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非常巧, 仍是熟悉的地方, 喀兒湖畔, 這是南疆、東蠻牛、暹羅三地一個重要的交匯點,無論從任一方要去另一方,都繞不過這個地方——其實不是沒有別的路途, 但在這里可以補充到最重要的食水, 大軍出動,不可能棄這里而另擇它途。 東蠻牛部正在這里休整,迎頭遭遇上沐元瑜的兩萬兵士,雙方都呆愣住了。 沐元瑜本處于劣勢, 她要求快,所帶兵馬就宜精不宜多,結果獨自在此跟東蠻牛部碰了個對臉,沒有朱謹深及刀表哥的襄助,單就兵力毫無疑問是吃了虧。 但這一回老天站在了她這邊, 東蠻牛兵力雖多, 但似乎是從哪才吃了敗仗來的, 散漫無力,垂頭喪氣,他們的國王統帥親自cao著聲嘶力竭的嗓門大喝, 居然一時都整不出能對敵的隊形來,人馬都亂糟糟的。 沐元瑜當機立斷:“殺!” 既然已經狹路相逢,那就只有勇者勝。 古往今來,以少勝多的戰役從來不乏,在統帥不能進行有效指揮的情形下,人再多也沒用,有時候反而是場災難。 這一場遭遇戰就打得簡直有點像單方面的屠殺。 土兵及滇寧王補進來的一萬朝廷軍幾乎是殺紅了眼,起初是搏命,在發現東蠻牛亂得整不起軍之后,就變成了爭功,攆在四散奔逃的東蠻牛兵后面足追出了幾十里。 沐元瑜下了三次命令,才把追得忘乎所以的兵士們重新召喚回來。 碧清的喀兒湖畔已經變得血紅,經過簡單清點,就這半日功夫,東蠻牛在此拋下了將近萬余尸首。 被召回來的兵士們也沒閑著,熱火朝天地繼續忙起來——國朝以首級記功,他們忙著割尸首的頭回去好升級受賞。 這場面是很刺激的,一般人受不住,沐元瑜別開眼走開了幾步,但她沒有阻止,軍人以殺敵論功,天經地義,這是他們的權利。 展維棟跟在她旁邊,他是滇寧王跟著一萬軍士一起撥過來的,怕沐元瑜控制不住新加入的軍士,他倒是不怕看這個景象,只是他也有些暈:“東蠻?!@是怎么回事?我們先前同他們打,他們極兇蠻的,要不是后來王爺趕來親自坐鎮,我們不一定能勝?!?/br> 可現在這——簡直就是砍瓜切菜!要不是丟下的這么多尸首不可能是假的,血腥味沖了天,他都要懷疑是不是東蠻牛的什么誘敵策略了。 但有這修羅場景佐證,自然是不可能,誰家誘敵也不會下這么大血本,東蠻牛又本是個小國,更禁不起這個損失。 沐元瑜離開云南晚,比展維棟了解的情況多一些,有點明白過來,猜測著道:“他們已從暹羅撤走,不會無端遇上別的敵人,多半是去了云南,但是有殿下和我大表哥在,他們未能攻城成功,卻把糧草要耗盡了——你看他們敗退成這樣,都沒丟下多少糧草,可見軍中本已缺糧。糧草支持不住,他們只能撤走,軍中無糧,士氣必然低落,加上敗仗,才叫我們撿了這個便宜?!?/br> 展維棟恍然大悟又認同著點了點頭——本該是一場血戰,打成了這樣,除了“撿便宜”,沒別的詞能形容了。 “瑜弟,你真是員福將啊!”他忍不住夸道,“我們打暹羅,每一場都是硬仗,你輕松就抄了東蠻牛的家宅,現在跟東蠻牛遇上,又是這樣,我可從來也沒打過這么容易的仗?!?/br> 沐元瑜也覺得這事挺奇特的,要說她怎么用兵如神,她是萬不敢當,可論運氣,她是真有點太好了。 嘴上還是謙虛兩句:“哪里是我的功勞,是殿下先給了他們迎頭痛擊,絕了他們的念想,我們才在這里有便宜撿?!?/br> 展維棟哈哈笑道:“是,是!” 他心情極好,白撿的軍功那也是實打實的,回去議功一絲兒也不打折,一戰殲敵近萬,還是以少勝多,說到哪里都是極其露臉的一項功績了。 不過人心不足是常事,沐元瑜心下還有點遺憾:“可惜大軍不在這里,不然,留下他們的國王也不是什么難事?!?/br> 這一說,展維棟也喟嘆起來:“可不是!” 他們的人畢竟是帶少了,兩萬看著多,往這無邊無垠的土地上撒開來就有限了,能追擊,不能包抄,也不能追得太深入,如果也把陣型追得太散了,東蠻牛反殺過來,最終勝負就不可知了。 他想了下又自我安慰:“就他們那方寸之地,這筆損失也很夠受了,我看沒個幾年復不了元氣?!?/br> 沐元瑜點了頭:“莫說我們,暹羅也不會放過它的?!?/br> 暹羅新王的父母及meimei都被東蠻牛入侵殺死,兩國間結下的是死仇,一旦發現東蠻牛勢弱,暹羅新王絕不會給它喘息發展的機會,肯定要趁機報仇。 他們這里說話,底下低品級的千戶百戶等忙碌地計算著各自衛所的所得,還要注意維持秩序,別讓人為搶人頭打起來,直又忙了小半日,方弄出了個大概來。 眼看天色將黑,展維棟這就不能再等了,催促道:“行了,走了,再留在這里,別叫那幫蠻子回去整軍來殺個回馬槍!” “是!” “是!” 眾人喜笑顏開地應著,烏泱泱奔過來,整隊肅軍,重新出發。 趕夜路自然是累的,不過時間也是自己耽誤下來的,沒人有怨言,想到幾乎白得的首級,再累都高興。 數日后,進入南疆境內。 沿途看得出一些戰火的痕跡,但損失不算大,又數日后,抵達府城。 二月里的府城春風拂面,桃杏怒放,紅紫滿城斗芳菲。 乍看上去,一片太平。 但高聳的城墻由遠及近,漸漸能看清在城墻底下忙碌著的衙役和百姓后就會發現,這里還是遭了劫的,城墻上好幾處都是新砌起來的,還有人在補墻根底下的洞。 朝廷軍隊的裝扮與東蠻牛敵軍截然不同,這些衙役及百姓聽見土地上傳來奔騰的馬蹄聲,回頭一看,也不害怕,都高興地歡呼起來,歡呼過后,又繼續忙自己的。 沐元瑜快馬奔到近前,問一個在挖土填坑的衙役:“你們在修補城墻?城里損失可大嗎?” 衙役不認得她,但看她來勢也知身份不俗,忙直起身回話道:“城里沒事,那些蠻子沒打進來,只是他們花樣也多,還想著挖地道進來,現在小的們忙著填補呢?!?/br> 沐元瑜見那坑道已經挨到了城墻根上,忙道:“他們都挖到這里了?這樣險?” 衙役抹著滿頭的汗笑了:“那倒沒有,這是我們殿下發現他們在挖地道以后,讓我們從里面也挖,然后拿干草點燃了丟進去,生生把他們嗆暈熏跑了?!?/br> 沐元瑜不由笑了:“沒事就好?!?/br> 正說著話,刀表哥從城樓上面奔了下來,如釋重負地一路跑過來笑道:“表弟,你回來了!” 從刀表哥的口中,沐元瑜知道了怕東蠻牛再來侵擾,他和朱謹深一直是輪換在城樓上繼續守衛,這兩日都是輪著他,所以他才在上面。 “大表哥,這次多勞你了,你歇息去吧,東蠻牛應該不會再來了?!?/br> 刀表哥還有點遲疑:“你們家那殿下叫我在這里的,我走了,真沒事?” 展維棟在旁笑道:“沒事,你不知道,我們路上遇著了,又狠揍了他們一頓,這下是肯定不會來了?!?/br> “是嗎?!”刀表哥大喜,一手一個,啪啪拍他兩人的肩膀,“這就好,揍死他們才好呢!不過表弟,我告訴你,他們在這也沒討著便宜,二殿下可太厲害了,使計把他們的糧草都燒了,哈哈,看他們在城墻底下氣得烏拉烏拉的叫,真是要笑死我!” 聽他提起朱謹深,沐元瑜就有點呆不住了,遠的時候還不覺得,咫尺之遙,惦念才深,按捺著又說了兩句,她就干脆把兵各自分了,城里無事,這些兵并不必要再全部進城,當下展維棟領著朝廷的一萬軍士轉頭去往了衛所,刀表哥領著他家的一萬土兵合著他自己帶的一萬匯合過去。 沐元瑜領著剩的十來個護衛,快馬入城。 府城之內就真的和從前沒有什么不同了,除了街上巡視的兵丁多了兩倍,氣氛上也還殘余著經過戰爭后的緊張。 滇寧王府已經接到了消息,朱謹深親自出來迎她。 他看上去也沒什么變化,還是那身高冷氣度——這么說不是非常準確,因為他懷里還抱著個rou團子,rou團子的大腦袋很親熱地挨在他的肩上,一動不動,似乎很老實,但近了才會發現,他正張著小嘴,孜孜不倦地啃著朱謹深肩膀上的五章紋樣,當然他啃不動什么,只是在那處留下了一大灘口水,相當程度上破壞了他親爹的氣質。 看見孩子,沐元瑜別的話就先忘了,忙先問道:“寧寧這是餓了?” 朱謹深輕拍了下rou團子的后背,動作熟練地把他的腦袋從肩膀上“撕”下來,示意她看:“沒有,是開始長牙了,見什么啃什么。嬤嬤說,不能過于阻止他,不然他更不舒服?!?/br> 聽說長牙,沐元瑜驚喜地“哦”了一聲,湊上去哄著寧寧,寧寧對她沒什么記憶,但血脈里天然有對母親的親近,很快讓逗笑了,嘴巴一咧,一串口水落下了的同時,下齦處一個尖尖的小白點也清晰地露了出來。 沐元瑜下意識要替他擦拭,想起來自己一身風塵,又忙頓住,只見朱謹深自然地從袖子里抽出柔軟的素帕來,把寧寧那一串口水擦去了。 這景象落到沐元瑜眼里,一時路途上的所有辛勞都消去了,她從那硝煙戰火里抽離出來,切實地有了回家的感覺,整顆心都為之柔軟沉靜了下來。 她望著朱謹深收拾完胖團子后,在她周身巡梭,嚴厲地審視著她有無受傷的眼神,發自內心地露出大大的笑容來,沒洗塵不好抱他,滿腔情感抒發不出,索性張開手原地轉了個圈:“殿下,我很好,一點事都沒有?!?/br> 朱謹深眼底顯出淡淡的放松的笑意來:“好了,進去說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一點,覺得更合理些(* ̄3 ̄) ☆、第177章 進到府中, 滇寧王妃快步走出來,她的情緒就外放多了, 拉著沐元瑜又哭又笑了好一會,又要看她傷沒傷著, 又要嗔著她不聽話, 不怕家人懸心,走了還不算, 不跟著刀表哥一起回來,還要亂跑到暹羅去。 沐元瑜乖乖聽她說教,最后滇寧王妃說無可說了, 一指戳在她額頭上:“這會兒裝乖來了, 出去了怎地就像匹野馬似的, 憑誰都管不住你, 你不想著別人,也該惦記著寧寧些?!?/br> 沐元瑜就勢拉著她的手求饒:“母妃, 您就給我留些面子, 不總當著寧寧的面說我罷?!?/br> 滇寧王妃聞言下意識看了寧寧一眼, rou團子不知是不是聽到人提了他的名字, 還是天生愛笑, 小嘴一咧,又憨又甜。 滇寧王妃便有八丈的怒火也立時熄滅了,寧寧還由朱謹深抱著,她使了個眼色,張嬤嬤會意地上前要把寧寧接過來。 寧寧胖乎乎的身子擰著, 雖然不是非常明顯的抗拒,但也有那么點不情愿,還咿呀著哼唧了兩聲,小手往著朱謹深伸了一下。 張嬤嬤一邊笑著把他接過來,一邊笑道:“寧寧舍不得爹呀?我們寧寧乖,大人要說正事呢,說好了就來看寧寧?!?/br> 寧寧是個好脾氣的娃娃,癟了癟嘴,湊合著呆在了張嬤嬤的懷里,倒也沒有要哭。 沐元瑜很稀奇,因為看上去朱謹深還是那副內斂的樣子,并沒有新學了什么哄孩子的招數。而寧寧從前跟他多對兩眼都要無聊地打哈欠,這會兒居然會主動要他了。 滇寧王妃見她的神色,解釋道:“你走了,寧寧想你,鬧起來時我都不大哄得住他,二殿下試著接手照管了過來,寧寧雖然不懂事,也沒什么記性,到底天生來的親情,時不時能跟著二殿下,才安定了?!?/br> 沐元瑜心中生出愧疚來:“是我不好?!?/br> 轉目望向朱謹深,想說這陣子辛苦他了,又守城又帶娃,蠟燭兩頭燒,又覺得這么說太生疏了,可親熱些的話,也不好意思當著滇寧王妃的面說,就頓住了,只望著他傻笑。 朱謹深明白地笑了下:“本就是我的事?!?/br> 這個話沐元瑜還好,滇寧王妃最是聽得滿意,她覺得女兒雖然胡鬧,但人生大事上也還靠譜,就不提別的了,拉著沐元瑜道:“我知道你們這一碰面,有不少正事要說。不過你還是先去洗個塵罷,這一身又是汗又是土,黏在身上怎么舒服,里面熱水已經給你備好了?!?/br> 沐元瑜答應著,和朱謹深說了一聲,就隨滇寧王妃進去了。 到里間后,丫頭替她解著盔甲,滇寧王妃一旁看著,接續了剛才的話,道:“說起帶孩子這事,我看倒沒什么不好,男人自己帶的孩子,自己才知道心疼。就你父王待珍哥兒那個命根子勁,見珍哥兒尿了,也只知道站起來走開,讓下人來處理,二殿下倒還會搭把手——他雖不怎么會弄,下人也不敢真讓他弄,到底這疼孩子的心意是有了。唉,你剛說有了寧寧那時候,我極擔心你走了我的老路,也叫人兩句好話哄了,幸虧不是?!?/br> 沐元瑜在外面時面上不顯,其實神經都是緊繃著,回了家才放松下來,聽滇寧王妃這些家常話也很親切,又不免感動道:“我讓母妃cao心了——” 滇寧王妃沒聽她的話,繼續有點恨恨地道:“我從前才是對你父王太好了,什么男人不該做這些事,又不缺胳膊少腿,有什么不能做的,就該多使喚使喚?!?/br> 沐元瑜:“……”她忍不住笑:“母妃想使喚,恐怕也使喚不動父王。殿下沒有娘,自己小時候很不容易的,有了寧寧,才格外心疼他。父王前半輩子順風順水的——” 王位都爭到手了,那時候年輕,又不著急要兒子,簡直人生贏家,哪里耐煩干這些瑣事。 孩子打扮得玉雪可愛的,抱到跟前,他看著逗一逗,就是當爹的所盡的全部職責了,但凡一哭一鬧要煩神了,那必然該丟給當娘的了。 不過她想到滇寧王的現狀,到底也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來,嘆道:“母妃,父王這回是真的很不好了,不然我也不會冒險前去?!?/br> 滇寧王妃一愣,旋即平靜道:“生老病死,誰不要經這一遭?無非是個早晚罷了?!?/br> 她與滇寧王的感情早已耗盡,咒他死掉都不只一回兩回,此時聽到這個信,內心也不覺得有什么觸動,只是一片漠然。 沐元瑜理解她,并非所有破裂夫妻的盡頭都可以釋去前嫌,死亡宣告結束,但不一定能代表原諒,滇寧王妃受了丈夫一輩子的傷害,她不轉圜自有她的道理。 這件事她提過一句也罷了,洗過了個舒適的澡,抱著寧寧逗過一回,溜溜達達走去找朱謹深。 朱謹深沒有閑著,乘這功夫把她的護衛叫了兩個到跟前,問了話,此時已差不多知道她又往暹羅后發生的那些事了。 沐元瑜松松地梳了個髻,穿著鴉青色繭綢夾袍,一進門就見他目光奇異地望過來,腳步不由頓了一頓,低頭也望自己一遍,沒望出什么來,莫名抬頭笑道:“殿下,怎么了?” 朱謹深不答,只是向她伸手:“過來?!?/br> 沐元瑜也想他得很,聽話地過去了,自然地挨了他坐下,順勢把手塞到他的手掌里。 她以為接下來朱謹深該親她了——進來的時候她還特地關了門呢,結果他并沒有,只是握著她的手,忽然冒出了一句:“沐氏,大約是天生出戰將?!?/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