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他們這邊飯菜上的差不多時,門外急匆匆跑進來一位和前面中年男子有些眉目相似的男子,來不及抹頭上的汗水拉著小二就要給他錢。 小二收了錢還留人說:“張掌柜,您家每日大搖大擺的進店里來,吃了就走,若是不知道的客人還全當我們鋪子是做善事的呢,長久下去怎么得了?” 張掌柜苦笑說:“這兩天也不知道怎么得,忽然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在家里也就能吃,家里人不讓他吃就跑出來,我這一大早就光給他各處付賬了?!?/br> “這樣古怪,”旁人聽了插嘴道:“要我說莫非不是什么妖邪上身?” 他的話音剛落,就聽角落里響起一個聲音,“的確是妖邪,他身上如今附著一個餓死鬼,吃得多一點兒都不奇怪?!?/br> 眾人視線循著聲源看去,只見一個眉目清俊的少年,年紀頂天不過十六七的樣子。 張掌柜一見清讓稚嫩的臉龐,跟著旁人一起笑起來,“小郎君,如今你這般信鬼神的少了?!?/br> 清讓咬了一口手里的包子,也不管旁人信不信,只道:“等明天他吃得就少了,神志可能回來同餓死鬼奪身,然而必定無法爭奪,停下一天,后天就會加倍飲食,不停不休直到活活撐死?!?/br> 清讓頓了頓,繼續說:“你若是想救他,明天天黑以前找我就是了,價格好商量?!?/br> 這話不算好聽,一半是嚇人一半還聽著像是咒人,最后來談起買賣來。饒是張掌柜挺好的脾氣這會兒也有些掛不住臉,并不相信清讓的話,“嗨,你這小郎君,”他擺擺手轉頭走了。 張二爺素來離經叛道,誰也不信餓死鬼這么一說,倒是清讓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徐平作為其中一個,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清讓身上。 年紀看著小小的,衣服卻穿的是古式,同樣的款式還是徐平在他家祠堂中擺放著的先祖畫像中見過的。再看清讓捏包子的手,指尖白凈修長像是豆腐做的,一看就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樣??烧f出來的話句句故弄玄虛,讓徐平沒什么好看。 清讓也不管其他人的目光,自己吃完飯菜后隨即招呼小二過來收錢。 小二卻是個信鬼神的,靠近了還問清讓:“客官,您剛才說的可是真的,張二爺身上真有餓死鬼,您是怎么瞧見的,陰陽眼?” 清讓不遮掩,“我沒有陰陽眼,我這是修習道術的時候開的天眼?!?/br> 嘁,徐平喝了一口粥,心中輕嗤一聲,沒想到這小玩意兒倒裝起道士來了。 “小孩兒,”徐平開口說:“差不多得了啊,還天眼呢,你是不是掐指一算就能算到我什么時候死???” 換做常人給徐平這么一激可能要崩不住,然而清讓是個有一說一的性格,因為缺乏和人的交往而聽不太出別人的畫外之音,所以這會兒還是認認真真的搖了搖頭,“命數這種東西算不出的,算出來也沒用,能算出來的都是以前的命數,天機看不破,它是時時變換的?!?/br> 他看著徐平的俊臉,指尖到底沒耐住趁著徐平不注意蹭了蹭他的衣擺,沾了點陽氣心中美滋滋。面上卻波瀾不驚的繼續道:“所以你什么時候死我不知道?!?/br> 第三章 “少爺您別和那不懂事的小神棍生氣,我瞧著他就是個剛出道的江湖小騙子?!贝笙楦诤诹四樀男炱缴砗髣袼?。 一早就給自己母親煩,這會兒又遇見個裝神弄鬼的神棍,一出食鋪徐平雙手背在身后沿著主街走的飛快,雖然不言語可不快是明顯寫在臉上的。 倒霉,真倒霉,起床到現在凈生氣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夜里徐平夢見清讓。夢里頭的清讓倒是軟乎乎,連說話都變得氣短,與他白天篤定的模樣判若兩人。夢中徐平一手拽著清讓,另一手輕輕拍了拍清讓的臉頰,“你這小孩兒,還不承認自己是神棍嗎?” 清讓眼睛里可憐的閃出淚花來,雙手揪著自己的耳朵委屈吧啦的承認錯誤,“公子,我就是個神棍,我騙人我簡直不要臉?!?/br> 徐平一大早因為這個夢笑醒了。 這天早飯是在家里頭吃的,徐王氏左思右想也怕逼的徐平太緊讓他反彈的太過厲害,因此態度跟著軟化了一點準備走迂回路線。徐平抱著好心情巡查自家名下鋪子,原本以為一整天就沒什么其他事情了,卻不想到了天快黑的時候瓷器鋪的張掌柜突然找他來了。 “徐公子,”張掌柜滿頭大汗,額頭上的汗水落到眼角都渾然不覺,急得沒了邊,“請問昨天同你一桌吃飯的那位小道長,您可認識?” 猛一提清讓,徐平就想起他那欠揍的小模樣。 “并不認識,”徐平回道:“張掌柜神色這般焦急,出了什么事情嗎?” 張掌柜飛快的將事情說了一遍。 昨天清讓在食鋪里的那一番言辭并沒有給張掌柜放在心上,只是回家的時候與自己母親提了兩句兄長的荒唐??蓮埣夷棠桃幌驊T著自己二兒子,自然讓小兒子多擔待些。張掌柜想想也是,自家家底讓兄長多吃兩頓其實也無妨,以后專弄個人去跟著他付賬也就罷了吧。 誰知正想將此事揭過之時,張二爺一大早又起來鬧了。他慘白著一張臉從房里跑出來,直奔著祖宗祠堂去,抱著排位哭得抽抽,直吵嚷著要讓祖宗救他。 一番吵鬧驚醒了府上其他人,各房里幾乎都是和衣匆忙奔出來看是出了什么事情。 張二爺見了人才想起放下祖宗牌位,他轉頭緊緊拉住張掌柜的手,“你可要救救哥哥,我這身子要給惡鬼害死了!” 還來不及讓張掌柜驚愕,他就臉色忽然一變,由白轉成透黑,眸中的淚光還沒褪去呢,就在瞬息間換成了渾濁與陰沉的色彩。再就一言不發自己要回房去,仿佛剛才折騰了全府起來的認不是他似的。 張掌柜抓住他的手關切問他,反而得了張二爺詭異一笑的回應,話卻是一句都不說。 等到了吃飯的時候,張二爺的人就更加古怪。前些天大概吃五碗飯和五盤子菜也就能暫時飽腹出門去了。誰知今天在家里連吃了雙倍還說餓,直讓廚房再做。 如此種種雖然時間上提前了一些,但是與清讓說的沒有絲毫差異,這才不得不讓張掌柜信了其中的離奇。再等他和自己母親說起遇見清讓的經歷,老人家也不管這到底是真是假,立刻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要往上爬。 這么一出才有了現在張掌柜尋人無果后來找昨天和清讓一桌吃飯的徐平,以期他能知道點什么。 徐平即便也被這中巧合弄得有些糊涂,但他心底里不信這些自然還是不會立刻轉變。 “四處客棧都去問過了嗎,城里不算大,找個人應該不難,張掌柜那邊若是缺人手,我這邊的伙計只管先拿去差遣就是了?!?/br> 無論張二爺多不成器,可人命到底是人命,不能眼見著他死了去。 張掌柜雖然失望卻也連連道謝,后不敢浪費時間的借了徐家的幾個伙計一起離開了。 徐平將最后幾筆賬目對好,放下算盤的時候回想起這件事情,又回憶了清讓的模樣。 看來這小神棍騙人的運氣也不錯。 大祥前面跟著張掌柜走了,徐平一個人沿著城中河道往家走。雖然天色還沒有全黑,落日的余暉尚且籠罩著大地。他一向不喜歡頂太陽,陰天還好,太陽光照多了他渾身就像是給火燒著了一般的不舒服。平常等天色全黑再離開鋪子都是常有的事情。 這時候河道兩邊夜市的攤位已經幾乎擺滿了,其中大多是吃的。徐平漫不經心的用余光瞥過,不看不要緊,一看就看見人堆里站著個不得了的人。 那個站在橋下面吃魚丸,半邊臉頰鼓囊囊的那個不就是小神棍嗎。 徐平停下腳步前后左右看看,相信這會兒張掌柜是還沒有找到人的。他一邊覺得這事情和自己無關,不想和這小神棍沾上關系,但是走了兩步以后又忍不住停下來,皺著眉頭朝著清讓走了過去。 魚丸攤子邊上,清讓捧著五串魚丸哼哧帶勁的啃。那大口吞咽咀嚼的動作若是換上另外一個人來做,鐵定要讓人覺得粗俗,然而也不知怎么的到了清讓身上,徐平看著都只覺得有幾分說不清楚的好玩,并沒有半點兒讓人覺得不喜的地方。 然而攤主很困擾。 等到徐平走近了恰好聽見他說,“公子您這么大銀子我找不開啊?!甭曇衾锏某罹w都快溢出來了。 徐平順著攤主的話往他手里一看,好家伙,一個銀錠子快趕上他拳頭那么大了。他再轉頭看看臉色十分坦然的清讓,抿唇有點無言。 這到底是聰明還是傻? 清讓吞下一口魚丸道:“先就在你這放著吧,你做的東西特別好吃,以后我會經常來的,勞煩你記帳,什么時候花完了什么時候我再補?!?/br> 明明嘴巴里說出來的大半都是沒有俗世經驗而顯得傻兮兮的話,但清讓就是憑空有種能讓人信服的魔力般。攤主想到自家考功名正缺路費的孩子,猶猶豫豫的還是收了,最后千叮嚀萬囑咐,“客人,您可千萬記著常常來吃啊,什么時候您缺錢了要我找給你也行!” “嗯?!鼻遄尯斓膽艘宦?,在徐平完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忽然轉身看向他,“你來找我做什么?” 他的語氣熟稔,仿佛徐平是個老熟人。 呵,這難不成是背后長了眼睛。 徐平一怔,但因為清讓這樣的溫和的語氣而擺不出臉色來,平日里脾氣臭烘烘的大少爺此時說話竟然卡殼了。 “那什么,”徐平在心里嘖了一聲,暗說自己是傻球,臉上很矜持的說:“不是我找你,是昨天的張掌柜找你,你說的那些,” 清讓帶著和夏天悶熱完全不同的氣息,此時仰著腦袋滿臉清爽的看著他。 你說的那些騙人話倒是成真了。 這句在徐平腦中非常順暢說出的話到了嘴邊再對上清讓的神色,卻不知道怎么就難以出口了。 徐平你這個天下第一臭傻蛋! 他兀自腹誹,清讓也不用徐平將話說完。他接道:“是餓死鬼那邊出事了嗎,但是我現在可能有點不方便……” 清讓轉頭看了看已經幾乎只有一點點邊角的太陽以及另外半邊天空陰黑下來的天色,太陽落山以后人間的陽氣就會被月光的陰氣漸漸取代,夜越深則越濃厚。清讓的體質本就陰沉,白天克制著還好,到了夜里是不太能夠隨意曝露在陰氣下頭的。 也不是說曬了月光就會立刻翹辮子一類,但會加速翹辮子倒是真的。一個普通人的軀殼能承受的壓力有限定額度,一旦超過這個限定額度就會出事。清讓這么些年努力修習法術就是為了強化自己的體質,使得自己能夠承受日益濃厚的陰氣。 可就算是這個樣子,清讓身體里濃郁的陰氣還是日漸蠢蠢欲動,明顯快要壓制不住了。就算他師父沒有出去渡天劫清讓也到了該下山的時間,兩個月的功夫里他必須找到自己家里人以找到應對的法子。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徐平嘴角一抿忍不住閃出一些得色。 果不其然這小神棍要故作不方便然后趁著這個當口大肆開價了。 “價錢你不用擔心,”徐平雙手環胸,斜睨著清讓,“張掌柜家里優渥的很,一點工錢還是付得起的?!?/br> 清讓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他嘆了一口氣好像很無奈的說:“人還是要救的,去試試吧?!?/br> 一說錢就立刻松口了,這小神棍。 徐平一臉看透清讓的了然。 兩人并排走向徐家,原本隔出了一些距離的兩個人越走越近,一個面無表情一個深色冷淡,可心底里的爽遮掩不住。 今天涼快的出奇,徐平疑惑的想,連室外因為一天陽光照射而未曾散去的太陽氣都不顯得同往日那般灼人了。 清讓慢吞吞的嚼著最后一串魚丸,心想:若是找不著自己家人,便果然還是捆個陽氣足的回山上最方便。 第四章 張掌柜一行人還在外頭焦急找人的時候,徐平已經和清讓到了張家門口。管事的見了徐平也認識,再一聽清讓就是那個小道長,忙不迭要將他迎進屋里,又轉頭對徐平說:“多謝徐公子,耽擱了您的時間?!?/br> 管事也怕耗了徐平時間,卻不想徐平腳步還跟著往里走:“小道長是我帶來的,一會兒我得陪他回去?!?/br> 說著為了怕管事不信他們關系好,還將自己的手搭在了清讓的肩上。 實際上徐平就是想看看一會兒清讓穿幫的傻樣。一邊清讓若是吃癟讓他也能暗爽一會兒,另一邊他還能用這個例子告訴徐王氏,什么道士什么方丈都是鬼神迷信罷了。 落日的余暉還剩最后一絲尾巴便要西沉,徐平身體里久久未曾散去過的燥火不知怎么給一股涼爽刺了下。徐平順著感覺望去,發現涼意就是從自己放在清讓肩上的手傳來的??蛇€不等他多想,清讓已經聳了聳肩膀將他的手推開。 清讓回頭怪異的看了徐平一眼,像是質疑他為什么碰自己,目光直看得徐平有些窘迫。他干脆咳了一聲掩飾尷尬,將自己的手背到身后打頭往院子里去了。 這小神棍,碰下會掉rou嗎。一會兒等他被揭穿,徐平想,自己必須笑得最大聲。 頭一次感覺到熱乎乎的感覺,清讓伸手撫了撫剛才被徐平觸過的地方,但終究就那一小塊地方。清讓有些遺憾的咋舌,可惜他不會傀儡術,要是早早修習了傀儡術,他便將徐平復制百八十個房屋里杵著,從這個懷里滾到那個懷里,抱涼一個就去抱另一個。 管事小步跑到徐平前面為他們帶路,心里卻暗自嘀咕,清讓的模樣哪里像是個有法力的道長,反而像是誰家不知世事的孩子跑出來了。 奈何現在他們也找不出其他辦法,看著主家病急亂投醫也無話可說。 清讓跟著管事一路走進去收獲了許多打量的目光,個個都是疑惑和驚訝。徐平眼里平素眼里不太能看見別人,給臉紅的小丫頭片子們盯了也毫無所感。 還不等到張二爺的院子里,遠遠地已經傳出了嘶吼的聲音,那聲調曲折沙啞什么都像偏偏不像人能發出來的。聽到人耳朵里怪瘆人,徐平皺了皺眉頭,沒想到邁步入院后看見的場面更加令人覺得不適。 張二爺被捆在凳子上不住掙扎著,他身上壓著四五雙手,雙手雙腳都死死地困在凳腳,然而就算是這樣,平時看著虛浮無力的張二爺還是幾乎將四五個小廝都掀翻,眼看著要從凳子上掙脫了。他的臉已經漲成了深紫色,仿佛已經腐爛的尸首,肚子大的如同懷孕的婦人。 旁邊的張家老太太已經哭得直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