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路過到中間那排花燈時,他們和朱謹淵碰上了。 朱謹淵旁邊跟了個內侍,手里已經捏了一摞絹布,粗粗一看,足有十數條之多。 沐元瑜面無表情地迎視他——就算里子暫時輸了,面子不能倒。 朱謹淵也望著她。 過了一會。 ——不對啊,老看她干什么? 要顯擺也該跟他中二哥顯擺去。 沖她一個跟班來什么勁。 沐元瑜正覺得有點別扭,不妨讓朱謹深拍了一把:“亂看什么,你也猜兩個,總是出來一趟,空手回去好看嗎?” 沐元瑜忍不住道:“殿下不是也空著手?!焙靡馑颊f她。 “你猜你的,不要管我?!敝熘斏钣柾昵已a了一句,“少東張西望?!?/br> 他說末一句的時候,眼神沒在沐元瑜身上,而是跟朱謹淵對上了。 這個庶弟的眼神不對頭。 盯著沐元瑜居然能盯呆了。 朱謹深目光寒如凜冰,直直地對戳過去。 ——蠢貨。 盯著一個少年發什么癡。 朱謹淵一下被凍醒了,沒敢嗆聲,有點狼狽地別過臉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覺得沐元瑜今日跟平常不太一樣,舉手投足都好像慢了一拍似的,帶著倦意,兩腮微紅,好像她剛到京時不久生病,他去看她那一回。 但又比那回更多了點說不出的意味。 那種懶慢,令他不覺就多看了一刻。 沐元瑜已經走過了他,往前行去。 他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他對朱謹深這個兄長一向有很多意見,但同時也有揮之不去的優越感——再嫡再長又怎么樣,天生一個病秧子,許多事就休提了。 他受不了朱謹深的氣,但因為他的這個致命弱處,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嫉妒他,這是頭一回,他心里生出如被蟻噬的微痛來:為什么總跟著那個病秧子,他有什么好。 他又有什么不好。 朱謹淵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平復了心神,繼續專注猜起燈謎來,心頭那股必要爭第一的氣不知不覺間更盛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寒星圓月下,人行燈潮中,花燈如海如晝。 沐元瑜稱職地做了一個小跟班,跟著朱謹深把整座花燈棚子幾百盞花燈從頭至尾觀看了一遍。 而后,朱謹深就袖手站在燈棚的一個角落上了。 朱謹淵和朱謹洵兩兄弟還在里面繞。 到這時候沐元瑜要是還猜不出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有點傻了,她眼角眉梢都是忍俊不住的笑意:“殿下,你這樣對兄弟,有點不太溫柔呀?!?/br> 朱謹深道:“哪里?我不是有謙讓著他們?!?/br> 沐元瑜搖搖頭——這也叫讓,這個讓法,只怕能把兩個可憐皇弟讓得悶出一口血來。 她站的時候有點久,腿腳有點發酸,就往搭燈棚的木柱上靠了靠,環胸等人出來。 他兩個擺出這個無所事事的架勢來,朱謹淵和朱謹洵從花燈的縫隙里看見,也不太走得下去了,先后繞了出來,朱謹洵仰頭道:“二皇兄,你怎么都不猜?” 朱謹深不答,只問他:“你們還猜嗎?” 朱謹洵轉頭望了望身后內侍手里抓著的一把絹條,猶豫了下,搖搖頭:“不猜了,能猜的我都差不多都猜來了,再耗下去,父皇要等急了?!?/br> 朱謹淵跟這個兄長同住十王府,平常又時不時頂著他的冷臉去找他,多少更了解他一點,此時心里覺得不妙,但叫他再猜,他也很勉強了,猜不出來干站著白給官員們指點也不好看,不太甘心地只能道:“我也猜好了?!?/br> 他也轉頭看看內侍手里的絹條,自覺數量十分可觀,勝過朱謹洵是綽綽有余,比朱謹深也不見得就輸了,心里方安穩了一點下來。 朱謹深點了頭,修長玉白的手指從寬大的朱紅衣袖里伸出來,指向燈棚,聲音微啞地開了口:“把剩下的,都取下來給我?!?/br> …… 周圍的人全愣住了。 從朱謹淵,到朱謹洵,再到臨近的官員,包括守在這個角上的內侍。 只有沐元瑜沒傻,但她雖然已經提前猜到,這一幕真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仍舊控制不住心底激越的情緒——這帥,這蘇,這文氣縱橫,這風流寫意,出去勾搭小姑娘簡直一勾一個準! 別說小姑娘了,對中年大叔都一樣有效。 看看陸續回過神來的那些官員們的眼神就知道了。 朱謹深要不是個皇子,得一幫上去相逢恨晚要結交的。 那內侍還傻著,沐元瑜笑嘻嘻地舉手拍了他肩一把:“小公公,莫發傻啦,殿下吩咐你干活呢?!?/br> “呃?哦!”那內侍方反應過來,尤有點不敢置信,“這、全取下來?殿下不要再看一看?還有起碼好幾十個呢——” 朱謹深簡潔地回應了他:“看過了?!?/br> “哦、哦——是?!?/br> 內侍恍惚著走進了燈棚里。 朱謹洵還好點,他跟朱謹深差了有五歲,不是一個比較層次上的,怎么輸都正常,朱謹淵的臉色就簡直要發青了:“二哥,還剩下這么多,你就這么走了一遍,都不細看,全叫人拿下來,萬一等下有猜不出來的,豈不是不好?!?/br> “哪里不好?”朱謹深輕飄飄回了他一句,“你不是就贏了?!?/br> 朱謹淵讓噎的,想回嘴,偏腦中又急又怒,想不出合適的字句來,呆立片刻,一賭氣扭頭走了。 哼,就不信他都能猜出來,口氣吹得太大,一會兒有他丟人的時候! 朱謹洵倒是又站了一會,但朱謹深并不理他,他也覺得沒意思,自己默默抬腳走了。 剩下朱謹深和沐元瑜,他們沒有等多久,因為除了得了吩咐的內侍之外,其他官員好奇轟動起來,一齊伸手幫忙取絹條,不一會功夫便把剩下的全匯總交到了內侍手里。 沐元瑜興致勃勃地接過來:“給我,一會兒我給殿下念?!?/br> 她捧著一大把絹條,一跳一跳地跟在朱謹深旁邊走。 朱謹深道:“高興什么,這會又有精神了?” 沐元瑜忍不住笑道:“我高興我眼光好,早早就選了倚靠殿下?!?/br> “你這也往自己臉上貼得著金?!敝熘斏钍安缴想A,唇邊流淌出笑意。 “隨殿下怎么說,我就是高興?!?/br> 兩人一路進了殿,身后不遠不近地還綴了好一批官員,圍擁在殿門口觀看。 二殿下這一手,可太揮灑自若了,誰不要來看個后續。 皇帝已經從小兒子朱謹洵的口中知道了這件事,在御座上道:“既這樣,三郎和四郎的少些,就從他們先開始如何?” 論排行該是朱謹深先來,不過重頭戲要押后也是慣例,群臣都默認了這個順序。 當下內侍報謎面,朱謹淵和朱謹洵當殿答謎底。 不多久結果出來,朱謹淵共猜準了二十三道,朱謹洵十五道。 皇帝和顏悅色地挨個勉勵過,深深地望了朱謹深一眼:“二郎上前來?!?/br> 沐元瑜借這個空當里把自己手里的絹條點過了數,自覺地跟著上前一步,稟報道:“皇爺,臣這里共有謎題五十二道,這就開始了?” 皇帝笑道:“你給二郎報題?好,開始罷?!?/br> 沐元瑜就揚聲道:“其一,《論佛骨表》。打孟子一句?!?/br> 朱謹深答道:“是愈疏也?!?/br> 再報一題。 朱謹深再答。 一清亮一微啞的聲音在殿中交錯響起,如行云流水,配合得恰到好處,中間幾乎沒有停頓處。臣子們原還有互相竊語的,隨著一道道題答下去,漸漸都不響了,殿里安靜得只有那兩道聲音在響。 朱謹淵的臉色越來越青——這種吊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朱謹深甚至連題都沒有選,他只是把他們選剩的都拿了過來。 就算知道要輸,輸成這個螢火與皓月的架勢也太讓人承受不來。 五十二道題統統答完。 位于百官之首的沈首輔捋須給下權威定論:“殿下才氣過人,毓秀聰敏,無一錯處?!?/br> 殿里殿外一片贊譽之聲,明月當空,氣氛大好。 皇帝養兒子到如今,心都煩碎了,頭一回被長了這么大的臉,眼看群臣交口夸贊,那份龍顏大悅是不必提了,一時都不說話,靠在龍椅上,滿面含笑地聽臣子們不重樣的贊語。 臣子們見他愛聽,說得更起勁了。 熱鬧了好一會,皇帝才過足了癮,把之前定好的彩頭賞賜給了朱謹深。 是一柄白玉如意。 朱瑾淵和朱瑾洵也沒落空,皇帝也口頭許諾各賞一方端硯,但兩個人謝恩時笑容都有些勉強。 誰還缺一方硯臺不成,就是如意,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寶,難得的是露的這份臉面。 這個氣氛下,再多的失落也只得壓著。而有了這段助興的插曲,元宵宴的氣氛更和樂了,接下來皇帝又善解人意地出了一道作詩題,給翰林們露臉風光的機會。 君臣的談笑聲直持續到戊末,皇帝還領重臣們登了一回午門,看了看外面百姓們的喜慶燈海,方賓主盡歡地散了場。 ** 翌日清早。 朱謹深在床上睜開眼來,面色鐵青。 林安聽到動靜過來要服侍他穿衣,一見他這個模樣,嚇了一跳:“殿下,怎么了?” 昨晚燈宴不是心情還很好? 睡一覺起來就變了臉。 總不成有人在夢里揪了他的逆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