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他恍然覺得,將云妃放出宮也是好的,他的瑤兒誕下了孩兒,舊疾也有望治好,他胸中的這股氣,也該舒出去了。 “朕答應了?!?/br> “云兒不走!”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云妃急急重復,“云兒不走!”她眉頭緊蹙,似是不解,“宮里都在說珍妃的病能治好了,就算當年的事是云兒所為,她也能原諒我了吧?阿淳,你能原諒云兒嗎?阿淳還要云兒嗎?”一雙淚眼望向皇上。 皇上看了看李通,嘆道,“你回去吧,朕不能再耽擱你的年華了。朕會擬一道旨意,日后……你可以隨意嫁人?!?/br> 云妃眸光有些渙散,喃喃道,“云兒不要,不要走,云兒愛了你這么多年,我不走!”她以為自己抓住了問題關鍵,眼神一凝,聲調拔高,“是珍妃還沒有原諒我嗎?我去給她跪下認錯!我去認錯!她的病能好了,只差我一聲認錯……” 皇上分明已經有些相信云妃成了容妃借刀殺人的那把鋒利的刀,但云妃卻狀若癲狂地要去給珍妃跪下認錯,姿態低到了塵埃里。她大抵還是存了讓皇上心疼憐惜自己的心思,若是能因此生出對珍妃的一丁點不滿,她所有的委曲求全,都值當了。 云妃明顯情緒過激,且說著便要沖出去,謝昀一把攔住她,云妃一頭撞進謝昀懷里,卻將自己的額頭撞疼了。她抬頭,淚眼朦朧,口含哭音,“昀兒,你讓開??!讓開好不好……” “母妃,”謝昀將她被淚意濡濕貼在頰上的一縷頭發撩到耳后,語氣輕緩溫柔,“宮里不適合你,回家吧?!?/br> 這一刻,母子倆竟像是對換了角色。謝昀才像是那個長輩,成熟包容,溫和慈悲。 云妃眼淚似洪水泄閘,不住淌下,埋頭哭了一陣,謝昀以為她或許發泄之后便能想通了,卻見她再次抬頭,眼帶懇切,嘴唇張合,“昀兒,你替母妃去求珍妃原諒好不好?求求她大人不計小人過,讓母妃能陪伴阿淳左右。昀兒,你是皇子,說的話比母妃管用……” 你去替母妃求珍妃原諒好不好??? 謝昀眼中閃過驚愕,竟是怔在了原地,他不知曉,正往這邊走來的李通真真切切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沉痛之色。 親母給予的傷害,從來都叫人無法抵御,難以愈合。 如同一道利爪,剖開毫無防備、充滿信任的柔軟腹部。 李通雙目陡然赤紅,他氣了六年卻無時無刻不在牽掛的女兒何時變成了這樣無情無義的性子?因為愛一個人愛到瘋魔,便可以肆無忌憚傷害其他所有人,包括她的血緣至親嗎? 這宮里究竟有什么魔力,竟可以使得一個人面目全非? 云妃猶無知無覺地看著謝昀,連那抹清晰又深刻的痛色都不曾留意到,她正等著謝昀回答,意圖將低聲下氣委曲求全演繹到極致,卻于猝不及防間被李通往后一拉。 李通怒到了極點,青筋暴起的大手高高揚起,似要落在云妃臉上。 “孽障!看我今天不打醒你!”李通的巴掌落下,卻是落在另一人身上。 謝昀抱著云妃旋了半圈,以背擋掌。李通本就沒用內力,看謝昀要為李展云擋掌,又及時卸去了幾分力道,因此巴掌聲雖響,落在謝昀背上卻并不疼。 云妃窩在謝昀懷里,嚇得身子顫抖。謝昀將云妃松開,她猶扯著謝昀的衣襟不放。 謝昀緩慢卻不容拒絕地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眼神苦澀黯淡,翻涌著復雜矛盾的情緒,他深深看了云妃一眼,直將云妃看得心中難過哀切起來。 他語氣如常,卻到底失了先前那份耐心的溫柔,多了些刻骨的失望,“母妃,你為了留在父皇身邊,便不要我了嗎?”所以才忍心將他的尊嚴拿到珍妃面前任人踐踏? 云妃看著眼前的兒子,終于意識到他受了傷害,連忙不住搖頭,“不不不,母妃不會不要你的,昀兒,母妃不是有意傷害你的,母妃只是,只是……” 李通面色冰冷,還不待云妃說完便下了最后通牒,“李展云,你今日若是不隨我回去,你便沒有我這個爹!”他重重一哼,將袖袍甩得作響。 “爹……”云妃不敢置信地看他,李通卻連頭都沒有轉過來。 這時候,皇上也道,“云妃,回去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因為……” “朕并不喜歡你,一點也不?!?/br> 看著云妃寸寸慘白的臉色,搖搖欲墜的身子,皇上沒有半點心軟,也并未轉身回避,而是正面她,讓她看清自己眼里所有的冷漠絕情。 “阿、阿淳……”云妃的嘴皮不住顫抖,抱著最后一絲期望,“就連曾經……也沒有喜歡過嗎?” 皇上神色冷然,“從來沒有。朕自始至終只愛瑤兒一人?!蹦罴啊艾巸骸倍謺r,他眼中的堅冰陡然化為三尺春潭。 云妃默了一瞬,聲音輕下來,輕得幾乎聽不到,“那……你為何答應娶我?” 皇上面容冷肅,隱有厭惡之色,“那時候并不厭惡你,但你的所作所為將我對你僅剩的耐心和好感磨得一干二凈。你敢說你沒有對朕的瑤兒心存惡意?方才做的那一番戲又是給誰看的?你以為朕會因為你而與瑤兒生出罅隙?瑤兒的好,你一根指頭都比不上!” 他的字字句句殘忍至極,卻一遍又一遍地在云妃耳邊回蕩,不將她的心扎得千瘡百孔便不甘心似的。 她執著這么多年,還比不上珍妃的一根指頭嗎? 云妃腦中嗡嗡,渾身發冷,終于軟倒在地。 這幾年來支撐她的唯一信念,崩塌了。 “師傅,現在可以將她帶回去了?!睅缀踉谠棋沟氐囊凰?,皇上面上眼里的不耐厭惡褪得干干凈凈,只余嘆息。 李通已經不愿見到皇上那張絕情的面孔,臨走之前卻轉頭問了皇上一句,“皇上以前,究竟是拿什么心思對待云兒的?” 皇上的目光安靜落在李通懷里的云妃身上,“我曾以為她是最率直可愛的姑娘……在瑤兒出事以前?!?/br> 他垂首斂眉,低聲道歉,“是朕之過。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愛上什么人,所以云兒想要嫁給我的時候,我當時想著,她雖性情剛直,但有我這個師兄護著,總歸不會吃虧。說到底,是我不尊重她的愛意,也辜負了她的情意?!?/br> 李通默然看了皇上半晌,最終什么也沒說便往殿門走去,跨出殿門之際,他頭也不回道,“皇上,后會無期?!?/br> 李通這是再也不肯見他了嗎?皇上苦笑幾聲,見謝昀要告退前去送李通,到底忍不住道,“阿昀,你去勸勸你外祖,朕不愿與他鬧到這地步?!?/br> 自六年前,皇上便沒有叫過謝昀“阿昀”,今日倒是叫上了。 謝昀腳步一頓,隨即出了殿門。 李通一襲灰袍,臂彎里是無知無覺的云妃,她瘦得脫了形,紙片一樣輕,青衣委地,寸寸綿延,似是對皇宮仍舊難以割舍,不愿離去。 李通站住腳,轉過身來看著謝昀,蒼老的面容越發頹敗,“阿昀,你是好孩子,是你母妃對不住你……你放心,外祖一定將原來的李展云找回來?!?/br> 謝昀微微一笑,紅墻碧瓦穿廊而來的清風輕柔拂過他的周身,他已然收拾好了心情,溫聲道別,“外祖,一路好走?!?/br> 在李通眼里,謝昀只是個十六歲的半大少年,他與云妃離宮之后,這宮里就只剩他形單影只,再沒有依靠了。只恨他生在帝王家,不能輕易遠赴天涯。 見了謝昀云淡風輕的笑容,李通突然喉頭發哽,他急急轉過頭,大步往前走。 謝昀長身玉立,默默目送李通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見。 云邊孤雁,水上浮萍,聚散總匆匆。 一只溫軟的小手塞進他的手心,謝昀收回遙望遠方的視線,低頭看那雙擔憂安撫的眼。 “三哥哥……”阿容本是聽說謝昀回宮,急吼吼地跑到前殿來,見到的卻是謝昀目送一名老者和云妃漸行漸遠的場景,他的眼涼如秋水,像是沒有絲毫情緒,又像是包含了千言萬語。 謝昀牽住她的手,“阿容,回去吧?!彼~開步子,一步一步,緩慢從容,便是阿容的小短腿也能輕易跟上。 這一段路除了目不斜視的侍衛,便再沒有其他人了,兩人沉默了一陣,一個心情復雜,一個小心翼翼。 “三哥哥,你還有阿容?!卑⑷葸o謝昀的手指,小臉嚴肅鄭重得像是在許諾,“阿容會照顧好三哥哥的!” 她才多大點,便想著照顧他了。謝昀忍不住瀉出一絲淺淡笑意來,“嗯,有勞阿容了?!?/br> 阿容努力笑成最甜美的模樣,露出兩個精致可愛的梨渦,“不勞煩不勞煩,因為阿容喜歡三哥哥??!” 沉郁之氣一掃而空,謝昀不禁思忖,現在宮里的小孩都這么厲害么,如同打蛇七寸,一瞬便能攻入心防。 阿容猶在說,“三哥哥,你這個師傅當得太不稱職啦!消失這么久,阿容都要返璞歸真了!” “返璞歸真這么用的?” “哎呀這個不是重點!總之阿容都快忘光了,三哥哥要重新教,好好教哦!” 空曠幽長的宮道上,一大一小兩個白色身影,漸行漸遠間緩緩融入一副色澤淺淡模糊的畫卷中。 ☆、神農族譜 在阿容嘰嘰喳喳的話語中,謝昀這才知曉董決明竟然收了阿容為徒。 還受到了阿容的高度贊揚。 原因無他,董決明教得十分用心,恨不得將熬藥的法子也教給阿容,自己好脫身去。但皇上顯然不會放他走,唯有將珍妃的舊疾徹底治愈,董決明才有離開的可能。 董決明怨念頗深,覺得比起宮里的糯米雞,還是自由更為可貴。 阿容不曉得謝昀與董決明是舊知這一事能不能讓別人知曉,因此由她帶謝昀前去尋董決明最為合適。彼時董決明正在抓藥,將一味味藥材分裝在陶碗內,見了阿容身后的謝昀,立時眼中一亮,隨后卻癟著嘴,無比怨念地繼續手上的動作。 他生了火,隨意卻精準地控制火候,每一個細節都被他演繹得像是賣身為奴的燒火工。悲情又凄慘。 可他分明不是在為珍妃熬藥,而是借著皇宮豐富齊全的藥材,搗騰試驗各種奇怪生僻的藥方。 謝昀繃不住笑,退讓道,“都是我不好,沒有事先告知你可能發生的情況?!北热绗F在,被困在宮里,不得出去。 不過若是說了,他大抵不會來。 董決明白眼一翻,謝昀補充道,“我有一份禮給你,你見了若是不喜歡,隨便提要求?!睂⒍瓫Q明調離南燕的另一個原因,他并不打算解釋,也無法解釋。 阿容聽得懵懵懂懂,便見謝昀將肩上的包袱取下,從里頭拿出一張折疊的牛皮紙來,他緩緩將牛皮紙展開,一旁的董決明滿目驚愕,呼吸逐漸加重。 顧不得細想謝昀為何有此物,董決明已經迫不及待地將將牛皮紙捧過來,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有價無市的珍寶。 這張牛皮顯然是古物,表面泛黃,字跡也不甚清晰了,邊角破損也較為嚴重,但僅僅看到最右側那列“神農氏族譜”幾字,便讓董決明心中砰砰。 董氏祖上是神農氏的一脈,董氏族譜只能追溯到祖上三十七代,但族譜的扉頁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董氏乃神農大人的后代,只是因為祖先將神農氏族譜不慎弄丟,這才沒有記于族譜上。 董氏族內之人對此堅信不疑,外面的人卻以為這傳言是董氏造勢慕名之舉。甚至有人直言諷道,“你們是神農后人?我們還是炎黃子孫呢!” 其他的醫藥世家也跟著說自己是神農后人,最后“神農后人”可謂泛濫,董氏之人皆是憋著一口氣。 謝昀靜靜看著。他知曉董決明雖常常一副事事不掛心的模樣,卻對自己這個姓,這個家族,有著最深厚的感情。 董決明旁若無人地在族譜上尋找,最后指著一個字眼生僻的名字道,“這就是先祖,你看,這就是先祖!我們董氏就是神農后人!” 阿容湊上去瞧,那張牛皮紙正反兩面皆是密密麻麻的字眼,她盯了一會兒,最后一臉迷茫道,“董哥哥,這上面的字阿容怎么一個都不認識?” 董決明心情頗好地回她,“這是古體字,現在已經不用了?!?/br> “那你怎么認得?” 董決明看的許多祖傳典籍都是用這種古體字寫的,自然熟悉,董決明卻沒有這樣回答,而是得瑟地一挑眉,“你師傅我厲害啊,怎么樣,有沒有賺到的感覺,這樣學識淵博又親切和藹的師傅可是打著燈籠都難找!” 他捧著牛皮紙,嘴里不斷冒出哈哈笑聲。 阿容滿眼嫌棄地退到謝昀身邊,扯了扯他的袖袍,輕聲道,“三哥哥,你這是什么禮啊,他都高興瘋了?!?/br> 謝昀笑著將袖袍覆在阿容肩上。董決明這時候終于想起來送禮人,他張開雙臂,上來就要抱個結實。想著兩人相擁的畫面,阿容“哎喲”一聲,側過臉閉眼不忍看。 謝昀卻一手攬著阿容,另一只手抵在董決明胸前,“此物恰巧流落到凌云山莊,我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br> “阿昀,”謝昀被叫得太陽xue突突,董決明熱淚盈眶道,“這族譜對我意義非凡,你的物歸原主便是最大的恩惠了……珍妃這事,我就不與你計較了?!?/br> 謝昀面色微黑,一字一頓道,“董決明,正常點?!?/br> 阿容這才捕捉到重點。難道說……為母妃治病,是三哥哥的意思? 阿容正待問出口,董決明卻向前一步,突然正色道,“‘多謝’二字,是一定要說的。謝公子,我不知該如何回報你,只有盡心將珍妃治好,再細心教導小丫頭醫術?!倍瓫Q明抬手欲拍阿容頭頂,謝昀卻攬著阿容稍稍避開。 董決明看了看阿容梳得齊整的頭發,又看了看謝昀面無表情的模樣,嘆道,“老天欠我一個好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