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饒是徐平素來膽子大,見了這場面也覺得心里忐忑,他轉頭看向清讓,卻發現他臉色依舊如常,目光落在張二爺的身上時仿佛不過在打量一塊豬rou。 現場鬧成一片,管事只能快步走近張老太太才能清楚的介紹清讓的身份??汕遄寘s不等他話說完就走到了發狂的張二爺身邊。 “別鬧了,”他伸手,徐平見他掌心空空的不過用手貼了貼張二爺的額頭,原本還鬧騰不休的張二爺就忽然像是給人點了xue,死魚一般躺在長凳上不動了。 場面頓時安靜,管事口中的那句:“就是那個小道長?!鼻逦穆溥M了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張老太太連懷疑清讓的時間都沒有,立刻就被清讓鎮住了。 只是張二爺的臉色未變,口中依舊嗬嗬喘著粗氣。旁邊的小廝因此稍微歇了歇,抽空擦去自己臉上的汗水。 “道長大人,請您救救我兒子??!”張老太太哭著撲上來要拉住清讓的手。 清讓卻立刻往回一躲,臉上倒顯出怕來。 老人身上陽氣本來就不多,清讓怕這老太太碰自己一下當場嗝屁了。 徐平原本看好戲的狀態也變了,他盯著張二爺,到底不明白清讓剛才那一下是怎么使人歸于平靜的。 張老太太見清讓躲過,以為是高人都有怪癖,于是不敢再碰清讓,只隔著一點距離的抹眼淚。 “我會盡力,你先別哭?!鼻遄尩?。 最后一絲陽光也被墨色替代,小廝奴婢紛紛打起了燈籠照亮院子里小小一方空間。不知道是不是徐平的錯覺,他覺得站在小神棍旁邊更加涼快了一點。 張二爺咳了兩聲,忽然低笑起來,那笑聲卻不是男聲,竟是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細細地聲音從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口中傳出,直讓才有些穩住情緒的眾人一下又炸開了鍋。張老太太嚇得就差沒當場背過氣兒去。 但三觀真正被一瞬間重塑的還是不信鬼的徐平,他手背在身后雙唇微啟,忍不住抽出一只手掏了掏耳朵。 “你來有什么用,我要他死就是讓他死?!睆埗數难劬σ凰膊凰驳亩⒅遄?,高處的瓦片忽然失控的往下砸落,噼里啪啦的砸出一堆碎,濺到旁邊的小廝婢女們身上讓人嚇得驚叫起來。 “你若是執念于飽腹飲食,等你脫離他的軀殼我讓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便是,吃完喝了孟婆湯投胎去,下輩子重新做人?!鼻遄屢琅f淡然的看著張二爺,半點兒沒有給他驚著。 那處變不驚的模樣看著哪里像是個十幾歲的小少年,反而像是個經歷過無數風浪的老道士。 “我的執念哪里是這個?”女鬼諷刺一笑,將自己與張二爺的糾葛娓娓道來。 女鬼原來是個青樓女子,被賣進青樓不久后遇見了張二爺。一個賣身一個恩客,兩人本來都是臺面上的往來??蓮埗攲λ闲牧艘魂?,呵護疼愛,將她原本死了一次的心又給暖活了。兩人著實恩愛了一陣,就在女鬼想靠著積攢下來的銀兩給自己贖身,跟著張二爺出來過正經日子,哪怕是當個奴婢當個小妾。 “誰料我當他情深意重,他卻能為旁人幾句笑語將我弄昏送給他的一群酒rou朋友玩弄?!迸砝湫?。 她以為自己對他來說并不是個低賤的妓,還傻傻地期許起以后,卻不料在張二爺哪里她甚至都配不上低賤二字。 張二爺再未去找她,卻當著她的面與另外的妓.女往來恩愛。她不知內情,還道是自己身子不干凈被人嫌棄,自憐自艾覺得是愧對了張二爺,郁郁半年后到了垂死境地。 “許是看我可憐,許是為了氣我,”女鬼說,“他后面的相好在我臨死前告訴我他曾經的安排,告訴我他如何早在與我還情熱時同她茍合無數,笑我是個蠢貨?!?/br> 誰都知道張家二爺不是個東西,卻沒想到她這么不是個東西。 張老太太無腦護短,聞言哭道:“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你現在死了就去投胎,何苦還要禍害我兒?” “呵,我禍害他?”女鬼狠狠瞪著張老太太,一下被氣得愈發狂躁,“我不僅僅要禍害他,我要讓他死,死了以后也別想投胎,永生永世做個孤魂野鬼!” 清讓默默站在旁邊聽到這里,因為女鬼的復仇方案面色忽地改成肅然起敬。 女鬼的處理方案清讓想想竟然覺得十分帶感。 “有仇就報沒什么錯?!彼u論說,差點兒嚇傻了張老太太,連帶著徐平都給清讓駭了下。 清讓師父并不如他自己只言片語透露出來的愛打架那么簡單,這從小當兒子養大的小徒弟從他那兒接受到的諸多觀點都非常了不得。同其他道士比起來,說是離經叛道都淺顯了。 諸如有仇必報、看上了什么東西就要想辦法得到,得不到搶就是了、誰當割rou喂鷹的善人誰是傻蛋、不害人就是做人的底限。 清讓雖然沒他師父這般人人為我,可三觀與當下眾人有點不符合卻是真的。 “道長,您,您說什么?”張老太太哭號,“您可要救我兒子,不能幫這女鬼??!鬼與人如何相比,無論我兒子怎么對不起她,那都是她生前的事情了,如今活人為大,她的心腸又如此狠毒,自然要收了她的魂打散了別讓她輪回,讓她不能再害人才好?!?/br> 簡直不像話。 清讓聽后眉峰猛然隆起,毫不掩飾厭惡的看向張老太太,厲聲說:“鬼魂如何?他們也曾經生而為人,如今不過離了一具rou糊的軀殼,有怨報怨有仇報仇的道理就沒了?你若是說她死了便不配追討,那我立刻抽出她的魂來安到無魂傻人的身上,想必到時報仇便是理所當然吧?” 他句句有力,字字擲地有聲,少年單薄的身軀卻迸發出駭人的冷意,將在場人震得不敢開口,張老太太連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了,捂著心口哆哆嗦嗦的求:“別,別,求道長指一條明路……保我兒子一命老身給您磕頭就是了?!?/br> 站在旁邊一直一言未發的徐平也被清讓驟然爆發的情緒唬住,愣愣的看著清讓移不開視線。 小神棍這看似歪歪扭扭的處世觀點仿佛一只冰寒的小手在徐大少爺的心里撫了撫,有點癢還有點涼快。 第五章 女鬼從清讓這里看見了一絲復仇的可能,立刻懇切的重新看向清讓:“只求道長在我理清楚恩怨后再處置我,到那時候我魂飛魄散也不怨?!?/br> “哪里值得呢?”清讓道:“為了這樣一個人魂飛魄散,三千世界中再尋不著你的任何影蹤?!?/br> “只求道長?!迸硪蛔忠活D很堅定,她從張二爺的身軀里主動走了出來,露出慘白的臉色與瘦弱的身軀,面龐堅毅不改。 張家仆從個個屏息等著清讓說話,張老太太已經守不住背過去,給兩個丫頭架住急救,渾身顫個不住。 徐平的視線落在清讓的身上,也不知他會怎樣處理現狀。 “那好吧,”清讓開口說:“既然你意已決,我便助你一臂之力?!?/br> 他說著上前伸手運出一道淡藍色的波光,慢慢的凝到女鬼的額心,然后漸漸的滲了進去。女鬼一動不動,原本緊繃著的身軀卻明顯的放松下來。 片刻以后清讓松開手,藍光散去露出女鬼的面目。早已經歷風霜和冷暖的妓此時褪去霜華,變成了一個眉目稚氣的少女,滿臉青蔥水嫩不設防,戾氣也在一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 清讓抽去她落魄狼狽的記憶,讓她回到了一切開始前的節點。 “請問,這里是哪里呢?”她有些怯生生的環視眾人,臉頰泛紅害羞極了。 變化來得猝不及防,除了清讓在場也沒有一個人敢接女鬼的話。雖然不知發生了什么,可最多也就敢站在原地看兩眼,唯恐多上前一步就丟了命去。 “阿云,”清讓對女鬼伸出手并熟稔的叫出她的名字,在徐平短短幾次見他從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溫柔的笑來,他隨即握住女鬼的手,“我們一起出來尋親的你忘了嗎?” 阿云吶吶有些糊涂的說:“啊,這個,好像是的,我怎么將這個都忘了呢?!?/br> 她任由清讓拉著手,兩人肩并肩往外走。 徐平望著兩人的身影,眼見著清讓牽了個鬼走,忍不住跟了上去。清讓沒阻止,也沒將他當作一回事。 “找到爹爹了嗎?”徐平聽見阿云低聲說。 “不在這個鎮上,我已經打聽清楚了,一會兒我陪你去隔壁鎮,過了橋有個賣湯的老太太,咱們喝了湯再去尋吧?” “嗯!”阿云用力地點頭,她帶著少女不知事對外界單純的向往:“我聽說鎮上的東西都很好吃的?!?/br> 她想了想又有些擔心,“可要快一些找到,我偷聽到大伯和伯娘商量要將我買了到青樓給堂哥攢聘禮了,我不想去青樓,我害怕?!?/br> “不要怕,”徐平聽見清讓的聲音,柔和的仿佛春風拂面,“從今以后都不需要再怕了?!?/br> 話止于此,徐平視線忽然迎上一股朦朧的霧氣,清讓與阿云迎著霧氣走去。等霧氣散過,清讓與喚作阿云的女鬼都已經消失不見。 徐平站在原地踱了兩步,說實話一時之間腦中還亂成一鍋粥。他原本絲毫不信的鬼神之說驟然間在他面前演了個通透,目見著一個女鬼可比旁人口述來得震撼許多。徐平不想回家,又不知清讓何時回來,他干脆折返回張家院子里看看張二爺的情況。張二爺已經醒來,卻給肚子里的難受弄得直哼哼,不過人不說胡話了,還知道說難受讓人給他請大夫。 “那討命鬼走了?”他抓著張老太太的手急切得問:“可給弄死了?” 徐平瞥著他,覺得生平就沒見過這么討嫌的人,繼而冷望一眼后轉身離開。 他與清讓在張府門口遇見了。 清讓還是挎著一只小包袱,發式衣著都未曾變化,只是膚色似乎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白透,透出冰冷的質感來。 光是看著就覺得涼快。 “哎,”徐平追上去,待清讓停下腳步回望他,這才發覺自己干巴巴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晌說了一句,“我還以為你真的要幫那個女鬼呢……” 清讓說:“我的確在幫她。 她一點都沒錯,只是這一世的命數太過凄苦,我收了她的魂魄超度又如何,恨過就是恨過,怨也已經怨了,倒不如讓她以為一切都沒有開始過,干干凈凈灑灑脫脫的投胎去,好過為了一個牲口成了三界中的無名微塵?!?/br> 徐平聽完這番話,眼里的清讓已經成了個脫離低端趣味、骨骼清奇、正義凜然的道長大人。 站在街邊吃魚丸的那個傻子?不存在的。 “是,我也覺得你做的對極了?!逼饺绽镅鄹哂陧數男齑笊贍敶藭r對著一個矮他一個腦袋的少年點頭就差哈腰,背對著他看去,清讓的影子完全被他遮掩住。 清讓的不知俗世、言行衣著古怪都在瞬息間成了世外高人的優點,讓徐平想一個個夸過去。 夜市才開始真正熱鬧的時候,街上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月色初上,白天不敢造次的鬼魅妖物也開始蠢蠢欲動。然而清讓身上控制不住外散的陰氣卻灼得其他陰物不敢靠近,只遠遠偷偷看他一眼,打量著這是個什么大人物,身上的陰氣竟強到這個地步。 清讓不將他們當一回事,自己兀自往前走。 徐平想起前面未去張家是揣測的清讓要錢辦事,而現在他分文未取就離開,未免羞愧。于是追上清讓的腳步,尬聊道:“那什么,你吃過晚飯了嗎,不如夜市里一起吃一些吧?” 清讓看他一眼,在徐平焦灼的情緒下很含蓄的點了下頭。 大祥匆匆忙忙應徐王氏的命令過來找他家少爺時,正好看見徐平一手捏著一包油餅,一手提著一包果干,臉上帶著村頭二傻子般的笑意走來。 大祥忙活著幫張掌柜找小道長,然而尋了一圈沒找見,張掌柜便讓他回去了。是以大祥并不知道張府的事情清讓已經處理過了。 他還當自家少爺依舊是白天時候那副對小道士不屑的模樣。 此時見徐平心情好,自然揣測到張家的事情清讓未曾解決上,一下粗心將馬屁拍到了馬蹄子上。 “果不其然沒有找到那個小神棍,想來他昨天不過是胡亂猜測,怕事情暴露早早的跑了,要說還是少爺您眼光獨到,說他是個小騙子就是個小騙子???” 徐平沒想到大祥嘴皮子這么六,眨眼睛一串話就連珠炮似的送了出來,聲音還不小,他連喊停的功夫都沒有。 他眼見著幾步遠坐著吃面的清讓已經因為大祥的話抬頭望過來,就恨不得抬手用力敲幾下大祥的腦殼。 徐平的眼睛瞬間睜大憂慮重重的與清讓對視,差點兒伸手出去:不,我不是,我沒有…… 第六章 清讓瞥了他一眼,沒聽見似的重新低下頭去,夾起一筷子面條送進嘴里。 “別亂說話!”徐平低聲警告大祥,大祥這才順著徐平的視線看見清讓,心里不由得也咯噔一下,臉上諂媚的笑容變得訕訕。 他連忙咳了兩聲掩飾尷尬,小心的跟在自家少爺旁邊當鵪鶉。不過他家少爺的好像也沒好上多少。 徐平將手上的東西放到桌邊,“喏,這兩樣都算是夜市上挺出名的東西了,你帶去吃吧?!?/br> 清讓并不客氣,點頭并將兩包吃食都歸攏進了自己的雙手之中,“這就算是今天的報酬好了?!?/br> 原來小神棍要的報酬僅僅就是這樣簡單的東西,徐平更對自己前面的錯誤猜測感覺十分慚愧。 “不知小道長是前面在哪兒修煉?” “不知道?!鼻遄屘ь^,目光說是平靜但莫名帶著一股涼颼颼的味道,一眼瞟得徐平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