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這位許jiejie雖然年長我不少,某些方面卻比我天真太多,我覺得我再胡扯下去左右她的想法,未免就不厚道了,苦笑一下:“不要想太多,他就是謀生罷了?!?/br> 到了下午,天氣越來越陰冷,有要下雪的趨勢,我勒令周銳脫下那件從我爸房里拿的棉軍大衣:“我要給爸爸送過去?!?/br> 他只好脫下交到我的手里,苦著臉看著我:“那我呢?” “誰讓你大冬天穿個薄外套跑回來的,就這么扛著好了,幾時受不了幾時走人?!?/br> “太狠了你,我總不能讓室友從英國給我寄衣服,又怕去鎮上商店買會讓我爸知道我跑回來了?!?/br> 許可插言:“這樣吧,我正好想去鎮上轉轉,可以幫你帶兩件厚衣服回來?!?/br> “可可姐你真是好人?!?/br> 看許可取下身上風衣讓周銳穿上比量身高大小,我想,她確實比我人好得多。 鎮上去年新開了一家大型超市賣場,還有幾家國內運動休閑牌子的專賣店,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小服裝店。我指給許可看,她卻說:“天氣太冷,我們還是先把衣服給何伯送過去吧?!?/br> 我笑:“你是想看我爸到底做的是什么吧?” 她有點尷尬:“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的好奇心變態?!?/br> “沒什么,走吧?!?/br> 陳老太太就住鎮中心的一棟三層樓房,一走進她家那個院子,許可頓時呆住了。 天氣寒冷,可是院門以及屋門都大開著。站在院子里,可以看到老太太就停在客廳內的一扇門板上,穿著壽衣,面孔上蒙了一張黃紙,親屬跪著大放悲聲、燒紙、上香,而他們旁邊就是進進出出川流不息忙碌的人。院子里有人在搭簡易天棚,有人在布電線,有人不停搬運東西進來:食物、成箱的飲用水、香煙、自動麻將機、桌椅……滿地狼藉。我爸爸正在院子一角指導幾個婦女將黃紙折起來。大家一邊忙碌,一邊談笑風生,渾然不在乎離他們幾步之遙躺著一個才去世的老太太。 我欣賞著許可臉上的表情,她好久緩不過來:“為什么會這么……熱鬧?” “你想看真正的熱鬧,要等天黑過來,這里會先開流水席,然后有個戲班子過來表演,唱流行歌曲,演小品,通宵守靈開幾桌麻將?!?/br> “這不是干擾親屬的哀悼嗎?” “本地風俗就是這樣。特別是陳老太太這個年紀的老人,去世稱為‘喜喪’,親屬覺得辦得越熱鬧越能表達孝心?!?/br> “可是……”她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至少把地打掃干凈,弄得整潔一點比較好吧?!?/br> “三天之內不可以做清潔,到送去火化才允許打掃?!?/br> “然后呢?” “然后還要‘做七’,就是從去世那天算起,每七天一個周期,子女集中上香祭拜,師傅負責推算哪天‘犯七’,需要做一個特別的儀式,相當于化解冤孽超脫上路的意思。到第七個七天滿了才算‘出七’,再就只需要第一個農歷新年接受親友吊唁,元宵節后移出靈屋,清明掃墓,七月半盂蘭盆節時燒紙錢?!?/br> “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規矩?” 我笑:“小時候我爸不放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家里,出來做事總帶著我,我看得太多了。我如果是男孩,大概會順理成章接他的班。對了,大城市里怎么辦喪事?” 她沉默片刻:“我母親半年前去世,登訃告后,至親好友在家里開了一個小型追思會,她是婦產科醫生,單位在殯儀館開了追悼會,除了同事朋友,還有她以前的患者過來送行,火化之后送到陵園安葬?!?/br> 聽起來確實肅穆得多,更具備葬禮應有的儀式感??墒俏覐亩缕?,就看著眼前這樣喧鬧的場景一次次上演,對于死亡,我早已經麻木。我過去把大衣遞給爸爸,接受旁邊大嬸的打趣,謝絕留下來吃飯,走了出來。 “你們有你們的風俗,我不想表現得矯情,可這場面我有點接受不了?!?/br> “并不一直都是這么喜慶的。如果你想看莊嚴的畫面,可以明天上午來看出殯前的路祭。老實講,我爸在那時候還是蠻感人的?!?/br> 在買完衣服回家的路上,許可一直沉默。 必須要有一顆足夠柔軟的心,才能如此易于傷感吧。而一個三十四歲的女人要讓心保持柔軟,前提就是被一直保護得很好。想必她出身于良好的家庭,從小到大被愛包圍,受最好的教育,讀最好的大學,畢業后有上佳的職業,然后被一個好男人追求直至結婚,所以才會放大自己的情緒。 等我到了她那個年齡,大約已經刀槍不入了。 可是真的刀槍不入又有什么可恭喜的。這么一想,我也意興闌珊了。 “我不想打探什么,許jiejie,所以我只問你一次,當然你可以不回答?!蔽以谠洪T前站定,“你來這里,住進我家,并不是帶著心事隨機走到某處停下,對嗎?” 她躊躇片刻:“你太聰明,小航。沒錯,我是拿到你家地址特意找來的?!?/br> 我的心再度提緊,連聲音都有些顫抖:“為什么?” “據我猜想,”她一字一字地說,“你的爸爸,何伯,應該也是我的父親?!?/br> _7 我看著許可,她也看著我,一臉緊張,仿佛在等我點頭認可她的身份。我說:“這里風大,你進去吧?!?/br> 她茫然:“那你呢?” “我出去走走?!?/br> 我丟下她徑直走開,其實并沒走遠,只是過了小街,到對面洪姨家里。 洪姨燒的豬蹄非常好吃,肥而不膩,軟糯入味,我一口氣吃掉了大半盤,弄得滿手滿嘴都是油光,她看得眉開眼笑。 “我還以為你再不肯來我家吃飯了?!?/br> “誰說的,聞到燒豬蹄的香味我就自動過來了?!?/br> “不生我的氣了吧?” 我笑:“我從來不對跟我講真話的人生氣?!?/br> “我都說我當時醉了,你再這么說,你爸越發不會理我了?!?/br> “好了好了,你喝多了,講什么都不作數?!?/br> 洪姨做松一口氣狀:“你這么想就對了。你爸可是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嚇得我這段時間都只能趁他不在再去你家串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