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謝瑛好不容易找到了筆,仿佛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木然地說道:“董大人先行一步,我稍后便至?!?/br> 董晗再勸了謝瑛幾句,而后退出議事廳。 馮颯若有所思地望著謝瑛,道:“謝太傅,許久不見?!?/br> 謝瑛哪里還有心思與他置氣?失魂落魄地說:“老東西,你向來自視清高,如何此次卻甘愿做他人的走狗,為個閹人鞍前馬后?” 馮颯面無表情,問:“莫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謝瑛,走投無路,百口莫辯的滋味如何?” 謝瑛慘然一笑:“滋味甚好?!?/br> 馮颯臉上笑意漸消,問:“我知你今日并不打算謀反,但我人老眼花,沒心思理會你這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站在城樓上,偏就看不見你的一片忠心。你是否覺得,這處境似曾相識?” 謝瑛冷哼一聲:“若無事,便請回吧,不送?!?/br> 馮颯幽幽嘆道:“每當夜深人靜時,你是否會想起那些曾經被你讒言陷害的無辜忠良?” 謝瑛悲痛欲絕,癱坐在地,高喊:“謝云華此生縱使手段卑鄙,卻從未愧對過大周朝的列祖列宗!從未愧對過大周朝的歷代君王!” “這話你留著與周將軍、曹祭酒他們說去罷!”馮颯一甩袖子,奪門而出,翻身上馬,“何謂忠?何謂義?何謂仁?何謂勇?你謝云華從來不知,何談忠心!” 董晗與馮颯騎著馬并排駛出謝府,一切都在按計劃推進,他心情極好,不禁問:“馮將軍是如何被曹三爵說服的?” 馮颯大笑,道:“那小兔崽子能左右我?”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董晗道:“愿聞其詳?!?/br> 馮颯搖頭,道:“謝瑛勢大,又不知適可而止,終究會對圣上不利。想來,這道理董大人也懂吧?”他說罷,不待董晗回話,雙腿一夾馬腹,向前沖去,迅速趕回宣室殿復命。 董晗知道,馮颯是在警告自己,不可恃寵而驕,須得適可而止。 ※ 在楚王的指揮下,禁軍分兵出動,不多時便已各自就位。謝瑛府邸前,北、西、南三面具有禁軍防守,唯露出東面一個缺口。 謝府東面就是東宮,現住著原先的廣陵王、現在的太子梁遹。禁軍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極有可能逼得謝瑛狗急跳墻,從而進入東宮挾持太子。楚王有此擔憂,暫且按兵不動。 外頭數千人嚴陣以待,謝府中卻是鴉雀無聲。 縱然眾人都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可謝瑛獨斷專行慣了,他不做決斷,這些人都不敢妄言。 謝瑛心中無比煎熬。 要聽從圣旨,入宮面圣?可這分明是有人,至少有蕭后那個毒婦,蓄謀已久,等著他投入羅網,入宮無異于引頸就戮,謝瑛不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要違抗圣旨,率兵勤王?可若兵敗山倒,那便是罪加一等,要株連九族的!謝瑛的膽子原本不大,只不過洛京城中無人敢與他作對,這才膨脹起來,此時禍從天降,他手里只有一支兩百人的大戟武士隊伍,那點膽子便又縮了回去。 主薄楊茂實在等不下去了,跪在地上勸說謝瑛:“太傅!您既無反心,何須畏懼?只怕此時此刻,圣上已經落入jian人掌控中。咱們現在若帶兵殺入宮中,不是謀反,而是勤王??!您不可再瞻前顧后了!” 謝瑛原本癱坐在地,在楊茂的攙扶下,才艱難地爬起來。他仿佛瞬間蒼老了數十歲,頹然地坐在書桌后面,面色灰白,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諸位,可有辦法解如今的困局?” 楊茂等的,就是他這一句,立即獻策:“今夜之事,定是內宮中有jian佞小人作祟,他們依仗的不外乎就是宮中那五百名禁軍?!?/br> 謝瑛自嘲似的笑著,說:“楚王已經奪了兵權?!?/br> 楊茂一跺腳,道:“禁軍的將領,哪一個沒有拿過太傅的賞錢?他們都是咱們的人??!那楚王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毛頭小子,上任不到一月,哪里能夠服眾?” 楊茂說得句句在理,只可惜,他跟著謝瑛染上了自大的毛病,遠遠低估了楚王治軍的能力。 謝瑛雙眸一亮,問:“如何行事?” 楊茂有急智,迅速說出了一連串對敵之策:“其一,向西火燒云龍門以示威,逼他們交出構陷太傅的jian人。其二,向東開萬春門,聯系吳見安,引東宮及外營禁軍前來增援。其三,太傅帶兵直入東宮,擁翼皇太子,進入洛陽宮中。屆時殿內震懼,必將jian人斬而送之,太傅及我等均可免難?!?/br> 此言一出,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大廳里,頓時落針可聞。楊茂的話,說來好聽,可只要一細想——這不就是謀反作亂? 謝瑛倒吸一口涼氣,搖著頭喃喃自語:“不可!圣上天性忠厚仁訥,更是一直對我信賴有加,他只是一時受人蒙蔽,我怎能私自調兵遣將?更莫說以太子為質要挾于他,此事謝云華做不出?!?/br> 正當此時,又有護衛前來通報:“稟太傅!吳見安、吳允都已被楚王拿下,他已完全掌握了禁軍統帥之權,外營禁軍皆愿受其調遣,現已跟從東安公、濟北公及高密王世子,從北、西、南三面圍住洛陽宮,更包圍了此處?!?/br> 謝瑛手中的毛筆“啪”地一下落在地上,問:“你說什么?他們從我這里拿了多少好處!怎會不到一月就變了陣營,聽那楚王調遣?” 那護衛未來得及回答,又有另一名護衛跑來通報:“稟太傅!武士們探查到,禁軍將領帶隊在宮城外待命,堵住了宮城的各個出入要塞,現已全城戒嚴!咱們根本不能出宮城往南大營求援了!” 楊茂大喊:“天子受小人讒言蒙蔽,此誠我大周危急存亡之際!吳見安雖已被俘,可太傅府上仍有兩百大戟武士!謝太傅,不可再拖!我等隨您擁翼太子入宮清君側,名正言順!太傅不可再猶豫,當斷不斷??! 謝瑛漠然不語。 楊茂心急火燎,大喊:“太傅——!” “斷?”謝瑛慘然一笑,搖搖晃晃地走到廳前,望向遠方高聳的云龍門,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喊著,“云龍門乃是魏明帝所造!功費甚大,奈何燒之?奈何——燒之![注]” 此言一出,楊茂頓時瞪大了眼睛,驚恐地望向謝瑛,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當年惠帝初即位,西南發生饑荒,百姓餓死者數以萬計。消息傳到惠帝耳中,他冥思苦想數日,終得一計問于謝瑛,曰“何不食rou糜?” 帝王不知民間疾苦,楊茂心中尚未覺得多么荒唐可笑,可謝瑛明知此時乃是兔死狗烹的時候,皇帝默許了他人取他項上人頭的行動,任憑他人誣陷自己謀反,謝瑛卻想著前朝皇帝修葺大門不易?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向來樹倒猢猻散,楊茂可不愿陪謝瑛共沉淪。 他走到議事廳門外來回踱步,眺望云龍門的方向,過不一會兒,忽然跑回廳中,面色沉凝,對其中官僚、謀士們說道:“諸位!眼下宮中局勢尚未明朗,天子安危未可知,咱們先代太傅前往云龍門打探一番。若真有jian人作亂,我等說什么也須為天子護駕??!” 這幫當官的,都是心思通透的人,自然知道謝瑛已瘋,楊茂也要棄他而去。他們實在感謝楊茂,竟想出了這么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能讓他們光明正大地離開謝府,并與他劃清界限。 眾人向謝瑛請示,謝瑛呆若木雞,點了點頭,道:“去罷,去罷,護衛天子,乃是臣子的本分,去罷!” 眾人自門廳魚貫而出,至于小院內,開始撒足狂奔。 ※ 云龍門東,東安公梁顒袒胸露懷,半躺于馬車上,身旁坐著兩個美人,手持宮扇為他扇風捶腿。 梁顒半夢半醒間,從鼻中發出微微的輕哼,懶洋洋地問:“誰是你們這兒領頭的???問問他,還要在此傻等多久?!?/br> 武士跑上城樓,尚未開口,卻聽一陣馬蹄爆響聲。 馮颯策馬奔來,一眨眼便已穿過云龍門東,差點撞翻了東安公的馬車。 “吁——!”馮颯勒馬,轉頭對孟殊時大喊,“孟家小子!謝瑛不愿束手就擒,其府中仍有兩百持戟武士,傳訊至東掖、萬春二門,一同領兵殺入謝府!” 董晗道:“東安公,孟大人,謝賊狡詐jian猾,已召集群僚數十人入府商議對策。我立即回宮稟報,只怕遲則生變,你們須快刀斬亂麻!” 兩人匆匆而來,匆匆離去,留下孟殊時與東安公面面相覷。 孟殊時恭恭敬敬地詢問梁顒:“請東安公示下?!?/br> 梁顒并未從馬車上走下來,懶洋洋地說:“你曾帶兵打過仗?”他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本公千金之軀,又從未上過戰場,怎能如此冒險?上陣殺敵,是你們這些下等人的事情。 孟殊時知道他打的是什么算盤,答:“我與李峯俱是幽州軍出身,幽州近烏桓,戰事頗多,我兩個打過大小戰役近百?!?/br> “好!”梁顒爬下馬車,吩咐侍衛將李峯傳來,下令,“云龍門是謝瑛入宮的必由之路,本公必須在此鎮守。你兩個既是行伍出身,想來對付謝府中的私兵是綽綽有余?!彼路饘ψ约旱臋C智極為滿意,一面說、一面點頭,“本公令你們為先行軍,帶五百禁軍殺入謝府,我帶三百禁軍屯駐此門,為你們殿后!” 孟殊時與李峯相視一眼,俱從彼此眼中讀出滑稽可笑的神情,高聲應道:“僅遵東安公之命!” 東安公號令一出,騎手便帶著令牌,沿宮墻急速狂奔傳遞消息。 楚王給出回應,準許東安公等人便宜行事,號角聲聲,是即刻出兵的訊號。 武士們從后勤處領取弓箭,綁好長刀,整肅隊伍。隨著將領們一聲令下,黑壓壓的禁軍如暗涌,分三個方向朝謝府奔流。 李峯看了孟殊時一眼:你說得沒錯,咱們的時候到了! ※ 謝府中,群僚作鳥獸散。不想,剛剛走到府門前,卻聽得外頭號角聲響徹云霄,喊殺聲震天! 眼看著大門已不能再走,楊茂最為機智,第一個爬上墻頭,欲趁亂出逃。 孟殊時久在京中不曾參戰,此時跨馬狂奔,難免血脈噴張。他與謝瑛府邸隔著老遠時,已經搭箭上弦,繼而彎弓如滿月,瞄準謝瑛府邸的墻頭。 模樣威風凜凜,唯獨缺了一截小指。 但這點殘缺并不能影響孟殊時的好箭法。一支鐵箭自兩百步外凌空破風,穿過狂奔的武士、躲過嘶鳴的戰馬,直直扎入楊茂的右眼,再從他的后腦射出,另其瞬間斃命。 “真厲害!” 白馬看見孟殊時這漂亮的一箭,不禁拍手叫好。他頭一次作為武士上陣殺敵,一聞到血腥味,便心如擂鼓,總算是被孟殊時的好箭法轉移了注意力,稍稍定下心來。 岑非魚從背后摟住白馬,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道:“說什么鬼話?教你看看什么才叫厲害!”他說著,雙手分別掌著白馬的左右手,一氣搭上三支鐵箭,“我要射了!” “你……你住手!”白馬驚恐地大喊一聲。他不是不會射箭,可他從來沒有向把箭射向過活人!更何況他真切地知道,這一府的大戟武士,根本不是謀逆的叛軍。 “這都能等?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岑非魚不聽白馬廢話,張弓瞄準墻頭,放弦射箭,三箭齊發入飛星,瞬間射穿了三個人的腦袋。他為自己吹了個響亮的口哨,“說射就射!” 那三人挨得極近,隔著兩百步的距離,白馬甚至能看見腦漿與血花從他們眉心間的血洞里噴涌而出!他一把推開岑非魚,質問:“你怎知他們不是無辜的人?” 岑非魚歪著脖子笑了笑,道:“戰場上沒有無辜的人?!彼f著,一巴掌拍在白馬肩頭,“是男人便拿起你手中箭,將鋒刃對準前方,一路殺過去!” 白馬幾乎被岑非魚吼得耳膜充血,見他一臉殺氣,模樣兇狠全不似平常,肩頭更被對方粗糙的大手緊緊抓著,仿佛傳來了一股無形的力量,喚醒了白馬心中的獸性,令他血脈噴張。 白馬搭箭上弦,同樣從箭囊中取出三支箭,但并不全部搭在弦上。 月光照耀下,他一對綠眸閃著妖冶的微光。 白馬迅速射出三箭,三箭連發,一支箭追著另一支箭的尾部,同時刺入了最遠處墻頭上一名正在翻墻的武士的心臟——并把他釘在了墻頭的一桿“謝”字大旗上。 大旗承受不住三支鐵箭的威力,“剝”地一聲,攔腰折斷。 眾人見狀大受鼓舞,紛紛叫好。 白馬仰頭,朝岑非魚挑眉一笑,問:“我不比你差吧?” 這一招,是趙楨慣用的快箭射法! 許多年前,岑非魚還叫曹三爵的時候,也曾在戰場上這樣向大哥炫技,然后遭到了無情的打擊。就像今夜一樣,一模一樣,大哥甚至也是這樣問他“我不比你差吧?” “你還……真會這招……你、你、你……”岑非魚驚掉了下巴,嘴里能塞下一個鴨蛋。他好容易才回過神來,卻不知該說些什么,最后只能無理取鬧,伸手指向白馬,“你浪費!” 白馬無語:“反正是天家公器?!?/br> 謝瑛府中眾人知道眼下已經出不去了,便都開始向內撤退。 不知誰突然喊了一句:“大戟士何在?叛軍殺上門來,還不奮力對敵!”府中的持戟武士們得了號令,以為是叛軍殺來,迅速揮舞長戟,在院墻下散開,準備抵御箭雨。 然而,禁軍披堅執銳,區區幾個私兵如何能與之抗衡? 李、孟二人站在謝府門前,等待傳話的武士。 武士從謝府跑出,報:“謝瑛府中武士正在奮起反抗!” 李峯啐了口唾沫:“不降?” 武士再前往喊話,片刻后回報:“對方堅稱我等為叛逆,誓死不降!” 李峯大笑,下令:“擺開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