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元宵宴與民同樂的性質強一些,不要求著冕服來,沐元瑜在宮門前下了車,驗了牙牌,擁著猩猩紅大氅往里走。 午門內壯觀的數百人大宴席已經排布整齊,周圍的花燈棚子也扎好了,沐元瑜曾聽說往年還會堆鰲山,那是由眾多彩燈堆疊成的一整座山燈,遠觀如鰲。有言官參奏此舉太過靡費,今上從諫如流,自太后仙逝后,就不再令制鰲山了,此舉很得群臣贊譽。 她的席次在殿里,倒是不用總在外面吹冷風,她在內侍的指引下進了殿,殿里亦是彩燈高懸,流光溢彩,燈火輝煌。 沐元瑜身上多少有點不舒服,懶怠與人交際應酬,只在席位旁邊站定,等候皇帝御駕。旁人來與她說話,她才搭個腔。 同時她也留神聽了聽,有資格同列席在殿里的大佬們并沒有提到正旦那日有什么不尋常的,看來起碼這事是還沒有出個結果,所以便有人消息靈通知道了,也壓著不說。 時間一點點過去,外面的天色漸漸晦暗下來,諸皇子也陸續到了。 這回是朱謹淵先來一步,他到不多時,朱謹深緩步也進了殿。 沐元瑜等久了無事,正發著呆,朱謹深走到她身邊出了聲:“直著眼睛想什么呢?” 她才一下驚醒過來,忙行禮:“殿下來了?!?/br> 朱謹深打量著她:“怎么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br> 沐元瑜尋了個理由:“沒什么,昨晚鬧得有些晚了,現在有點犯困?!庇值?,“殿下好興致,我還以為今日看不到殿下?!?/br> 元宵燈宴比正旦宴輕松,但耗時更長,還有戶外活動,她以為以朱謹深冷淡淡的樣子,多半不會來湊這個熱鬧。 朱謹深伸手解開他披著的那件玄金大氅,隨意地點了點頭:“本不想來。不過想一想,我在這里坐一刻,有人便要睡不著覺,又有些趣味,所以不如來了?!?/br> 沐元瑜:“……” 感謝沈皇后。 把朱謹深的宅屬性都刺激沒了。 朱謹深卻又望了她一眼:“你沒人管著,在家到底怎么鬧的,不過一陣不見,人都瘦了似的?!?/br> 他說著,伸手掐了沐元瑜的臉頰一把,肯定道,“真的瘦了?!?/br> 冰涼的手指把沐元瑜掐得一愕,好在他使勁不大,她也沒覺得痛,自己摸了把臉,有點發愁地道:“我堂哥也這么說。不是鬧的,大概是我開始長個子了,打進了新年起,我夜里睡覺腿腳就總抽筋?!?/br> 讓她選,她寧愿胖點,好模糊一點性別,但進入生長期這事沒法控制,她本身也不是易胖體質,別人過個年胖一圈,她過個年,下巴都尖出來了。 愁人。 朱謹深經過這一遭,抽筋的話他懂,就點頭道:“怪不得,叫你的丫頭每日給你上碗牛乳,那味道有點怪,但有用的,太醫當年給我說的方子。另外——”他壓低了聲音,補了一句,“離丫頭們遠點?!?/br> 聲音中有淺淡曖昧的調笑之意。 沐元瑜側頭瞥他——少年,你知道你這張臉跟這種腔調很不搭嗎? 但殺傷力很大。 就是不搭,反差才大,以至于在許泰嘉那里平平無奇的一句話,從他嘴里說出來竟無端地有種風流意味。 成個人真是不得了了。 不過也正常,許泰嘉處于一個對男女情愫十分好奇沖動的時刻,朱謹深又何嘗不是,他困于體弱來得遲緩壓抑,但終究是個正常男人,開個這種程度的玩笑其實很輕微了。 沐元瑜就反唇相譏:“多謝殿下提醒。不過,臣覺得,殿下也該離許兄遠些,別叫他拐帶歪了?!?/br> 朱謹深卻坦然得多:“人之大欲,也沒有什么。不過你年紀小,才該謹慎?!?/br> 沐元瑜發現,她不是真男人,在面對某些特定話題的時候還是有劣勢,比如她現在就不能像許泰嘉一樣,熱火朝天地跟朱謹深聊成一片,只能認輸點頭,好把話題帶過去。 說了一會話,開宴的時辰到了。 皇帝升座,照例先是一串繁瑣的禮儀,而后才開席。 沐元瑜面前擺著酒、四色菜、粉湯圓子,果子、茶食、小饅頭等菜食。 說實話,比她家里的菜色差遠了,鳴琴她們現在吃的說不準都比她好,但沒法子,這就是欽定份例,她這還是第一等的了,殿外頭廣場上的百官比她這桌還差些。 更糟的是,因為開席前的禮儀太多,又是用樂又是祝禱,搞到臣子們真正能開吃的時候,菜已經只剩半溫了,手腳再慢點,只好灌冷食下去了。 沐元瑜不是嬌慣性子,若在平時,冷就冷吃了,卡在身上不方便的關口里,她不太敢。 她挑揀著用了些,別人興致倒是都不錯,酒過三巡,殿內一派其樂融融之相。 皇帝笑對幾個皇子道:“好了,你們也不要在這里拘著了,難得這樣的好日子,出去賞燈去罷,樂意猜燈謎的,也去猜一猜,猜中最多的回來朕這里有賞——只不許叫翰林們幫著作弊,朕知道了,可是要罰?!?/br> 又格外向朱謹深道:“二郎若不能吹風,就別勉強去了?!?/br> 朱謹深起身拱手:“只是一會功夫,無事?!?/br> 殿里重臣們側目——這話略狂啊。 潛臺詞隱晦了些,但能在殿里的哪個不是老而彌堅,誰聽不出來。 都看著他離座出來,路過滇寧王世子席時,滇寧王世子原好好坐著,他一伸手,把人拉起來,拎著一道出去了。 眾人心下又不禁失笑,年輕皇子,到底有鋒芒些,卻又愛鬧。 眾目睽睽下沐元瑜不好掙扎,出了殿門,無語向他道:“殿下,我不想猜謎,就想坐著歇一歇?!?/br> 朱謹深道:“你坐那里,都快睡著了,仔細失儀。不如出來散一散,吹吹風就清醒了?!?/br> 他還挺有理。 沐元瑜沒法跟他分辨,只好懶洋洋跟在旁邊。 兩個人下了玉階,選了座左近的花燈棚子走進去,這一棚專為猜謎而制,每一盞里都有一個謎面,已經有不少品級低一些的官員在里面晃悠,猜中了去向四個棚角上的內侍說出答案,若對了,就可以把這盞花燈拿走。 朱謹治今晚沒來,跟著出來的朱謹淵拉著朱謹洵快走了兩步,趕上來笑道:“二哥今日興致好,難得見二哥對燈謎這等小物有興趣?!?/br> 朱謹深道:“嗯,你們好好猜?!?/br> 朱謹淵就語塞住了,他說不出這話哪里不對,但是聽到耳里,莫名有點心堵。 好像十分被小瞧了——不,根本就沒有被瞧在眼里。 勉強笑了笑:“二哥也是?!?/br> 就轉頭走了,朱謹洵站原地望了望,猶豫片刻,卻沒有走,而是跟起朱謹深來。 朱謹深也不管他,負手仰臉看起花燈來。 各色花燈流溢的光彩照在他蒼白而又輪廓英挺的面上,令得別的官員們都不時注目過來。 這位殿下,近看風儀簡直有點驚心動魄,比那日冠禮之上還要讓人轉不開眼。 沐元瑜原也在看花燈,但一直投注過來的目光太多了,她略微一留意,不由拉了朱謹深的衣袖悄悄笑道:“殿下,你看花燈,別人把你當花燈看了?!?/br> 朱謹深“嗯”了一聲:“別吵,我在猜謎,要是輸了,回去找你算賬?!?/br> 沐元瑜:“……哦?!?/br> 她有點想笑,他面上擺得云淡風輕,心里其實很在意輸贏啊。 作者有話要說: 捂臉,別嫌棄我短小,我在努力讓男女主的感情有進展,所以挺卡的,但我還是覺得該有進展了…嗯。 ☆、第73章 第 73 章 朱謹深順著面前的一排花燈走, 由頭走到尾, 一聲也沒出。 沐元瑜心下有點忐忑起來,別是他一個都沒猜出來吧?這些燈謎比她在外面買回家里擺著的那些比要深奧一些,俗話俚語少, 多是從經史子集里延伸而來的。 朱謹深這個身子骨,動不動就病倒, 她到京這么久,沒和他上過一天課, 可見他缺課缺成什么樣了,他天性再聰明,若是根本沒聽聞過出處, 那也是不知從何猜起的。 朱謹洵一個孩童跟在他們后面,已經指了兩盞燈叫內侍把貼的絹條取下來收著了。 一排花燈走到頭, 朱謹深轉了臉,看起相鄰的另一排花燈來。 此時這個棚子里的官員們已經知道了皇子們在賭賽,都識相地停下了自己的猜謎,轉而關注起皇子們來。 不時交頭接耳兩句。 “三殿下又猜中一盞?!?/br> “四殿下也中了?!?/br> “三殿下還是要多兩盞?!?/br> “正常的, 四殿下畢竟晚入了幾年學堂……” “二殿下怎么了, 還不出手, 只是來回看……” 又一排花燈走完, 沐元瑜真的發虛起來。 這要輸給弟弟們, 朱謹深面子往哪擺啊,他在殿里大話都放過了。 忍不住又去拉扯他的衣袖,在他轉頭時跟他使眼色:殿下, 你猜不出別強撐呀,我告訴你嘛。 兩人此時站在一盞八角絹制彩繪魚蟲宮燈前,宮燈制作十分精美,上還鑲著翠玉,翠玉旁貼著謎面:不失人,亦不失言。 想到朱謹深這樣的人要落面子,她總覺得不落忍,仗著彼此袖子寬大,抓了他的手在他手心寫字:以成其信。 這是《禮記》里的一句。 才寫到第二個字,朱謹深捺不住手心發癢的感覺,拍開了她的手,睨了她一眼:“搗什么亂?!?/br> 土霸王。還想跟他打小抄。 他要靠她過關,何必出來丟這個人,老實呆在殿里不得了。 這點道理都想不通,真是傻。 但以前,也從來沒人這么犯傻來幫他。 流轉不定的宮燈光華照在一直跟在他的那張清異面孔上,朱謹深發現她不知是在殿里喝了幾杯溫酒,還是出來吹了冷風,抑或兩者兼有,兩腮泛著微微的嫣紅,下巴瘦出了纖巧的弧度。這一張臉孔比起少年來,倒更似少女的秀美。 前陣還覺得他這么大了還一副孩童樣,臉頰鼓鼓,他心生憐憫都不好嘲笑了,不想他瘦了一點下來——更慘了。 比起像女人,還不如像個孩童了。 沐元瑜不知他琢磨什么,見他不要幫助還罷了,干脆走都不走了,著急低聲道:“殿下?” 這是晃神的時候嗎? 朱謹深回了神:“哦?!?/br> 仍不見急色,緩步重新往前走,保持著一聲不出的高雅姿態。 沐元瑜也是服氣了,猜不出他想做什么,索性當他是中二病又犯,放松下心情不管了。 猜不到就猜不到罷,大不了一起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