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這位許jiejie一看就是逃家的人妻,非要老公追過來哄一哄,撒夠嬌了才肯回去?!?/br> “你也才十九,別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女人心理,夠資格去情場打滾了?!?/br> “嗯,接下來你要告訴我,女人都會騙人,越是漂亮的女人撒謊越厲害吧。這個我早知道,所以我喜歡你?!?/br> 這當然是挖苦我口氣像他媽,而且長相不足以讓他迷惑。不過我看許可和她先生看得入神,顧不上反唇相譏。他們相互凝視的樣子如此美好,看上去他們的煩惱與現實瑣碎完全無關,讓我覺得愛情這回事也許不只存在于書里虛幻的描繪,而婚姻大概也不總是與無數麻煩相伴。 天色越來越黑,北風刮起,舞動落葉,他們仍舊那樣站著,時間仿佛已經凝固,我無端覺得蕭瑟悲哀。一根手指伸到我眼角抹去了淚水,我回頭,周銳無可奈何:“你看看你,以前帶你去看悲情電影,你看得直樂,現在人家夫妻好好說話,你倒看哭了。什么毛病???” 我冷冷地回答:“矯情,情緒投射偏差,喜怒無常。還要我繼續補充嗎?” “別胡扯。跟我走吧,小航,想去哪里都可以,何必困在這個讓你不開心的鬼地方?!?/br> 我十八歲,從記事起就困在這個鎮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有權在茶余飯后把我拿來順口談論。不管我是努力學習,還是任性妄為,得到的評論都是:“也難怪她會這樣?!彼麄兒孟裨缭珙A測到我的將來,有一段時間,我是非常想離開的??墒恰@時許可仰起頭來叫我的名字,顯然知道我就在閣樓上。我推開窗子,她輕聲說:“我送他去旅館,晚上關好門,不必等我?!?/br> _6 許可一夜未歸。 預報的西伯利亞寒潮如約而至,北風在窗外呼嘯得鋪天蓋地,桑樹枝頭殘存的枯葉被吹得發出近似嗚咽的聲音。冬天是我最討厭的季節,躺在黑暗之中,蓋著溫暖的棉被,仍能感覺到寒意變得厚重,一點點滲透進來,空氣里嗅得到嚴寒肅殺的氣息。 早上起來,我打掃院子。爸爸洗漱完畢出來,詫異地笑:“今天居然這么勤快?” “睡不著?!?/br> “又在胡思亂想些什么?” 我悶悶不樂:“你都說我是胡思亂想了,還問什么?!?/br> “你要老這么鉆牛角尖可不好?!?/br> “我也想跟你一樣沒心沒肺凡事哈哈一笑,什么都放一邊算了,可是我做不到?!?/br> 他終于生氣了:“我要真那樣,也不用管你浪費時間想這些沒用的事了?!?/br> 他甩手進屋,我拄著掃帚站在原地發呆,身后有人說:“慈航,我看得出你爸爸是很關心你的?!?/br> 我回頭,許可回來了,披了一件男式黑色長風衣,頭發略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上,有不一樣的風情。不知怎的,我無明火起,冷笑:“我也看得出你先生很關心你,可你并沒跟他回去嘛?!?/br> 她被堵得怔住。這時又有人大力推開院門,大聲叫我爸:“何師傅,何師傅?!?/br> 我爸應聲出來,那人急急地說:“陳家老太太已經不中用了,你趕緊過去?!?/br> 爸爸答應一聲,轉身進去,很快重新出來,已經換了那套西裝,提了公文包,和那人匆匆走了。 許可有些愣神:“什么叫不中用了?” 我輕描淡寫:“垂死,彌留,快咽氣了?!?/br> 她大驚,問:“何伯是醫生?” 我搖頭:“你昨天問他干哪一行,他有明確回答你嗎?要是醫生說起來多簡單?!?/br> 周銳頂著一頭亂發出來,笑道:“何伯是師傅?!?/br> 許可茫然:“師傅難道不是一種通稱嗎?” 一陣寒風吹過,周銳凍得哆嗦著抱緊手臂,解釋著:“我知道在省城里是管做體力勞動的工人叫師傅,不過在我們這里,師傅指的是會做法事的人。何伯幫人處理喪事,像布置靈堂,安排吊唁,寫挽聯悼詞,挑黃道吉日,看墓xue風水,做路祭,下葬,做頭七啊三七啊出七啊這些紀念儀式?!?/br> 他一連串說下來,許可顯然更加糊涂:“主持法事的不應該是和尚道士那樣出家修行的人嗎?” “何伯的師父張爺爺以前倒真是如假包換的和尚,四歲出家,有個很厲害的法名叫釋延,聽著像從武打電影里走出來的大師?!敝茕J笑嘻嘻地說,“可他還了俗,葷素不忌,還結婚成家生了兒子,大家都叫他張師傅,何伯接他的班做這一行,就順理成章成了何師傅?!?/br> 許可仍在發蒙。我問她:“你先生呢?” “他回省城了?!?/br> “你真要在這里住滿一個月?” “我是不是打攪到你們了?” “那倒也沒有。不過我不大懂啊,看起來你先生挺關心你,你這年齡舉止,大概也是職業女性,有一份工作要忙,就算放假,完全可以找舒服漂亮的地方度假,怎么有閑心一個人住這里?” “我有些事情需要弄清楚,有時候只能一個人完成?!?/br> 這句話意外到讓我默然。我當然不知道她指的到底是什么,可是我知道,就跟我的問題一樣,有時候只能靠自己去找到答案。 “小航,請不要誤會,我真的對何伯的職業沒有偏見?!?/br> 我忍不住笑:“許jiejie,你多慮了,別人偏見不偏見的我完全不在意。我并不因為我爸覺得自卑,他的職業確實跟大部分人不一樣,對我來說,也就是不一樣而已?!?/br> “她哪里會自卑,”周銳哈哈大笑,“我以前在她家混飯吃,她還一直鼓動我說既然我家沒錢了,功課也不行,不如當何伯的徒弟學這門手藝,總不會餓死。說真的,我還蠻動心的,可惜何伯不收我?!?/br> 許可神情還是有點怔忡不定:“何伯一直就從事這一行嗎?” “從我懂事起,他就是干這個的,沒見他做過別的。我問過他,他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何況他連書生都算不上,干農活不行,學這個卻很快上手,養家糊口可以了?!?/br> “我不大明白這里的情況,可是,我覺得以何伯的學識,當個老師是沒問題的?!?/br> “他又沒讀過師范,最多做個民辦教師,吃粉筆灰吃到肺痛,還是轉正無望,收入少得可憐,哪里比得上做這一行自在?” 我平時沒這么熱心為爸爸辯護,可現在多少是想要繼續看看許可為什么會對他有這么多好奇心。我的職業價值觀顯然已經讓許可大不以為然了,她既想表達一個不歧視的態度,又無法對我表示贊同,一臉糾結。 “當然,職業是無貴賤之分的,可是……” 我看得出她努力在調整思路,但肯定還是認為這絕對不算一份正當的、提得到臺面上的職業,而且她真心實意在為我爸爸惋惜。真不知道她對他怎么會產生想象,又想從他那里找到什么。我笑瞇瞇地說:“不用‘可是’,坦白講,職業當然有高下貴賤之分,起碼我爸這種行當連歸類都很困難。不過他說他如果當初愿意,其實也可以像張爺爺那樣去弄個算命打卦批紫微斗數的攤子,好歹能混到三教九流里去,可他不喜歡對別人的命運流年信口開河,干涉人生選擇,不如料理死人來得誠實?!?/br> 她肅然:“何伯真是很有想法的人,我太淺薄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