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可他不曉得這看似冷冰冰的應答其實真的是因為清讓自己也不知道他住的那個山頭叫什么名字。 徐平借此覺得清讓恐怕是聽見了大祥前面的話,心里不太高興了。平日里徐大少爺面對的多是趨炎附會討好的人,清讓這樣上來字字句句隨心不給臉的,難免讓徐平有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覺。 解釋么,他自己的確說過的話也無從解釋。 徐平干脆站了起來,“面條我已經付了錢了,那,再會吧?!?/br> 清讓酷得懶于點頭,“哦?!彼皖^喝了一大口湯,眼皮子都沒惜得抬一下。 原來他對自己不僅沒什么好感,還叫自己騙子神棍,清讓抿唇,用筷子尖戳戳碗底的rou沫。他生起氣來表面也看不出,除了身上的寒氣無法自控的胡亂飛舞,整個面攤都霎時間清涼一半。 哼,那捆誰都不捆他了,清讓想。 滿月被深厚的云層掩蓋,光芒被擋得嚴嚴實實。入到深夜里,青山城中除了少處地方還點著燈籠,早已經陷入一片寂寥與黑暗里頭。 窄巷中的民居里,一位中年女人病得嚴重無法控制的咳嗽著。她咳了半天想要喝口水,顫顫巍巍的拿起床邊小幾上的破瓷碗卻發現里頭早已滴水不剩。 她無奈起身想要自己去取水,卻耐不住手軟腳軟走了兩步就重重摔倒在地上。這一摔去了她本就所剩不多的大半條命,一時之間暈死過去。 一股尸氣從地底鉆出來,悄無聲息的從女人的四肢滲入。 這么過了一夜家人也未曾來看一眼,等到了中午記起給她送飯,中年女人已經渴死餓死生生痛死了。 “晦氣,真晦氣?!迸吮话谝粡埰坡洳菹?,隨意扔在了房間一角,“等明天埋伏棺材葬了吧?!?/br> “買什么棺材,哪兒有那個錢,等天黑我趁著沒人扔去城外亂葬崗就是了?!?/br> 年輕男女說著往屋外走,沒看見草席下面一只蒼白透出紫氣的手動了動。 張二爺被鬼上身的事情第二天就傳遍了青山城,可后頭是怎么驅邪的卻沒有特定的說法。張二爺一好,張老太太就記恨上了清讓,不僅全忘了是他救了自己兒子,反而偷偷埋怨起清讓當時的狠心,覺得他就差一步連同女鬼禍害了自己兒子。 不過氣歸氣,老太太也不敢做什么。她知道這些道長大師的本事多的去,一點手段就能讓人升官發財,自然也就是一點兒手段讓人斷子絕孫。更何況清讓昨天透露出來的狠勁兒有著不容小覷的威懾力了。 但張老太太不喜歡算不了什么,清讓的本事依舊在后頭漸漸傳出去。青山城最近怪事頻發,不少人家都苦不堪言,一些大戶人家就更加想找清讓回去看看了。 誰知道第二天清讓就不知去了哪里,城里給人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他。 有人去問張掌柜,張掌柜也無法,只說是徐平當時將人找來的,是以最后浩浩蕩蕩各家各戶都涌去徐家鋪子里找人。 可徐平哪里知道清讓哪兒去,他給問得有些不耐煩,“身穿古衣,全身上下都一股古董味兒,這樣的人有什么難找的?反正我這鋪子里沒有,別跟這兒堵著影響我家生意?!?/br> 徐平身上氣勢盛,一發火讓旁邊的人都不由得心煩氣躁起來,一時只能無奈散去再尋。 徐平回道柜臺后面,皺著眉頭將眉毛撥弄的噼啪亂想,可半天也沒算清楚一筆賬目,后頭干脆將算盤推到一邊去。 大祥和伙計說了幾句話,繞到前面來,見徐平發呆不由的問道:“少爺,您想什么呢?” 徐平單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的指尖在柜臺上有規律的敲擊不斷,一雙俊眉也跟著忽緊忽松,“我在想,你沒覺得那個小神、小道長有些不對勁的地方嗎?” 他前面一直都沒有想到,現在將遇見清讓以后得到的信息全都組合起來。 一、第一次見到清讓是在早點鋪子里,太陽也不大,幾乎被云層遮著。 二、第二次見到他是在天色將黑的夜市上,那點太陽就更微不足道了。 三、他渾身冰涼,能與鬼相觸而無礙,身著古衣一副古人做派。 四、他的皮膚白啊,白的透寒光,就算是個常年不見陽光的少年也不該是那副模樣。 徐平為自己的猜測而有些緊張,難不成,難不成小道士自己就是個鬼??? 猜測到這里,他的眼睛猛地睜大,舌尖低著齒根嘖了一聲,覺得自己的猜想不無合理之處。 然而,徐平又很快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猜想。 世上哪兒那么多鬼,再說了又那么能吃的鬼嗎?哈哈,哈哈哈。徐平在心里干笑兩聲,可不僅沒有安慰到自己,反而想起第一次見到清讓時他那副能吃能喝的模樣。 難不成……他是個餓死鬼??? 徐平腦內飛起,渾然不覺有人緩步進了鋪子,等清讓的一只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徐平才給嚇了一跳猛地瞪眼看過去。 換做常人要給徐大少這一眼瞪得瑟瑟發抖,然而清讓迎上他的目光,不止一下消解了徐大少的氣勢洶洶,反而讓他虛了。 第七章 “你,你來啦?!毙炱讲铧c兒將自己面前的算盤推到地上,堪堪扶住后結巴的說道,惹來一旁的大祥滿面奇怪的看著他。 少爺怎么這和中邪似的。 清讓嗯了一聲,依舊揣著自己的小布包,還是那身衣服。徐平今天待的是家里一件綢緞鋪,里頭各色成衣都有。他忍不住開口,“那什么,你要不要換身合適的衣服,鋪子里正巧不少?!?/br> “怎么,”清讓疑惑,“我身上的衣服不合適嗎?” 殺,殺氣。 大祥往自家少爺身后躲了躲,謹慎的看著面前的少年。 雖然清讓的確就是個問自己身上衣服到底合適不合適的意思,可直戳出來的說話方式還是挺兇的。 “啊,”徐平點頭,原本該在他身上的氣勢似乎全都轉到了清讓的身上,“你身上這衣服都是我爺爺輩兒才會穿的了?!?/br> 清讓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原來是這樣?!?/br> 他語氣依舊平淡,徐平這才恍然有些琢磨出來大概前面清讓也并沒有覺得被冒犯,這只不過是個人說話的語氣罷了。 徐平滿眼希冀的看過去,正想再勸,清讓又干干脆脆的拋出一句,“不換?!?/br> 徐平的心,一暖一冷上天入地,渾身沒著沒落。 “那,你今天過來是?”徐平試探著問,稍稍有點不知名的忐忑。 清讓的臉色發白,嘴巴卻是紅通通的。徐平注意到他唇邊還沾著一點兒糖渣,再一看清讓一只手上還拎著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蘆。 怎么說,前面挺嚇人沒有人氣兒的小道長忽然又活了點,連嚴肅的模樣都像是破了殼的雞蛋露出點瑕疵來。 昨天夜里吸了不少陰氣,清讓一時消解不了,故而臉色發白身體也不是很舒服。他過來的真實目的其實是想從徐平身上吸收一點兒陽氣。他本來并不太想這樣,因為昨晚才聽見說徐平并不喜歡自己來著。但是清讓自己算了算,也沒有在城里找出第二個能和徐平媲美的了。 做人要務實,清讓滿臉正經,一手突然伸出去握住了徐平的手,“我就是來給你摸骨測災的?!?/br> 這大夏天的,徐平正燥的很,那冰涼涼的小手冰塊兒似的鉆進去,一瞬間他體內多余的火氣忽然找到了宣泄口一般猛地涌動起來,爭先恐后的往清讓身上跑去。 徐平愣住了。 清讓也愣住了。 只大祥一個聽見清讓是測災,趕忙問:“小道長,怎么樣?我家少爺可會有災禍?” 清讓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腹與徐平的掌心輕巧的蹭過去,最后一絲陰氣與陽氣在半空中無形的交融在一起出,凝聚成一股溫溫暖暖的氣息。 “無礙?!鼻遄尩?,隨即頷首越發顯得正派,“你運數不錯?!?/br> 徐平還愣著,目光黏著清讓,眼見著他往門外走才反應過來,大步追上去說:“哎,你現在去哪兒?” 清讓站在大太陽下面,臉頰不知是不是徐平錯覺,相比于前面的慘白多了幾分血色。 他包裹里的桃木劍露出一角,隨著清讓轉身的動作晃了晃。 “當然是去驅鬼?!鼻遄屨Z氣鄭重,目光深沉,仿佛擔著家國大業,然后他拿起手上剩下的兩顆糖葫蘆啊嗚一口吃進了嘴里。 再轉身走就沒有回頭了。 徐平站在走廊下面一路看著清讓走到街角拐彎,這才慢吞吞的挪了回來。 原來小道長是專門過來給自己測一測吉兇的,徐平更加慚愧,前面他當面編排過道士不說,就算剛才小道長摸他手那一會兒,他心里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是小道長的手怎么那么軟。 和道長的毫不做作、清新灑脫、純真自然相比,自己簡直是禽獸! 徐平痛心疾首,一下午坐在柜臺后面懨懨的發呆。 大祥看在眼里,就算清讓說徐平沒什么不好的運勢,但他依舊覺得徐平有些不正常。大祥想了想,自己趁著中午回府里取飯的功夫和徐王氏說了。 徐王氏在內院,張家前面驅鬼的事情她還不太清楚,因而聽了大祥的話吃驚地不得了。 “竟這樣兇險,”她心頭噗噗跳,揪著手絹緊張道:“平兒不信道士,看來還是得娶親沖一沖,不然城里現在這般亂象可怎么辦是好?” 徐家就這么一個獨苗兒,那是怎么都不敢就這么斷了的。 可徐王氏急歸急,兒媳婦也不是現成就有的,她跺跺腳暫且還是只能發愁罷了。 又說那邊清讓口言驅鬼去,實則跑去了城中最高一棟樓的樓頂,躺在瓦背上曬太陽。暖融融的陽光從他的四肢百骸滲透進去,讓他少有血色的臉蛋紅撲撲的。 大白天的哪有鬼捉,清讓捧著昨天晚上徐平給自己買的小食,細嚼慢咽的品查其中滋味。 以前在山上的時候,他師父早已經過了吃飯的時候,但是為了清讓也會做些飯菜,只為飽腹,味道古怪極了。等清讓能自己做飯了,他師父就再不動手,連帶著后面讓清讓吃得都少了。 修習了法術后清讓倒是很少覺得餓,但也不代表他不喜歡吃好吃的。如今他身上帶著常人百八十輩子驕奢yin逸都花不完的錢財,小算盤噼里啪啦的都打在了吃上。 不過清讓也沒忘了自己這次下山來為的是什么。最要緊的要是先找到自己的家人,解了自己這古怪的體質,否則再不久他就該身死魂魄轉為鬼王了。 羞愧到天色發黑的徐少爺囑咐伙計關了鋪子們,自己也不知怎么老掛念著清讓,于是轉轉悠悠到了昨天見到清讓的夜市上。 他才走幾步,還不到人多的地方,墻角里忽然就閃出一個妖艷女子,嬌滴滴的看著他,“公子,奴家出門同家里人走散了,怕路上有壞人,你能陪我回家去嗎……?” 她聲音軟媚像要滲出水來,眸光之中閃出爍爍的神彩。徐平一愣,不知怎么心里酥酥的,開口一個“好”字還沒說出口,就見一只手從那女子身邊伸過去,一下揪住了那女子的耳朵尖。 “你想干嘛?”清讓的聲音忽然響起,讓徐平驟然回神察覺到自己剛才的狀態像是給什么迷了似的。 “痛痛痛!”女子的聲音一下變了,眼睛里閃著水光,那人耳朵竟一下子變成了尖尖的狐貍耳朵,身后也冒出一條蓬松的狐貍尾巴來。 她對清讓毫無招架之力,雙手著急忙慌的要包住自己的耳朵,很沒骨氣的認錯,“我錯了我錯了,不要揪我耳朵啦……” 清讓回頭看了徐平一眼,心道:這陽氣足的男子果然是香餑餑,一不留神差點兒給狐妖捉去。 徐平給他瞧這一眼,看到的就是清讓的痛心疾首:瞧你這色中餓鬼,怎么見著女子就把持不??? “我沒有想跟她走!”他趕緊躲到清讓身后,小聲的給自己正名。 清讓松開揪住狐貍耳朵的手,呵呵的看了一眼小媳婦兒模樣的徐平,道:“我眼神挺好的?!?/br> 第八章 小狐貍站在一邊悄悄往旁挪步子,待挪到墻根正要松一口氣的時候,清讓忽然回頭用目光鎖住她,“哪兒去?” 小狐貍嗖的一聲站直了,眸光水靈靈的看著清讓,“沒,沒有呀?!?/br> 她蓬松的尾巴輕輕地搖擺著,兩個耳朵尖也顫動不休。 前兩天還是個不信鬼神的普通人,此時接連見鬼見妖,徐平竟也沒有什么特別意外的情緒。一切妖魔鬼怪在小道長面前不僅沒有絲毫招架之力,更沒有一點可比性,徐平的注意力全放到清讓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