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許愿剛搬到新住處不久,白揚還親眼見他從許愿家樓門走出去——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林一山和徐景天來得早,徐總有輕微潔癖,說溫泉要上午來泡,上午水干凈。再講究的溫泉白天也不會給池子換水的,等被人泡過了,一池水就成了餃子湯,泡起來讓人心里不舒服。 林一山最近也比較好約,徐景天老婆出差了,兩人一商量,就跑到遠離市中心的溫泉來,準備住上一晚,順便談談新項目,看看有沒有合作的可能。 隔著簾子打了個照面兒,兩人第一時間都認出了對方。 徐景天走在前面,按捺不住,已經掏出煙來,準備抽上幾口。林一山動作一滯,立刻想起那個男孩沖他咧嘴一笑,說下樓去買點東西。還記得他帶著燙傷膏回來,順帶著想起許愿小臂上的傷,還有……許愿那個人。 白揚率先移開目光。他怎么會忘記那個清晨——白揚晨練回來,電梯剛上去,停在許愿家那一層,他索性不躲避,心想,如果恰好走出電梯的是她,她就告訴她真相,他就住在這棟樓里,11層東側那一間。 不到2分鐘時間,白揚的思路轉了幾個來回,他期望看到整裝待發的許愿,妝容簡單,元氣滿滿。又覺得慵懶的她也不錯,穿著睡衣,提著垃圾袋,頭發蓬松地堆在脖頸…… 電梯洞開,走出一人,正是林一山。那次林一山沒有認出他,但是他回望著林一山的背景,直到他上了那輛雷克薩斯,揚塵而去。 等白揚回過神來,自己正穿著一身汗濕的運動服,鬼鬼崇崇地靠在樓門邊上,像個反派特務。 事后白揚有幾次想問許愿,但直白地問終歸不好,況且自己連個身份也還沒有。 二人隔簾對望的三秒,心思各自不同。男人之間的默契,都不約而同地裝作不認識,擦肩而過后,白揚莫名有點緊張。 林一山倒不以為意,只是又想起某人,沉渣泛起,覺得天陰郁、氣壓低,不禁呼出一口濁氣。 許愿和袁子磨磨蹭蹭,袁子換好衣服,又對著鏡子反復端詳。小女孩心性,她穿了一件抹胸連體裙式泳衣,明黃底色,上面印著飛鳥圖案,明快天真。 許愿也換好了,純色分體款,該包裹的地方一處也沒露。許愿把鑰匙套在手腕上,等著袁子小同學照完鏡子。 ☆、三十六 她們走進戶外溫泉區時, 林一山和那個同學已經泡在就近的池子里。剛剛在室內的小池子里過了下水, 戶外的風一吹,兩個女孩忍不住抱緊肩膀。 男同學先看見她們, 招手讓她們過去。 這是離室內最近的一個池,溫度計顯示39度,面積有兩張雙人床那么大, 周圍用石頭砌起來, 保留著石頭的凹凸感和粗糙感,水面上飄浮著nongnong的水蒸氣。 白揚坐在池水里,背靠著石壁, 水漫到胸前,隔著水氣看著許愿。鮮少穿游泳衣,再加上冷空氣一激,再感受著那道目光, 許愿此刻真后悔來泡什么溫泉——這地方要來也應該自己來——最好不要來。 袁子也被她的男朋友盯著,但是她自在許多,小鳥一樣, 乍著翅膀坐到男朋友旁邊。 許愿把拖鞋脫到池邊,小心翼翼地邁眼前的幾步臺階, 白揚沒動,反倒移開目光, 與他一貫體貼細致的風格極度不符。 許愿坐到他們對面,四個人圍成了一圈。水溫高,兩個女孩的臉上漸漸浮出紅潤, 白揚看了她們兩個一眼,說:“先別泡這么久,后面池子多著呢?!?/br> 果然如他所言,一路往山上走,每隔幾十米,便有一個溫泉池,大的像半個羽毛球場地,小的只有一張雙人床大小,而且名目繁多,花瓣池、紅酒池、魚療池、中藥池……花瓣池又分玫瑰花池、紫羅蘭池、忍冬花池,不一而足。 池與池被天然的樹木隔開,即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聲音,大概是淡季,游客也不多,好多個池子都只有他們四個人。 她們四人一路走,一路泡,漸漸走到山頂。山頂也并不陡峭,配有自助飲食處、衛生間和一個韓式石療館。 所謂的石療館,也就是東北的一鋪大火炕。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加熱,剛一踩上去,腳底燙得挺不住,慢慢適應了才能接受。 幾個人一路泡了無數個池,又在半山腰的桌椅上小憩,男的還好,兩個女生有點冷,許愿的游泳衣沾了無數次水,又吹了山風,腰腹處濕嗒嗒的,挺不舒服。 所以見到這鋪東北大炕,兩個女生最高興,袁子在上面滾來滾去,還要拍照留念。 下山有兩條路,他們沒有選擇原路返回,走了另一側的山路,那條路溫泉池少些,大家興致也已回落,有點冷,也有點餓。 一路上白揚都比以往沉默一些,似有心事。下山時見許愿和袁子喊冷,他幫她們換了兩次浴巾,許愿接過跟他說謝謝,他也不看她。 晚飯是自助。因為泡過溫泉又洗了熱水澡,渾身暖洋洋,大家吃起東西來都狼吞虎咽。白揚那兩個同學開啟了“喂飯”模式,袁子擅長在琳瑯滿目的食物里挑出味道最好的,興高采烈地拿回來,分給另外三個人。 袁子這種性格的孩子,想必出身于夫妻和睦的殷實家庭,未經苦難雕琢,笑得沒心沒肺。許愿回想剛才,二人在更衣室換衣服時,袁子新換的那套內衣,做工講究,品牌不俗。 又回想自己獨自求學、工作的這么多年,量入為出慣了,也曾咬咬牙,買過那么一兩件略奢侈的,可水平也遠不及袁子的日常穿著。 自助餐廳里有熨貼心神的背景音樂,除了一兩個跑鬧的的孩子,也還算安靜。眼看窗外夜色籠罩,山間天黑得早,白揚提議帶許愿出去走走。 四個人出了餐廳,袁子說累了,要回房間休息,晚上繼續在賓館房間里泡溫泉。白揚和許愿兩人沿著室外的小路往后院走。 這地方雖然叫溫泉,其實還有賓館、客房、健身房、會議中心……像一個小型的療養院。餐廳后面還有建筑,略陳舊,巡著山勢而建,一路上搭了亭子、建了長長廊,長廊兩側還種了葡萄,夏天想必綠葉成蔭,是真正的“綠色通道”。 但是此刻綠葉落盡,彎彎曲曲的長廊也一眼能望到底。許愿跟在白揚身后,走得很慢,即是散食,也是散步。山上空氣爽朗,兩人呼出的白氣格外醒目。 聊到新年將至,白揚突然正經起來,問許愿新的一年有什么打算。許愿頓了頓,不知道怎么答。一來自己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二來跟白揚這個在讀碩士研究生聊人生計劃,有點對不上夾兒。 “工作嘛,肯定照舊?!痹S愿跟在白揚身后,他們要下幾級臺階。 “然后呢?”白揚放慢腳步,等著她。 “明年考慮出國旅行1次,想去免簽的非洲國家?!碧岬竭@個,許愿眼睛亮晶晶,旅行真的有在認真考慮,她即將30歲,還沒出過國門。 這么多年來,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沒有萬貫家財墊底,可也不想再苦哈哈地打工。她漸漸明白,花在基本生存需求層次之上的錢,才真正讓人回味無窮。 “和誰?”白揚停下來,黃昏的光線下,目光坦然,充滿期待?!拔規闳??!?/br> “撲哧……”這一笑分明把白揚的話當作玩笑?!澳惝厴I論文開題了嗎?”許愿剛洗過的頭發有點蓬,散在臉兩側,顯得臉更小。 白揚停下腳步,許愿差點撞上他。天色漸暗,遠處的餐廳依舊燈火通明,人影攢動。顯得這后院格外靜謐。 他們兩個站在小路中間,風吹得遠處山上咔咔直響,是樹枝碰撞的聲音。許愿心想:明天大概要變天了。 “你不問問我嗎?”白揚看著她的頭頂,聲音顯得低沉。 也是剛洗完澡,白揚穿得少,做舊的牛仔褲顯得空蕩蕩,倒是羽絨服外套過于寬大,一條沉灰色圍巾搭在脖子上,拖得老長,長過了羽絨服的衣角。 就是這身打扮,整個人也顯得熱氣騰騰。像是個小型熱源,或磁場。 許愿不想應付這種氣氛,這半年來,白揚對她的殷勤,她怎么會看不出來??墒?,對這個小她4歲的男孩,她能怎么辦呢?一來,白揚是舒意的表弟,是親表弟,不是遠親。二來,自己的感情生活一團混亂,已經應付不暇。三來,白揚幫她找房子,幫她搬家,真的幫到她不少。 許愿尷尬地終止話題,掏出手機來,慌亂地說:“我給你姐打個電話?!?/br> “不許打?!卑讚P嚴肅起來,表情急切。 “……我只是問她到家了沒?!?/br> “不許打?!毖矍暗娜穗m然心性像個孩子,但是個子高、手臂長。沒等許愿反應過來,他已經奪過了許愿的手機,揣進自己兜里。 “許愿?!彼缓傲艘宦曉S愿的名字,不再說話,目光里滿溢了柔情和委屈。對,有委屈,還有急切。 天色暗下來,院子里只余兩個灰色的剪影,像褪色的古老膠片電影。自助餐廳里人少了很多,燈依舊亮著,有人從手門走出來,在低低地抽煙聊天。 白揚的眼神,許愿消受不起。她不知道白揚將要說什么、做什么,她只是本能覺得不舒適,想盡快化解窘境,繞過白揚,意欲繼續往前走。 白揚動作太利落,她還沒看清,眼前一道黑影掠過,脖子就被勒緊。 白揚用圍巾把許愿困住,圍巾夠長,他只在許愿脖子上繞了一圈,圍巾尾端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另一端還松松地垂著。 許愿尷尬地低著頭,額頭抵在他的胸膛?;艁y中伸手去推,雙手抓上他腰兩側的外套。 掙扎中頭發起了靜電,吸附在白揚胸前的衣服上。許愿吭了一聲,不知道頭撞得疼,還是呼吸受阻。白揚手上的力道不減,任由她一頭瘦牛一樣,彎腰頂著他。 許愿只好低聲說:“松開,白揚?!?/br> 面前是男人的胸膛,許愿睜不開眼,什么都看不見,但能感受到男人胸前的緊實,還有男人身體散發出的味道。年輕男孩的身體,帶著溫泉的溫度和水汽,伴著急促的呼吸聲。 許愿活了近三十年,從來沒被如此對待。天色雖暗,這個開敞的小院也不是封閉的,有工作人員或清潔工走過,都屬正常。 兩人這樣沉默的僵持太怪異,況且餐廳那邊傳來說話聲,似有人朝這邊走來。 “白揚?!痹S愿壓低聲音,但是語氣嚴厲起來。 這個男生使出了蠻力,對她的警告兼呼救毫不理會,身體側了一下,許愿的頭終于不再與他的胸膛呈直角,同時抓過許愿的左手,用力向自己身后扯,圍在自己腰上。 遠遠看去,就是一對親密的情侶,女人被攬在高大男人的懷里,女人雙臂環著男人的腰。 許愿喘過氣來,勒在脖子上的圍巾松弛一點,她抱著白揚的腰,猛烈地咳嗽起來??人詣倓偲綇拖聛?,就有人從他們身邊路過。天已經黑了下來,看不清人臉,但是沒有穿工作服,猜測也是游客。 許愿心想:這叫什么事兒。 不歡而散。許愿冷著臉走在前面,白揚面無表情地跟在她后面,一前一后繞過餐廳,回到客房。 其實餐廳后面不再有接待游客的設施,只有鍋爐房、員工宿舍、洗衣房等后勤建筑,再加上夜幕之下,應該鮮有游客逗留。 但是林一山和徐景天都看見了。徐景天眼下也震驚不小,正愣神兒的工夫,林一山已經轉身走了。 ☆、三十七 剩下徐景天, 手里夾著半截煙, 似要確認,還盯著別扭的兩個人影。 許愿解開圍巾的束縛, 大致整理了一下頭發,深吸了口氣,準備離開, 迎面正對上徐景天的目光。 再沒有這樣的巧合, 但是許愿無暇理會。她還處在與白揚對峙的尷尬中??葱炀疤斓难凵穹吹沟O了。 “許愿?!毙炜傔€是老江湖,震驚和淡定一秒切換?!扒闪?,你也來玩?” “許總?!痹S愿知道自己的臉還是紅的, 比泡在溫泉里時還燙。她也顧不了那么多,黑燈瞎火的?!霸趺磿悄??”剛想問徐總和誰一起來的,又覺得這話不妥,有刺探人隱私之嫌, 就直接道了別:“那我先回去了,再見?!?/br> 這不像是溫泉偶遇,倒像是公司電梯里的對話。但是許愿只剩下這些神智, 只能做出此種反應。身后的白揚緩過神兒來,默默跟在許愿身后。路過時, 徐景天打量了他一秒,旋即轉過頭去。 林一山幾大步走回餐廳。同行的還有幾個人, 沒有徐景天、林一山這么熟悉,那幾個人吃過飯,早早去打麻將了, 剩下林一山、徐景天二人,邊吃邊聊。直聊到客人漸漸少了,有服務生在收餐盤,他們才踱到后門抽煙。 徐景天想拉林一山干一個項目,與國內一家高校合作,研發直升機用低成本碳纖維預浸料。不過林一山這人,工作上從來不把話說滿,再全情投入,面上也是一副淡淡的樣子。 徐景天也不逼他,項目還有細化的時間,也有細化的必要。他也需要時間與校方溝通細節。 林一山抽著煙,山挨得很近,冬日里樹沒了葉子,視線通透。餐廳門旁擺著桌椅,供人坐賞山景,頗有星巴克的陳設風格。照明燈低矮,只照籠罩在桌椅周圍,遠處是錯落的樹和小徑,人影憧憧。 滿眼都是靜物,只有兩個人影在動。一個高大的男人和瘦弱的女子。 林一山把煙從嘴里拿出來,騙過頭來躲過自己制造的煙霧,又朝那邊看了一眼。 兩人很熟絡,像是在玩鬧,男人做了什么,女子一直低著頭,輕微掙扎,像是日本人的鞠躬禮定格了。 林一山繼續吸煙,徐景天已經站在他身側,林一山掏出煙盒遞給他,注意力卻沒在他身上。 他認出了那個男人,正是在男更衣室和他對視的白揚! 這個從來不八卦的男人,鬼使神差地沿著小路走了幾步。那邊徐景天點著煙,看他走,也跟著走過來。 那頭,白揚也看見了。 兩個人在薄薄的暮色里再次對視。白揚還把許愿換了個角度,從林和徐的角度看,就是許愿雙手環著白揚的腰。 這個對視僵持了足夠久,久到林一山確認了許愿,也聽到了許愿壓抑的咳嗽,還領略到了白揚眼里的挑釁和蔑視。 林一山轉身離開?!霸趺??”徐景天這話還沒問出口,林一山已經走遠,步子邁得那叫一個大。 徐景天八卦之心不死,繼續走了幾步,定住,剛好就是林一山站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