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配車是塔的員工福利之一,屬于通勤配置,因為范陽洲不住在塔的宿舍里。 他的車停在小區公用的地下車庫,灰色的,上的是塔的牌照,不知道歷經過幾任主人,有點風塵仆仆的。葉矜坐在副駕駛上看到他輸入的地址,果然是城郊的一個倉儲中心。他只去過那里一兩次,因為附近有個二手機械交易市場。 汽車開出了車庫,眼前一陣亮堂,范陽洲突然說:“今早上我見到小初了?!?/br> 葉矜點點頭,說:“嗯?!北硎舅呀浿懒?。 范陽洲說:“他每天都要上陽臺澆水嗎?” 葉矜說:“那是我搞的一個無土栽培的植物箱,其實溫度濕度還有預防蟲害都是設計好程序的。只是小初不愛吃洋蔥,我糊弄他讓他自己種的,他就吃得比較真情實感了?!?/br> 范陽洲笑笑,說:“你是個好爸爸?!?/br> 葉矜想了想,說:“我覺得做家長的都會這樣吧?!?/br> 雖然他沒什么經驗,范陽洲對此應該也沒什么體會。據說他挺小的適合父母就都在國外定居了,后來他成了塔的關鍵人物,和非本國居民接觸,手續復雜得要命。連他們結婚的時候,范陽洲的父母也沒有到場,只是從國外寄了一箱頂貴的油畫。葉矜都沒見過自己岳父岳母長什么樣。 范陽洲頓了頓,有點局促地說:“我問了小初,另一個家人的事情?!?/br> 葉矜說:“嗯?!?/br> 范陽洲說:“孩子的另一個監護人,是在a市嗎,為什么要分居?” 葉矜愣了一下,說:“什么,什么跟什么???” 范陽洲說:“小初說,對方隔很長時間才會來看你們……” 葉矜想了一下,差點笑出聲,“哈,那是溫煦!” 范陽洲沉吟了一陣。 “范陽洲,你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不可能的好嗎,溫煦可是個哨兵!我糟蹋了溫家的兒子,溫夫人還能留我活在這個世上?”他解釋道,“溫煦是小初的干爹!” “不是,我是想,怪不得溫煦見我總是躲躲閃閃的?!狈蛾栔扌π?。 關于小初的事情,范陽洲點到為止。葉矜不知道范陽洲知道多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然而他們這樣說著無關痛癢的閑話,比從前要輕松許多。 車開上了出城的高速,周圍的景色瞬間開闊了許多,b市城郊有一大片闊葉經濟林,葉矜曾經很眼熱,他想著,等到小初成家,如果手頭上有些錢,城市開發又沒開發到那里,倒是大有可為。買地建房沒有他兒時想象中的那么簡單,然而已經變成一個獨立的成年人的他,卻知曉了更多的方法和途徑。果然錢還是最重要的啊。 葉矜說:“b市挺好的,你有空可以去轉轉?!?/br> 范陽洲說:“好?!?/br> “你是執行短期的任務,還是定居?” 范陽洲沉默了一下,說:“我不知道?!?/br> 城郊的倉儲中心通體雪白,四四方方的,實業工廠大面積地承包了一片。還有三分之一提供面向個人的儲存業務。其實鑰匙只是個小象征,現在大多數倉儲的驗證方法不是虹膜就是指紋。范陽洲應該是有他個人的身份數據的。他們結婚時候對這個忌諱不多,為了方便,往對方的終端都儲存了自己的驗證信息。 范陽洲帶他走到一個上面標著一串編號的集裝箱式的儲存室前,說:“就是這里?!?/br> 那是個大概有三十立方米的鐵盒子,葉矜覺得自己的東西應該沒這么多,也許這是人家倉儲中心賣的最小單位。 “你不進去嗎?”葉矜問。 范陽洲搖搖頭,說:“你進去吧,看看什么東西還需要的?!?/br> 葉矜驗了指紋,用那把小鑰匙輕輕一擰,倉庫的門就開了。除了家具,什么東西都在里面了。 他在那個房子里住了三年,是很用心地住,第一次擁有那么大的空間,剛開始添置用品陳設的時候根本剎不住,很多東西買了又買。床單被套有幾十床,毛巾被子更是多,他那時候覺得十年內已經不用再添置任何了,現在已經過去六年,那些東西都還簇新著,被范陽洲千里迢迢從a市帶到了b市。 大白現了身,飛落在堆砌的各色箱子的頂端,逐一審視自己的所有物。 甚至還有一堆電鋸榔頭,葉矜有點覺得好笑。他現在已經不再用這些簡單的修補敲釘子的家用工具了,比這些更昂貴的,比這些分類更細致的,專業的,前沿的,他都擁有好幾套??墒悄菚r候他擁有最開始的這些的時候,富足的感覺依然是一樣的。 他那時很多不舍,又強迫自己必須要舍棄一切。因為不那樣做的話,他不知該如何開始自己嶄新的生活。 他慢慢走在那些貨物架之間,每一樣東西都有來歷,他想著要帶回家,又想起家里已經有類似的東西了。 紙箱里和干燥劑放在一起的小海豹抱枕,他忽然怎么也想不起這只小海豹的來龍去脈。 葉矜拎著那只顯得有點舊的小抱枕出來,問:“這個是……” 范陽洲說:“以前放在車里的,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他停了一下,輕輕說:“有些東西我弄壞了,所以沒帶來,雖然已經叫搬運的人小心,不過途中還是碎了幾個杯子?!?/br> 葉矜說:“沒關系,杯子我還有很多?!?/br> 范陽洲說:“你有需要的,就帶走吧,其余的轉賣也可以,扔掉也可以?!?/br> 葉矜說:“這個倉庫多少錢一個月?” 范陽洲張張嘴,說:“我簽的是半年的合同?!?/br> “那就半年后再說吧?!彼戳丝丛跁缫袄锍脸料聣嫷南﹃?,“小初該放學了,能不能繼續用用你的車?” 第48章 雨 幼兒園放學了,小初跑出來,抱著葉矜的腿,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葉矜摸了摸他的頭,說:“今天坐汽車回去?!?/br> 小初睜大眼睛看他,“干爹來看我們了么?” 葉矜抱起他,走向停車的地方,說:“不是干爹?!?/br> 他一拉開車門,小初看到駕駛席上的人,張開手,驚喜道:“范范!” 范陽洲握了握他的小手,說:“你好啊,小初?!彼┝艘谎廴~矜,對方不置可否,正低頭給孩子系上了安全帶。 路上小初好奇地左顧右盼,發現葉矜拿著一個小海豹的抱枕,葉矜見他專注地打量著,就把抱枕遞給了他,說:“這是送給你的?!?/br> 小初哇地一聲歡呼,把抱枕緊緊抱在懷里,他個頭小,摟了個滿懷?!笆呛1?!” 他帶他去過很多次水族館,小初每次都貼著海底隧道的玻璃戀戀不舍,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海洋生物如數家珍,比他記得還要清楚。 葉矜循循善誘,“這時候要怎么說?” 小初說:“謝謝爸爸!” 葉矜說:“還有呢?!?/br> 小初想了想,說:“謝謝范范?!?/br> 范陽洲說:“這個是你爸爸原來的東西,不用謝我?!?/br> 小初扭頭看葉矜,葉矜笑笑,說:“還是要謝謝叔叔的?!?/br> 車才剛剛起步,忽然窗外一陣大風,天就陰下來了,過了一會兒,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車玻璃上,像是一串滾動的玻璃球。傍晚的燠熱被一掃而空,這個季節很少有這樣急的雨,葉矜查了下天氣預報,說:“據說今晚上一直都是雷雨?!?/br> 小初聽到雷雨兩個字,縮了縮腦袋。他想抱著自己的小枕頭去爸爸房間睡,可是過了兩歲半,爸爸說不能這樣了,要自己睡。兩歲六個月零一天也不行。 路上的行人一下子都消失了,車窗前一片白茫茫,天色宛如午夜,路邊的燈光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來,范陽洲把車速又降低了一些。 葉矜讓車停在菜市場路邊,他去買條魚。小初也吵著要跟著去,葉矜一打開車門,轟隆一道雷聲。他捂著耳朵,又不敢出去了。 葉矜道:“你乖,在車上等爸爸,爸爸馬上就回來?!彼D身就要冒雨往有雨棚的菜市場跑。 范陽洲連忙叫住他,“葉矜,后備箱有傘!”他開啟后備箱,葉矜立刻跑過去,抓起傘撐開,就是這樣他還是被雨水打了一臉。 他竄了出去,擠進了下雨時候分外擁擠的菜市場,過了一會兒,提著條魚回來了。葉矜拉開車門,問:“魚是放后備箱還是?” 范陽洲說:“你先進來吧,雨太急了!” 葉矜側身坐了進去,傘和裝著魚的塑料袋子濕漉漉地往下滴水,范陽洲看他在看車內地毯,說:“沒事,我本來也準備要重新洗一遍車?!?/br> 他們才啟動走了一小段路,只看見前面紅色的汽車尾燈亮了一路,像是一條紅色的螢火蟲的河。 “堵車了?!眱扇说谝粫r間反應。 他們小區門口的這條路這個時候本來就堵,下雨就更堵了,經常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動不動的。否則他也不會買摩托車??磥矸蛾栔捱€是缺乏生活的智慧。 小初不知怎么的,自己學會了解安全帶,爬到他懷里坐著,車子也沒發動,葉矜知道他是害怕,又逞強不肯說,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任由他在懷里東蹭西蹭,一聽到雷聲就抱住他的胳膊。 “爸爸,我餓了……”小初說。 葉矜拍了拍他,說:“乖,很快就回家了?!?/br> 他掃了一眼小初懷里的小海豹,問:“小明呢?” 范陽洲笑了一下,說:“它一直都在,沒敢出來?!?/br> 小明是很能沉住氣的,他和范陽洲,也是到了新婚之夜,范陽洲叫了,它才肯乖乖現身。除了上次他感冒,被小明壓了個半死,可能小明自己都有被嚇到。 范陽洲問:“要不要現在叫它出來?” 葉矜看了看這不大的車內空間,笑道:“你想讓我們被擠死啊?!?/br> 小初拉了拉葉矜的衣袖,問:“爸爸,小明是誰?” 葉矜故作神秘地說:“是——是你喜歡的一個小動物,回去讓范叔叔給你看?!?/br> 小初用力點頭,說:“我要看!” 過了半個小時,人流量少了,車河也開始松動了,他們磨磨蹭蹭了好長時間,終于駛進了地下車庫。葉矜還愁著只有一把傘,三個人可怎么弄,范陽洲走到后備箱前,變魔術一樣的,又掏出一把傘。 他解釋了一下,“這把傘是備用的?!?/br> 葉矜有種果不其然的感覺,點點頭。范陽洲就是這種體貼入微,考慮周全到吹毛求疵的地步的人,他毫不驚奇。 三人從地下停車場上來,小區的排水也不怎么好,深深淺淺積了一地。閃電把雨水照亮,天已經黑透了。 葉矜把小初抱起來,范陽洲跟在他們后面,慢慢往家里走。 他們住的那棟樓在小區的深處,路燈下雨跟銀針一樣紛紛下落不止,樓前的空地靜悄悄的,一層一層的燈光已經亮起來了。 葉矜突然站住了。他看見路燈下站著一個濕漉漉的人,戴著兜帽,站姿凝固著,雨水在他邊緣被光照成無數雪亮的花針。那個人好像也是一盞路燈,一棵樹木,或者一滴雨,沒有呼吸和生命,瞬間遁入黑暗中。 葉矜瞇細了眼睛,雨水從那人的衣服下擺一滴滴成串掉落,可是對方不為所動。 是在等人,還是身體不舒服? “爸爸,那個人,好奇怪……”小初摟緊了他,在他耳邊嘀咕著。 葉矜拍了拍他,走近了。 那是一個少年或者少女,約莫才到他胸口,肩膀還不夠寬,身材也很單薄,折一道濃黑的剪影,仿佛也只剩下一片剪影。 “你……”葉矜剛出聲,對面的少年抬起了頭。 他腦海里的那個警報被猛地拉響。他記得那個眼神,凌厲,警覺,有獸一樣的深邃和冷漠,它們曾經明晃晃地映照在一名十三歲的少年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