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第一個趕到的,是老將軍馮颯。 馮颯年逾七旬,須發皆白。然而,他初一接下圣旨,便著人拿來自己的鎧甲,一套銀價錚亮無塵,顯示常常擦拭。宣旨的黃門半盞茶還未喝完,他已披堅執銳,策馬奔入洛陽宮。 馮颯何許人也?他舊時乃是曹爽的掾吏,在高平陵事變后遭到罷黜,奈何其武力過人、用兵如神,被武帝征召為徐州刺史,滅東吳、定江山,更曾鎮守周朝發家的根據地許昌。 只不過他是平民出身,身后沒有世家作為支撐,武將本性又不喜爭權奪利,武帝駕崩后便一直稱病免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朝中新貴,多半已不識得他了。 但先帝深知馮颯與尋常武將不同,此人不群不黨,能在危難時挺身而出,故而離世前,給惠帝的諸多囑托中,有一條便是讓惠帝信任馮颯。 惠帝見之,如同服下了一顆定心丸。 馮颯不負眾望,一捻胡須,火速為惠帝定出應對之策——不私結朋黨,并不意味著他兩耳不聞窗外事,馮颯與各方勢力都有交情,更時刻關注著天子和大周的安危。他早就知道謝瑛犯了眾怒,今夜的事不是偶然,故而先想好了對策。 其一,詔令宮城內外戒嚴,老司徒馮颯將軍親自帶兵坐鎮宣室殿,嚴密護衛天子。其二,遣董晗為使,奉詔廢黜謝瑛一切官職,以臨晉侯的爵位將其遣返原籍,此生不得再入洛陽。其三,令楚王梁瑋屯兵大司馬門內,令孟殊時、李峯率領五百名羽林衛屯駐云龍門。 最后一個趕來的,是楚王梁瑋。 六月中,梁瑋接替謝瑛的侄兒吳見安,出任中護軍,統領整個洛陽的禁軍。 梁瑋早就知道今日有行動,這日午后,他騎著汗血寶馬穿過里坊區,為了夜里計劃能順利進行,便“日行一善”救了白馬,而后趕到南大營調集軍隊。 待到暮色四合,梁瑋帶著八成禁軍,悄無聲息地穿過洛陽城,來到宮城北門待命。故而,接到傳召后,他風風火火地策馬奔來。當他跪在宣室殿中接過圣旨時,青紙上的墨跡甚至還沒有全干。 梁瑋極度氣憤,他手里有兵,下令更有底氣:“孟殊時、李峯,各從北門領八百禁軍駐守云龍、司馬二門,與本王兵分三路圍堵謝瑛?!彼f著,一拳砸在桌上,將一張金絲楠質的小方桌拍得爆裂四散,“管好你們的人,若讓人在眼皮子底下通風報信,有如此桌!” 李峯早已是董晗和蕭后的人,他心里向著惠帝,帶頭附和:“謹遵圣旨,聽從楚王號令!” 今日夜里輪值的殿中中郎李由,與李峯交往密切,見他發話,便也跟著附和。殿內羽林衛共百人,俱以殿中中郎馬首是瞻,見李由已表明態度,心中便不存疑惑,后腳跟用力一靠,長戟“咄”地頓在地上,齊聲附和:“謹遵圣旨,聽從楚王號令!”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同蛛網,牽一發而動全身。一個由謝瑛從上而下掌控大權的朝廷,就這樣在一幫小人物的聯合推動下,自下而上地發生了劇變。 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眾人如臨大敵,紛紛抽出武器。 然而,趕來的不是叛軍,而是剛剛回到衛所的羽林衛。岑非魚混在人群中,高聲向孟殊時匯報。 兩個人一問一答,殿中禁軍聽明白狀況,知道是孟殊時的兵隨機應變,趕到殿外,便收回武器。 孟殊時重復了楚王的安排,最后帶領眾人高喊一聲“謹遵圣旨,聽從楚王號令!” 岑非魚貼在白馬耳邊,笑說:“你看臺上這些人,唱得那叫一個好。那姓孟的也是裝模作樣,二爺看在你的面子上,幫他一把?!?/br> 馮颯果然贊許地看向孟殊時,又隔著數百人,遠遠地瞪了岑非魚一眼,最終一吹胡子,該糊涂時便糊涂,假裝什么也看不見,擺擺手嘆道:“各自行動罷!” “且慢!” 楚王見士氣正好,卻不即刻出發。他大步上前,走到惠帝身旁,瞪了董晗一眼,繼而一把推開董晗——梁瑋十分氣憤,這氣憤并不獨獨是因為謝瑛的反叛,更是因為董晗“為天子計”。他不知道蕭后的狠毒,以為董晗故意引來一群雜七雜八的外臣,以及一個刺頭馮颯,是想要制衡自己。 楚王附在惠帝耳邊說道:“皇兄糊涂了!怎可偏聽偏信,召來如此多的外臣勤王?如今我宗室子弟尚在京城的,有高密王世子梁越、東安公梁顒、濟北公梁贏,他各個忠心耿耿、有勇有謀,這才是您的依靠??!” 惠帝被楚王“一招拍碎小木桌”的功夫驚住,還未回過神來,呆愣愣地點了點頭。只可惜,他雖然知道楚王所言有理,可自己根本不知如何調度,便說:“今夜事態緊急,朕賜你便宜行事,一切號令出于你口等同圣旨?!?/br> 董晗一咬牙,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謝陛下!”楚王抱拳低頭行禮,反身大喊,“馮司徒德高望重、勇猛威儀,請你與董晗同位信使,前往謝瑛府邸勸說。本王的相國陳怡,忠心耿耿、文武雙全,由他領兵留在殿中護衛圣上?!闭f至此處,他再看了惠帝一眼,“陛下以為如何?” 惠帝被他的氣勢所攝,道:“事急從權,即刻起,命東安公為衛將軍,濟北公為左衛將軍,高密王世子為右衛將軍。還有,楚王相國陳怡暫行尚書之權?!?/br> 大周的宮城坐北朝南,位于洛陽城的中軸線上。 大司馬門在東北角,是眾臣入朝參政的必由之路。東側自南向北,乃是東掖門、萬春門。 萬春門再東,是太子居住的東宮。 萬春門與云龍門之間,便是武庫、太倉以及謝瑛的府邸。 楚王一面布置,一面拔劍出鞘,氣勢洶洶地沖出大殿:“皇宮內外大門全部關閉,傳令東安公,調五百禁軍駐守云龍門,嚴密護衛皇宮,不許任何人出入。濟北公領兵護衛東宮,自東南而上,駐守萬春門護衛東宮。高密王世子領兵五百駐,封鎖東掖門,謝瑛府上所有人等一概不許放出。全城戒嚴,傳令北門外停駐的禁軍,全部由各路統領自行調配,包圍宮城!快!” 梁瑋與岑非魚擦肩而過,朝對方點了點頭,視線一晃忽然發現白馬。他滿臉怒氣瞬間消散,輕輕一笑,露出兩顆虎牙,拍了拍白馬的腦袋,道:“小孩兒也來了?上戰場莫怕,借我些好運氣!” 白馬十分喜歡梁瑋,笑道:“祝王爺旗開得勝!” 周望舒的隊伍跟著孟殊時,前往云龍門。 勤王的隊伍依次開出,禁軍們不持火把,暗藏于陰影中,如玄蛇般在宮墻間急速游移。 風起了,宮燈明滅,暴雨欲來。 第63章 圍攻 孟殊時當先帶人趕至云龍門東側,二話不說便把守城衛兵拿下,按了個“知情不報”的罪名。 云龍門城門緊閉,高聳的城樓佇立在寂寂黑夜中。 孟殊時派人在城門內外檢視一遍后,并未發現叛軍的蹤影。當然,他若發現了叛軍,那才是見鬼了!原本云龍門外的大戟武士,就是周望舒派人假冒的,他們在孟、李二人走后便已離開。 可孟殊時必須給所有人一個交代。謝瑛若當真謀反了,此刻他的那些大戟武士何在?他狡黠一笑,走到被擒的守城衛兵面前,問:“爾等知情不報,是否是反賊謝瑛同黨?” 謝瑛帶人在宮城中耀武揚威,守城的衛兵日日面朝南方,遙望謝瑛府邸,對這支私兵早已見怪不怪,怎知事態會發展成這般模樣?他們只覺得自己是被冤枉的,正在奮力掙扎,忽聞見孟殊時的問話,彼此間眼神交流一番,立刻就明白了這位殿中中郎的意思。 衛兵中領頭的一人答道:“回大人的話。先前,確有一隊大戟武士在門外徘徊,下官正欲上報,不想大人英明,先一步發現異常。那些人見羽林衛來勢洶洶,立馬夾著尾巴撤退了!” 其余衛兵皆點頭稱是。 孟殊時很滿意,示意羽林衛將衛兵們放開,準他們戴罪立功。而后,他登上云龍門東側城樓,一面等待馮颯與董晗,一面密切地注視著周圍的動靜。 他遙望西方,見謝瑛府邸中只有幾點零星的火光,心道,這與謝瑛的奢靡做派極不相符,許是有人走漏了風聲,讓那賊人知情后惶惶然不知所措,連燈燭都不敢點,正在黑暗中與人密謀。思及此,他不禁望向周望舒,想著此人算盡人心、羅織密網,無論謝瑛想出什么樣的辦法,今夜都是在劫難逃了。 孟殊時的視線往周望舒身后挪了挪,見岑非魚帶著個捂的嚴嚴實實的小兵混在隊伍里。那小兵的臉被籠在陰影中,只看得見白皙的脖頸,白得異乎常人,不是白馬,還能是誰? 兩人摟摟抱抱,不時咬著耳朵,臨陣仍在談笑。 岑非魚敏銳地察覺到了情敵的目光,抬頭揚眉一笑。 孟殊時尷尬地收回視線,低頭盯著自己手腕上纏著的發帶。這夜月光皎潔,發帶中的銀絲反射出星星點點的微光,縹緲夢幻,仿佛在告訴他,有些事不過是大夢一場。 嘚啷,嘚啷。 馬蹄聲爆響,漆黑天幕下,一串火光沿著御道向云龍門疾射而來。原是馮颯在前策馬狂奔,身后跟著董晗及二十名帶甲武士。 眾人行至云龍門東,忽聽馮颯長“吁”一聲,勒馬駐足,仰頭朝城門上發出喝問:“何人封鎖宮門?叛軍何在?毛小子,你莫不是欺君吧!” 孟殊時知道師父在配合自己唱戲,絲毫不露心虛,答:“回馮將軍的話。李將軍所陳之情形,千真萬確;下官所羅列謝瑛的罪行,無有不實。據守城衛兵回稟,謝瑛的大戟武士隊見我等來勢洶洶,知道事情敗露,已然撤軍密謀去了?!?/br> 馮颯點點頭,爬上門樓,與孟殊時并排遠眺,隔著一堵高大的宮墻,望見了謝瑛的府邸。 城門樓上僅有孟、馮兩人。 馮颯面色已變,一捋胡子,伸手指向東南,問:“孟家小子,你可知道,那處原是什么地方?” 孟殊時想也不想,答:“師父,那邊是武庫,武庫再南,原是魏國武安侯曹爽將軍的故居,現在是謝瑛的府邸?!?/br> 馮颯搖頭苦笑:“當年魏明帝病危,拜曹爽為大將軍,令其與宣皇帝[注]同為托孤大臣。曹爽如何呢?他日日在府中磨刀霍霍,想盡辦法要與宣皇帝爭權,最終一朝兵敗禍連九族。說句大不敬的話,曹魏篡漢,梁周篡魏,都是欺天子羸弱?,F下風水輪流轉,曹爽的昨日,便是謝瑛的今日,而謝瑛的今日,又會是誰的明日?這天下,真不知還能安定幾時?!?/br> 孟殊時笑道:“反正不是我的,我是得過且過,沒什么雄心壯志?!?/br> 馮颯一吹胡子,在孟殊時肩頭用力一拍,罵道:“你也老大不小了,說什么沒有雄心?業未立,家業不成,成日沉湎聲色,與個青樓倡優不清不楚的。師父替你應承了一門親事,此役過后,你們便成親?!?/br> 孟殊時大驚:“師父!” 馮颯不理會孟殊時的不滿,向下望了一眼,道:“行了!東安公馬上就到。這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定然不敢帶兵殺進謝府,你等我送信歸來,隨意向他請示一句,便可動手了?!?/br> 馮颯說罷,下樓上馬。他根本懶得與東安公打招呼,獨自帶著董晗東出云龍門,兩人各御一馬,奔入謝府。 ※ 謝瑛府邸大門緊閉,院落中漆黑一片?;乩乳g寂靜無聲,只有屋檐上不時落下一滴積水,以及空曠院落里“嘀嘀”的回音。 整個謝府,唯議事廳內點著數十點支蠟燭。燭光飄飄搖搖,將眾人的影子映在墻上,變了形的黑影模樣古怪,仿若滿室魑魅魍魎。 事實證明,謝瑛放在惠帝身邊的耳目不止侍中吳允一人。此時,他早已收到風聲,在楚王入宮的同時,便火速派人把自己的黨羽召入府中商議對策。 奈何,洛陽城中那首“光光云華,大戟為墻?!钡耐{已經傳唱太久,弄得眼下人心惶惶。謝瑛久在京中作威作福,整個人極為膨脹,一直對這樣的警示不以為意。 到此時他才察覺出,是自己太過自大,未能從童謠中發覺蛛絲馬跡,及早戳破jian人的陰謀。 jian人是誰?誰將自己視為眼中釘? 謝瑛再清楚不過,一定是蕭淑穆那個毒婦。 謝瑛籠絡人心,向來都只是憑借著財帛、官爵和權力。 待到他大難臨頭,向外求援時,趕來的人并不多。其中更不乏膽小怕事之輩,怕他大難不死,日后報復;抑或是膽大妄為之輩,想要趁亂撈一筆,見勢稍有不妙,便會望風而逃。 沒有幾個人真心實意地幫他。 十余人也不落座,圍在謝瑛周圍,眉頭不展、噤若寒蟬。 謝瑛捶胸頓足,無奈嘆道:“想我謝云華苦心孤詣,為大周兩代君王鞠躬盡瘁,且膝下無子,如何竟會被人誣陷謀逆?”他白日里還無比威風,世事無常,轉眼就被打成了反賊。 一名文臣支支吾吾,勸道:“太傅乃是今上的外祖父,陛下從來對您信賴有加,此間定有小人作祟。下官看來,還是入宮面圣,當面陳情為上?!?/br>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太傅,下官說句不該說的?!敝x瑛府中的主薄楊茂打斷了那名文臣,向謝瑛雙手抱拳道,“今上羸弱,定是受到了蕭……定是受到他身邊那個閹狗董晗的唆使,加上鼠目寸光的深宮婦人推波助瀾,才敢將輔政大臣污為叛逆!” 謝瑛怕了,呵斥楊茂:“莫要對在上位者言語不敬!” 楊茂臉上不愉的神色一閃而過,恭敬道:“現如今,形勢于您萬分不利。此刻若入宮面圣陳情,哪能見得到天子?您只會落入了他人羅網,任人宰割。這宮里是萬萬去不得??!” “你們說得都對,容我在想想?!敝x瑛在廳中來回踱步,喃喃著,“我謝云華一生赤膽忠心,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穩固大周的江山社稷,圣上如何會不知?如何會疑我謀逆?早知如此,我實在不該逼著圣上冊立太子?!边@模樣顯是仍在考慮利益、分析利弊,全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過錯。 “報——!” 謝府守衛匆忙跑來,被門檻絆倒在廳前。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道:“太傅!司徒馮颯護送大黃門董晗前來宣旨了?!?/br> 傳訊守衛話未落音,另一名大戟武士已被馮颯提著后衣領拖了進來。馮颯內勁霸道,一掄手便將那名健壯的武士摔至廳前,正正地砸在先前被絆倒的守衛身上。兩個人抱在一團,骨碌碌向前滾了一路,差點撞倒謝瑛,場面狼狽不堪。 主薄楊茂出言呵斥:“放肆!” “你才放肆!”馮颯沖入議事廳,指著楊茂的鼻子大罵,“我大周朝就是有你這種心懷鬼胎的jian佞小人,成日亂嚼舌根,才會變成如今這副烏煙瘴氣的模樣!” 馮颯是兩朝元老,楊茂不敢以下犯上,氣得面如豬肝。 董晗慢悠悠地走了進來,隨意朝謝瑛行了個禮,道:“謝太傅,如今一切已成定局。然,陛下念及祖孫之情,望你能夠幡然悔悟,如此尚有轉圜的余地。話不多說,請太傅謝瑛接旨?!?/br> “微臣領旨!”謝瑛無力跪地?;莸凼撬目粗L大的親外孫,此時嘴上說著“祖孫之情”,實則合同外人一起誣陷自己,謝瑛心中,真是百般滋味,無從言說。他恍恍惚惚地聽完董晗宣旨,甚至根本不知道圣旨里說了什么。 董晗宣旨畢,問:“太傅可隨我入宮?” 謝瑛雙手顫抖地接過圣旨,已是淚眼婆娑,嗓子干澀沙啞,道:“老夫遭人陷害,要先寫一封陳情書?!彼碾p眼被淚水濡濕,仿佛盲人一般,伸手在書桌上到處亂摸,到處尋找紙筆。筆架明明就擺在他面前,他就是看不見,一面搜尋,嘴里不斷重復著,“我要寫一封陳情書,我要向圣上表明忠心?!?/br> 這分明就是不愿束手就擒,意圖拖延時間,商議對策。 董晗冷笑一聲,又問了一次:“謝太傅?”這回,他的語氣中飽含著威脅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