟子。謝昀臨上船之前,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漂亮的少年面朝此處,神色淡淡,唯有一雙眼寒亮如星。見到謝昀回頭,他抿出一個笑來,不夠燦爛,卻如陳茶般溫和。 前世謝昀在宮中被人逼得露出獠牙、豎起尖刺,本是從未肖想過的東西,他卻被迫與人相爭。都言“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這個在凌云山莊結識來的友人卻不遠千里來京城助他。易云長不是擅于權謀之人,卻甘愿趟這渾水。 這樣的恩情早已勝過謝昀所給予的一切。 待謝昀二人上了船,開船的弟子湊過來詢問有何吩咐,面上是尊敬又略帶討好的笑意。 謝昀淡淡掃了他一眼,發現這人竟是先前意圖“教訓”他的那個男子,只是那時候他帶著面具,現在露出了真容,眼前這弟子便沒將他認出來。 李通擺擺手,“你去掌舵吧?!闭f著便與謝昀一同走進船艙。男子本欲不著痕跡地夸一夸謝昀,好叫李通歡顏,說不準就能記住他了,可眼下兩人已經進去,男子只好作罷。 一路舟車勞頓,兩邊先后抵達京城。馬車駛進城門,鬧市的喧嘩聲爭先恐后地涌入雙耳,董決明跟個滿是好奇的孩童似的,掀了車簾將半個腦袋伸往車外,一路打量觀察。 他與半夏共坐一輛馬車,半夏見他這模樣,抽了抽嘴角,撇過頭去,卻忍不住伸手捏起車簾,稍稍掀開一角,也跟著四處望。 何五姑娘也隨行而來,這是她第二回來京城,上一次還是珍妃入宮的時候,她跟著家人到京城住了幾天。六年一晃而過,京城卻好似沒有多大變化,百年老店仍屹立不倒,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街道,與那時候一般模樣。 想到這里很可能就是她度過余生的地方,何五姑娘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馬車一路駛過宮門,沒有停下的意思,董決明看了看前頭那輛公主規制的馬車,了然一笑,放下車簾,隨即靠回車壁。 皇上早早候在紫宸殿前的白玉階上,焦灼地來回踱步,待敏銳雙耳聽見了漸近的馬蹄馬蹄聲響,便迫不及待地走下臺階,向遠方迎去,沒有絲毫帝王的架子。 他扶著珍妃的手,在她下車那一瞬卻微微使力將她抱入懷里?!八膫€月了,朕好想你?!彼穆曇袈詭о硢?,從壓抑的喉間擠出。 珍妃任他抱了一會兒,見他許久不放手,微惱地掙了掙,“阿容還沒下來呢?!闭f話間,阿容已經被秋玉抱下馬車。 皇上這才放開珍妃,捏了捏阿容的臉頰,笑道,“阿容瘦了些,日后好好補回來?!?/br> 稍后,皇上瞧見了從后面那輛馬車上下來的兩人,目光未加修飾地打量,落在董決明面上的眼神越發幽深。 二十來歲,面容蒼白卻清雋非常,眼中并無多少敬畏。 這是皇上一眼便得到的信息,他本以為那位神醫是一位須發盡白的老者,絕不會有這般年輕??伤o的方子連太醫院都嘖嘖稱奇。 皇上斂了略帶侵略性的目光,善意又感激笑道,“此番多謝神醫的診治,日后還要勞煩神醫了?!?/br> 董決明故作鄭重地拱手回道,“不敢?!笨蓜幼骼锶允强梢娊?。 皇上又得出一點結論。這位神醫絲毫沒有遵循宮廷禮儀的意思,若非藐視皇權,便是出身草莽。 珍妃在信中說的自然不如董決明當面說來得詳細周全,皇上為免出差錯,便將幾人帶到殿內,對著董決明很是詢問了一番,事無巨細,算是徹底弄明白了。 皇上將董決明與太醫院的人安置在一起,叫太醫院的人紛紛猜測這位是不是要進太醫院。要知道,太醫院可從未有過不滿而立的太醫??! 董決明感知到這些意味不明的眼神,也不在意,他不太喜愛皇上,也不如何愿意待在宮里。要說這留在宮里唯二的好處,便是有各種各樣的珍稀藥材供他搗鼓,且他徒弟也在此處。 嗯,宮里的雞也做得格外好吃。便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糯米雞也有二十幾道工序,四方山的泉水滌米,文火慢煮,制出最香甜軟糯的糯米飯,那只精米養的肥碩母雞也要配上各種調料,淋上蜜汁,勢必要狠狠地與宮外的糯米雞之間劃出一道鴻溝來。 董決明非常反對這樣奢靡又繁瑣的制作方式,于是決定將宮里的雞都吃光以表示憤怒不滿。 皇上與珍妃還未溫存幾日,便得到消息說,謝昀已經抵達京城,隨行而來的還有他曾經的師傅——李通。 李通的來意,皇上不會猜不到,他沉眉想了想,低頭柔聲問珍妃,“待你的病完全好了,你會原諒云妃嗎?” 珍妃沒料到他會提起云妃,先是愣了愣,隨即淺淺一笑,卻是避而不答,“皇上要如何做,我都不會介意的?!?/br> 皇上將珍妃擁入懷中,下頜輕輕擱在她的發頂,“朕每每想起六年前那日,你斷斷續續地嘶叫,聲音像被扼住了喉嚨的貓兒,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陸陸續續從房里端出來,朕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緊緊握住,不斷收緊,緊得難以呼吸。直到次日阿容才誕下,你卻沒了聲響,朕被嚇得腦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該作何反應?!?/br> 他嘆了一聲,眼中微有水光,在珍妃發頂吻了一口,續道,“朕就是在那一刻確定了心意,原來朕早已愛你入骨。若是可以,害過你的人,朕都會叫他們永無天日??山袢赵棋母赣H來了,他以前教過朕習武。他此次來,應當是為了云妃?!?/br> 皇上心中生疑,因為云妃害了珍妃之后,李通并未有絲毫為云妃出頭的意思,反而氣她行事不端,令人失望。如今為何又要進宮? 謝昀兩人進宮的時候有些風塵仆仆的味道,與珍妃一行人不同,他們只有兩人,顯得有些單薄。說到底是因為兩人都是喜愛獨來獨往的人,且尋常敵手還傷不到他們,真遇到棘手的敵人,便是帶多少隨從都無用。 不如孑然一身。 皇上看著謝昀,見他并無多少憔悴模樣,心下愧疚感稍減,笑道,“回來便好?!?/br> 隨即看向李通,他比印象中老了許多。那個時候的李通雖兩鬢斑白,卻是面容英俊、身姿挺拔,僅是那樣單站著,便是周身的氣度。但現在他已然衰老,且老去的速度比尋常官僚勛貴人家的老人要快得多。一頭長發已經全白,眼角、眉心以及嘴角的皺紋頗為明顯。 可他身為凌云山莊的莊主,分明生活優渥,身體強健,緣何會老成這樣?皇上本來是預備與他好生周旋的,見他這樣,頓時沒有了心思。 就像是競技臺上一番摩拳擦掌蓄勢待發后,卻見對手一瘸一拐從臺腳艱難爬上來。 到底是教了他許多年的師傅,皇上心中有幾分苦澀。 “皇上?!崩钔ǖ拿嫔蠜]有絲毫見到往昔徒弟的喜悅,反而全是審視,他緩慢開口道,“皇上應當知曉草民來意為何吧?” 皇上一噎,李通從未自稱過“草民”,向來是直接稱“我”,現在這般口氣,竟是客氣到生疏。 皇上微微頷首,隨即以手示意,白總管領了命,從偏殿帶來一人。 湖綠裙衫,少女打扮,面容未老,眼神中盡是喜悅希冀。她直直看向殿前的皇上,雙眼濕潤,“阿淳,你終于肯見我了?” 皇上輕咳幾聲,避開云妃的眼神,“云妃,你看誰來了?!?/br> 云妃這才注意到大殿內除了皇上,還有她的父親和兒子。 她的眼里有一瞬間的驚訝、不解,“爹,你怎么來了?”她語調顫抖,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 李通繃著老臉,眼眶卻發著紅,“云兒……”他上前一步,“云兒,這幾年,是爹爹錯怪你了?!?/br> 皇上一聽便覺不對勁,何為“錯怪”? 李通隨即露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神色,輕斥道,“你為何不將那個幕后之人交代出來?害你白白受了這幾年的苦!” 李通看向皇上,眼眶猶紅,“當年之事還請皇上再細查一番,草民聽聞,當年實則是容妃娘娘慫恿云兒對付珍妃,云兒下的藥分明不會害人難產,卻被身邊丫鬟偷天換日,如今那丫鬟也遭人毒手,死無對證,最后唯有云兒一人受罰,何其不公?草民知道云兒秉性魯直,容易經不起挑唆,受人利用陷害,當年之事絕非云兒本意!望皇上明鑒!” 皇上微驚,他當時恨極怒極,哪里會想到其他的,唯有將云妃懲治了才能稍解心頭之恨。 “師傅放心,朕一定會查清容妃是否與此事有關,若事實如此,她定逃不了嚴懲。至于云妃……” ☆、面目全非 皇上朝云妃看去,幾乎是一瞬間,那癡迷的、充滿愛意的眼神便黏在他身上、臉上。 云妃竟是對他們方才的話語毫不在意,“這么多年,云兒該想明白的事情早已想明白了,云兒已經與你分離了六年,若是你肯信云兒一分,就是不洗清冤屈也無妨,云兒只想……”她目光盈盈,未盡之語盡在綿綿情意中。 皇上下意識皺眉避開,隨即想到李通就在眼前,這才試圖緩和面色。 李通見此,面容陡然一沉,將云妃拉到自己身邊,“云兒,該想明白的你并未想明白?!彪S即看向皇上,“草民懇請皇上放云兒出宮!” 方才云妃與皇上之間的氣氛他李通算是明白了,分明是一個癡情不悔,一個無情冷血。這時候他根本不打算寄希望于皇上能善待云妃,唯一的出路便是將云妃帶回家。 不嫁人了又如何?在莊里她還是那個肆意張揚的大小姐,還可以活成出閣前自由瀟灑的模樣,便是整日吃喝玩樂,招貓逗狗,也比在冷宮里待著強千倍百倍。他還沒到要死的地步,定會護她周全,便是他沒了,也還有李恩。 凌云山莊的大小姐總不會沒有未來。 李通作勢要跪,皇上連忙伸手制止,苦道,“哪有師傅跪徒弟的道理?師傅的要求……”皇上看著殿里站著的幾人,他、李通、謝昀、云妃,本是親近的關系,卻面色沉重地各自立著,氣氛緊繃,難以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