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不論當初有多少積怨,看一眼滇寧王如今的模樣,她也氣不起來了,心里只是悶悶的,低頭再看一眼天真無邪的胖寧寧,才感覺治愈了點,抱緊他去找滇寧王妃。 ** 門窗緊閉的室內。 一縷香煙繚繞而上。 “——瑜兒這孩子身上的前因后果,想必殿下都已知曉,”滇寧王勉強睜著渾濁的眼,慢慢地道,“就不多說了,總之怪不得她,都是老臣糊涂,鑄下大錯?!?/br> 朱謹深找了張椅子坐著,一時沒有吭聲,只是聽他說著。 “老臣釀的苦酒,到頭來自作自受,萬事成空,也沒什么可多說的。如今只有兩件事求殿下,求殿下看在老臣將死的份上,姑且聽一聽?!?/br> 朱謹深啟了唇:“王爺請說?!?/br> “頭一件,將瑜兒充為世子一事,全是老臣一人的自作主張,沐氏中的旁族,便連老臣的親兄長也不知道,其中罪責,皆當由老臣一力承擔,與他人無涉。倘若皇上怪罪,請殿下將此言帶到,以老臣現下的身體,恐怕是沒有這個福分親自到皇上跟前請罪了?!?/br> 朱謹深道:“王爺不必擔心沐氏,皇爺不是不分青白之人,不會因此在沐氏中掀起大獄的?!?/br> 滇寧王面皮松了一松:“這就好,多謝殿下了。第二件,老臣沒幾天活頭的人了,在這世上沒什么別的念想,獨有一個幼女,多年對她不住,坑害得她不尷不尬,不知將來是個什么了局。老臣雖是后悔,可命不久矣,幫不得她什么,這一身的罪責,倒可能要遺禍牽連了她,每想到這一點,老臣便不能閉眼,咳、咳——” “這一件,王爺就更不需憂愁了?!敝熘斏畹?,“王爺以后管不到她,自然由我來管,連同寧寧在內,王爺安心便是?!?/br> 他答應得十分痛快,可滇寧王不能就此真的安心,管是不錯,可怎么管,這其中差別可也大了——他把沐氏說在前,其實不過是個鋪墊,要緊的在這第二點上,寧寧若不能坐實了嫡長子的名分,往后又怎么去爭那最好最高的位置? 即便那一天他肯定是看不見了,可這份心他不能不cao,不然他才是不能閉眼。 “恕老臣直言,瑜兒身份雖因老臣之故,弄得難說了些,可也是老臣嫡親的閨女,打小兒金尊玉貴養起來的,殿下若有為難之處,不能與她一個正大名分,老臣也不敢相強,只求殿下,便放她在云南,與她兩分自在罷。她從小叫她娘寵慣壞了,那些閑氣一絲也受不得,殿下硬要帶了她去,只怕她胡鬧起來,攪得殿下不得安寧?!?/br> 朱謹深撫了一下衣擺,不疾不徐地道:“這個意思,瑜兒也曾微露過——” 當然沐元瑜沒有跟他說得這么細這么明白,可他一顆心早已在她身上,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她就是覺得在云南守著王位也不錯,并不執著要跟他回京里去。 滇寧王說這番話,本是個以退為進,不料得了這個答案,頓時呆住了:“——什么?!” 他也了解沐元瑜的脾氣,她跟她娘骨子里是一個樣,要是真說過這個意思,那就是真的,不存在什么謀算。 朱謹深站起來,向他笑了一笑,道:“所以王爺養病之余,若有精力,不用和我說,南疆已定,我近日就要回京,到時自會向皇爺求娶瑜兒。王爺倒不妨勸一勸瑜兒?!?/br> “求娶”這個詞是不存在什么模棱兩可的意思的,朱謹深的態度很分明了,問題不在他身上,倒是在他自家身上。 滇寧王聽了這個表態,又喜又怒,運了運氣,居然硬是又掙出兩分力氣來,道:“——請殿下替我叫瑜兒過來?!?/br> 沐元瑜才走了不多一會功夫,不知他們談了什么,就又被叫了回來,挺莫名地道:“父王喚我何事?” 滇寧王躺在床上,面色潮紅,不由分說地道:“二殿下不日就要回京,你帶上寧寧,跟他一起去!” 沐元瑜發著愣:“什么?父王重病,這時候我怎么能離開——” “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有你母妃在呢,不要你多管,你跟著二殿下去,就是對我的孝心了?!?/br> 沐元瑜:“……” 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回想起滇寧王還沒回來的這幾日,她以為注定要迎來跟朱謹深的分別,因此而對他所有要求的言聽計從,仍然隱隱覺得,她好像吃了虧? ☆、第179章 滇寧王這個狀態, 沐元瑜跟他講不起道理,只好敷衍著, 納悶地又出去尋朱謹深。 聽說滇寧王下了這個令,朱謹深也愣住了, 片刻后反應過來道:“我沒同他說什么?!?/br> 便把對答的原話復述出來了, 他記性好,兩方對話說得一個字也不差。 說完他也納悶起來:“你父王怎么想的?我見他病得那樣, 還要跟我話里藏話地費心眼,順口堵他一句罷了,怎么就想到了這里?!?/br> 沐元瑜一想也是, 朱謹深又不是不知她同滇寧王的關系, 怎會搬了他來壓她, 真想說服她, 找滇寧王妃還差不多。 不過,咳—— 她悄悄瞄他:“殿下知道我心里的事呀?” 她覺得自己是藏得很好的, 可能以前流露過一點, 不過自打他來了云南以后, 她是再也沒跟他說過了, 他為她付出了什么, 她當然懂,他想要什么,她也很明白,這還要有搖擺,她覺得自己略沒良心。 當然, 偶爾于心底深處那么一想,那是人之常情嘛——不過沒想到他還記得當初。 朱謹深瞇了眼:“你這是認了?” 沐元瑜恍然,忙改口:“沒有,誰那么想呢!我心里只有殿下?!?/br> 朱謹深方舒服了點,道:“算了,我去找王爺再說一說罷,他重病在床,我這時候把你帶走,于世情不合。你和寧寧在這里,我先回去,等京里安定了,再來接你?!?/br> 沐元瑜點頭應著,跟在他身邊一起走,她不知怎么想的,又躍躍欲試著有點想去撩朱謹深,甩著手,手背跟他撞到一起,道:“殿下,我要是真的就想在云南呢?殿下怎么辦?” 她笑瞇瞇的,眼神有一點壞,朱謹深瞥她一眼,有點手癢,想拿根繩子把她綁住才好,嘴上很大方地道:“——怎么辦?只有拿誠意打動你,告訴你,在我身邊更好了?!?/br> 沐元瑜對這個答案很滿意,喜滋滋地正要也說兩句好話哄哄他,不妨聽他慢悠悠接著道:“不管怎樣,你總是要先在我身邊,才知道好不好了?!?/br> 感覺每天都在掉坑的沐元瑜:“……” 她真也不得不服氣,如果說她的福運是加在了戰場上的話,朱謹深的天賦點一定是全點在了智商上。 “寧寧長大了一定要像殿下才好?!彼\心誠意地道,這樣誰也坑不著她的胖小子了。 這是句確鑿無疑的好話,朱謹深欣然受之,禮尚往來地也回了她一句:“像你也很好?!?/br> “外表可以像我,腦子還是像殿下的好——” 兩個人互捧著,一團和氣地走進了屋里。 滇寧王正暢想著外孫登上大寶的美好畫面呢,想得有點激動,一時還沒有再昏睡過去。 見他們這樣走進來,如同一對最般配不過的璧人,心情更好了,但一聽朱謹深的話,他臉就拉了下來。 “不行。瑜兒還是跟殿下走,殿下千里萬里地過來,幫助云南守城,如今云南危難已解,正該瑜兒去幫著殿下了?!?/br> 沐元瑜道:“可是父王的身體——” “我身體再壞,你又不是大夫,留下來又有多大作用?不如去京里,還能幫上些忙?!钡釋幫醪蝗葜靡傻氐?,“就這么定了?!?/br> 朱謹深待要說話,沐元瑜無奈地拉拉他的袖子,把他拉出來才低聲道:“我知道我父王在想什么了,殿下還是不要跟他說了?!?/br> 她對滇寧王的了解比朱謹深來得要深,滇寧王要不把話說得這么好聽,她還不知究竟,一這么說,她就明白過來了。 她這個便宜爹,忠君之心是有的,但絕沒有到奮不顧身的地步。 “殿下,你忙你的吧,我再找我母妃來和父王談一談,我總是晚輩,有些話不好說,母妃就沒這些顧忌了?!?/br> 她自家的家事,朱謹深也不一定要摻和,聽了就點頭應了,只是心下若有所憾——其實他覺得滇寧王的主意很合他意,但是礙著滇寧王的身體,不便就此應下。 滇寧王妃果然要厲害得多,一聽說了這個糊涂話,立刻就過來找滇寧王算賬了,立在床前沖他道:“你一輩子不安生,就不能叫我瑜兒過幾天安生日子?好容易瑜兒平安回來,這里太平了,你又要把她往京里送!那地方瓦剌至今還沒撤軍呢!” 滇寧王不太耐煩:“沒撤軍也撐不了多久了,糧草就是個大問題,瓦剌周邊能搶的都搶了,至今打不進京城,補充不到新的糧草,這糧又不能從天上掉下來,便是京營按兵不動,耗也耗死他們了。等瑜兒跟著二殿下到了,京里正好差不多平定下來,你婦道人家,瞎擔心什么?!?/br> 滇寧王妃怒道:“我不管你那些道理,我就是不放心瑜兒現在去,把寧寧一起帶著就更荒唐了,這點點年紀的小rou團團,哪里經得起那么遠的路途,倘或生了病,出門在外,哪那么容易找到好大夫看!” 她這個話是有道理的,滇寧王就沉默了一下,但仍是堅持了己見,道:“路上緩慢些行走罷了。瑜兒必須去,二殿下這一離開,不可能再回云南來了。瑜兒就在云南等他,等到什么時候?倘若他就此把瑜兒忘了呢?” 滇寧王妃道:“我看二殿下不是那樣的人,他對瑜兒真心得很,比你可強多了?!?/br> 滇寧王無聲地冷笑了一下:“男人的真心——能撐過兩年,就算是個舉世罕見的癡情種了,只有你才會信這些?!?/br> 沐元瑜在旁斜睨他——好嘛,剛才當著朱謹深說得那么好聽,果然這才是實話。 滇寧王妃也冷笑了一聲:“這是王爺畢生的經驗了?” 她慣常直來直往,這會被氣著了,居然也學會了辛辣地諷刺一把。 滇寧王:“……” 他在感情上畢竟愧對滇寧王妃,這會引火燒身,只好不響了。 過一會帶點破罐破摔地道:“就算是罷!你聽我的沒錯,我知道瑜兒辛苦,可現在去是最好的時機了,挾內定南疆外援暹羅之功,到皇上面前怎么也能有兩分臉面,以前那些事才好抹了去?!?/br> 滇寧王妃質疑:“皇上要是不肯抹去呢?把瑜兒下獄怎么辦?到時山長水遠的,救都救不及!” “這就是帶上寧寧的用意所在了?!钡釋幫鹾苡邪盐盏氐?,“男人的真心么,就那么回事,可子嗣是實實在在的,白胖的孫子往眼跟前一放,天子至尊也不會不動容?!?/br> 旁聽的沐元瑜不知該做什么表情,她母妃說的對極了——這真是滇寧王畢生的經驗所在,他可不就一生都在求子嘛。 她是覺得挺無稽的,但滇寧王妃頓住了:“寧寧——” 沐元瑜見勢不妙,她拉滇寧王妃來是想說服滇寧王的,怎么她母妃這個表情,好像是要倒戈? 她忙道:“母妃,父王病得這么重,于情于理,我都當在此侍疾才是?!?/br> “這個不消你cao心,有我呢?!钡釋幫蹂S口應付了她一句。 她秉性再堅硬,畢竟還是有著最普通的母愛之心,希望女兒尋覓個良人,成個家才是正經過日子,所謂寧寧留在家也養得起云云,是當時情境下不得已的自我安慰,朱謹深追了過來,她觀察之后發現品行過關,想法就又變回去了。 滇寧王在旁邊加了把火:“瑜兒跟二殿下這門親事,本就是極難辦的。第一,二殿下拖到如今還未成親,這回立了功回去,京里不知多少人家盯著他,倘若皇上聽了那些攪事大臣的話,為他開了選秀,那瑜兒怎么處?只有把寧寧帶著,旁人一看,他長子都如此大了,那不該有的心就消了大半下去了?!?/br> 滇寧王妃表情更動搖了,是啊,朱謹深這種正牌子的金龜婿,誰家不想要?就算他自己把得住,保不準那些有心思的人往里下鉤子,假如分別的這些時候里出了岔子,那時候再去尋后悔藥吃嗎? “那,”她遲疑著道,“就叫瑜兒復了女兒身同他回去?世子那個身份報個病也罷了——當年早都打了埋伏,倒是不需怎么費事?!?/br> 滇寧王渾濁的眼中閃著點點精光:“不行,現在就安排太早了。萬一婚事還是不諧呢?總得給瑜兒留個后路?!?/br> “那依你怎么辦?”滇寧王妃得承認,滇寧王人品是很不怎么樣,論起謀算這些事體,還是他考慮周全些。 “咳咳咳——”到底說了好一會的話了,滇寧王要開口,話沒說出來,先虛弱地咳了起來。 沐元瑜很受不了他現在還動一堆心眼,但也不能干看著,只好去倒了杯水來,扶著他喝下去。 滇寧王歇了片刻,緩過氣來,接著道:“這就要說到第二了,即便皇上看在沐家的功績上抹平了前事,但以朝廷法度,瑜兒身份太高,要嫁與二殿下仍然困難重重,皇上要借此收復打壓沐氏,答應了,大臣們都不會答應,你是不懂那些御史多么肯找事,不論是誰,敢破祖制,都有的是官司打?!?/br> 滇寧王妃微微焦躁起來:“那怎么辦?不如還是叫瑜兒在云南罷了,好好的,何苦去受別人的氣!” “你急的什么,聽我說。瑜兒此番只管跟二殿下去,到了京里,若是能過皇上那關,后面的計策才可以發動起來?!?/br> “怎么發動?” “首先,”滇寧王往被窩外伸出一根手指,“讓瑜兒返回云南,假作接應meimei進京,中途或病,或遇匪,詐亡?!?/br> “然后,”滇寧王伸出第二根手指,“本王上書,辭爵,托孤?!?/br> 沐元瑜原是滿腔的無奈無語,聽到這一句,卻是整個人一下子站直了起來,心內冒出戰栗的寒氣。 她不是害怕,只是瞬間出于對“姜還是老的辣”的誠服,她這個便宜爹,是太能賭,也太會賭了。 辭爵,聽上去很悚動。 但事實上,除非繼承爵位的是她,不然皇帝本就不可能再予旁人,滇寧王這一脈已經絕嗣,收回這個爵位是皇帝應有的權利,并不一定要再賜予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