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他提前離席,沒有打擾正挨桌敬酒的寄虹,在白日燈火里獨自回了家。 提前離席的不止他一個。 霍家的大喜事,寄云卻沒有到場,玲瓏等人知她不喜拋頭露面,并不覺奇怪。姚晟卻知寄云雖有如此想法,昨日已被他勸服,很愿親眼看一看霍記風光場面,為此特意提前安排丫鬟帶寶寶出門玩一天,不知為何今日卻未現身。 他牽掛著寄云,沒吃幾口匆匆退席,走到趙家門口便聽見里頭正在咆哮,“臭娘們!沒有我趙財能有你們霍家的今天!窮成孫子時找老子蹭飯,他娘的如今風光了就翻臉不認人了?告訴她,甭說山海居的大堂,就是太守的雅座我也當得起!哭!哭!哭喪啊你!賤貨!” 姚晟怒極,但他一個外人,又是男子,怎好插手別人夫妻的事。猶豫間忽聽門里一聲女子慘呼,接著是重物墜地的聲響,呼嗵嗵砸在他心上。 他再也按捺不住,憤怒砸門。里頭消停了,趙財罵罵咧咧打開門,翻著白眼想了好一會才依稀記起他是誰,從鼻子里擠出兩個字,“干嘛?” 越過趙財的肩頭,姚晟看見寄云正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模樣讓他五內俱焚。血往上沖,真想替她教訓這個人渣。 趙財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看寄云,再轉過來時,目光就多了點齷齪的懷疑,“你找她?”語氣跟捉jian似的。 姚晟猛然警醒,他一時沖動,險些給她惹來是非。急中生智道:“瓷坊發月錢,夫人沒去領,我給送來了?!弊潞砂?,也不管有多少錢,全給了趙財。 趙財喜笑顏開地接過荷包,“砰”地關上大門。這回姚晟不敢魯莽,只得回自己家忐忑地等著。幸好如他所料,不一會兒趙財便出了門,他趕忙呼喚寄云,她卻不應。 他唬她,“你若不開門,我就找寄虹過來?!?/br> 腳步聲近,門閂響動,側門“吱呀”一聲開了,寄云垂著頭帶著濃重的鼻音哀求,“千萬別告訴寄虹好么?” 看著她臉頰上清晰可見的紅指印,他酸楚難當,一個“好”字被他說得顫了三顫。 寄云默不作聲地收拾院子。一塊長木板掉在樹下,兩端系著斷頭的麻繩,方才她就是倒在這里,看情形,似乎是挨打后把秋千撞落了。 姚晟竭力壓下怒火,緩和語氣問:“傷著哪里了嗎?要不要請個大夫?” 寄云呆滯地搖搖頭,慢慢走回屋里,找出一捆繩子,動作僵硬地系上木板。 他看出她想重新掛好秋千,便說:“放著吧,我來?!?/br> 她恍若未聞,仍舊機械地穿繩、打結,他溫言勸了好幾遍她都不理,又去墻角搬梯子。 姚晟又氣又疼,一把拽住她,“賭什么氣!身子重要還是一塊破木頭重要!” 寄云這才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隱忍叫他心里一顫?!拔也皇琴€氣,這秋千是……”想起趙財的名字,她整個人都不禁瑟縮了下,“……是他做的,以前我就提過不結實了不如拆了,可他一聽就罵?!?/br> 原來她竟是在怕。他心里跟堵了塊石頭似的,扶她坐下,回身去掛木板,不料一拎起來就斷成兩截,他真想直接跺碎了泄憤,但想起她畏懼的神情,終是強壓下怒火,尋出工具箱錘錘打打。 她坐在樹下,一片樹葉悠悠飄落眼前,居然已經枯黃凋零,時節還這么早啊。抬頭仰望,樹干中的兩截斷繩在半空中無所憑依、死氣沉沉地垂著,仿佛系不住的未來。 “剛開始,他不是這樣的?!彼曇麸h渺,不像是跟他說話,像是跟不知哪里的游魂對語?!八H手做了秋千,說兒子一定會喜歡?!?/br> 敲打的聲音停了停。 “可是后來我生了寶寶。他開始不回家,開始酗酒,開始賭錢,開始賣地賣房子。莊子沒了,營生沒了,那個做秋千的人也沒了?!?/br> 這么多年,她是頭一回說這些話,不知怎么的,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的背影,忽然就想說一說了。其實說不說也沒什么區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打碎了牙齒也只能往肚里吞。 “當”地一聲,姚晟狠狠一錘把鐵釘砸折了,憤懣地盯著她,“你少說了一句:他開始打你罵你虐待你!” 寄云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指印,硬擠出一絲寬慰的笑,“也不是很疼?!?/br> 她這般凄楚的笑卻比淚水更叫他心酸?!摆w財就是一個畜生!你對他還有感情?” 也許曾經有過,然而早已在傷痛里消失殆盡?!坝信c沒有,又能如何?” 姚晟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揚起錘子又放下,放下又揚起,反復幾次,終于一咬牙,把錘子扔到一邊,轉身直視,鄭重其事道:“他屢下狠手,你可以去官府告他。大梁律例有云,若夫家毆打妻子致傷,官府應予重罰,還可判處夫妻義絕!” 寄云大吃一驚,“你說什么? “你難道想一輩子葬送在那個畜生手里?他不會回到從前了,只會變本加厲,越來越瘋狂!”他斬釘截鐵,“寄云,不要怕,離開他!” 離開趙財,這是她從未、也從不敢想的事,一時間三魂六魄都驚飛了,拼命搖頭,“不、不、不行,萬萬不行!” “為何不行?你有才干有手藝,偌大趙家全靠你自己支撐,一個人照樣能夠過活,何必忍氣吞聲低三下四?” “可我不是一個人,”她苦澀地望著他,“我還有寶寶,寶寶不能沒有爹呀!” 頓時,他所有的言語都被擊碎了。這世上,除了衣食住行,還有很多很多其它的牽扯糾葛,那些,往往才是最關鍵最不能割舍的。 她慢慢垂下頭,縮著肩,抱著臂,像是困在無形的殼里?!八儆绣e處,總是我的夫君,寶寶的爹。女子在家以父為綱,出嫁以夫為綱,我怎能帶著寶寶背夫棄父,遭人唾罵?” 是他太傻了,想法過于輕率簡單。望著單薄瘦弱的她,他心中五味雜陳,懊惱、自責、疼惜、望而卻步,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對不住,我失言了。我……我只是望你不要如此懦弱,你越懦弱,他越猖狂。為了寶寶,你也要堅強勇敢起來?!?/br> 寄云呆呆望著腳下,似在出神,又似在看那木板。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姚晟拾起錘子,蹲下敲了一錘,這一下有氣無力,叫他越發郁結。他居然在為趙財修補秋千! 忍無可忍,霍地站起,“這個秋千,不做也罷!”從工具箱抓出一柄斧頭,照著剛釘好的木板直劈下去,“喀”地一聲震響,鐵釘亂濺。 寄云渾身震了一下。那聲響驚天動地,在她腦中轟轟鼓舞,久久不散。 姚晟再次舉起斧頭。 “給我?!币粋€低低的聲音將他打斷。 他詫異回頭,寄云起身,腰桿筆直,提高了音量重復道:“給我!”向斧頭伸出手。 姚晟會意,遞給她,側身讓開。 躺在她腳邊的木板尚未被完全斬斷,藕斷絲連的樣子看起來像一副枷鎖,而她就是被鎖住的囚犯。她默默看了一會,緩緩抬起斧頭,一點一點舉過頭頂,雙手握緊,停頓稍頃,猛然大力劈落。 聲如春雷,萬物復生。 這許多年隱忍的委屈與痛苦爆發成不可遏止的力量,一下又一下,要將那副命運的枷鎖徹底毀滅。 木板斷裂,兩截、三截……直至碎為片片木屑,而她仍發狂般不肯停手。 “夠了?!币﹃晌兆∷氖滞?。 寄云胸膛劇烈起伏,臉上滿是宣泄的汗水。 他被她的眸光柔軟了心房。她忍得太久太苦,他豈能不懂。輕輕奪下斧頭,柔聲道:“寄云,你若還想發泄,有我?!?/br> “有我”。這句話若是從她的夫君口中說出,該有多好。 該有多好。 她忽然掩面痛哭。不是傷心,是悲憤。 劈得開木板,劈不開命運。 姚晟遵守承諾未將此事告訴寄虹,寄虹那幾日忙著應酬,無暇顧及,后來得閑問起,寄云只說不愛熱鬧,她也就信以為真。 霍記開張后,日日顧客盈門,寄虹想把姚晟調到霍記做管事,他考慮再三,說若有配合默契的賬房,他便答應。寄虹正有此意,便說服寄云同姚晟一起調來。 盡管有人幫手,寄虹仍舊忙得昏天暗地,兩店一窯,千頭萬緒,連同嚴冰見一面都抽不出時間。 他索性到霍記“視察”,一查就查到晚上,順勢留下吃頓便飯。但飯菜尚未布好,寄虹已經趴在飯桌上睡著了。 嚴冰嘆氣,為她蓋件披風,輕輕抽出胳膊下壓著的賬本。 寄虹醒來時,就見嚴冰在里屋的書桌后頭倚燈書寫,她走近一瞧,卻是在算她未完的賬目,并且未打算盤,全在紙上加減。 這樣的男人……真叫她不知怎生才好。 柔情萬種地“喂”了一聲,“別算啦,吃飯吧?!弊郎系娘埐艘稽c沒動,他定是餓著肚子在等她。 寄虹熱好飯菜,嚴冰也正好算完。飯桌上他一個勁給她夾rou,寄虹看著冒尖的碗有點犯愁,難道他喜歡小白那樣圓滾滾的身材? 兩人坐到一起,話題總離不開瓷器。寄虹說:“上回沙坤介紹的幾個海商又來進貨了,聽說青瓷在別國還挺受歡迎的。這回進貨量大,我想引薦幾位同行給他們,推薦幾位唄?” 做生意主動讓別家分杯羹的倒是少見?!盎粲洺圆幌??” 寄虹不答反問:“焦泰入獄,瓷會會長是不是該改選了?” 嚴冰頓悟,驚訝道:“你想做會長?”據他所知,南北瓷會從未有女子擔任會長一職。 “對?!彼毖圆恢M,“我要站在最高處,再不讓人踐踏霍記?!?/br> 他審視地看著她,她往后靠著椅背,手肘搭在扶手上,不經意間透出幾分君臨天下的霸氣。他本想潑一點冷水,轉念一想,她吃過虧栽過跟頭,如今想要權要勢以自保,也無可厚非。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道:“想不到你志向遠大,我倒是小瞧了你?!?/br> 寄虹知他這是贊成了,笑道:“何止呢,我將來還要把霍記分號開到白嶺去?!边@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回家了。 她沒發覺,不經意間她已經在未來里預留了他的位置。 既然為籠絡人心,嚴冰建議選擇傾向霍記的同行合作,以互惠互利預先鎖定這幾票。商定妥當,翌日寄虹便帶著海商挨家拜訪。如今生意日益艱難的境況下,從天而降一塊大餡餅,沒有哪家不千恩萬謝的,就差表態誓死效忠了。 寄虹并未刻意宣揚此事,但悄無聲息地,青坪瓷會的陣營發生了變化。受過恩惠的自然站在寄虹一邊,那些沒受到恩惠的中間派不免欣羨,后悔之前站錯了隊。 嚴冰建議趁熱打鐵,即刻改選會長。 寄虹邊指揮下人把新進的礦土抬起倉庫,邊說:“何必著急?再過半個月就是會長改選例會?!?/br> 嚴冰給抬土的工人讓道時,隨意瞥了一眼?!奥牪芸h令說朝廷派了個欽差,過幾天就到了,到時少不得人仰馬翻的,這之前先把你的事定下為好?!?/br> “什么欽差?來干什么?” “正式公文還沒到,曹縣令也不知是誰。不管是誰,目的無非是——”他比了個元寶的手勢。 “對你不會有影響吧?” “怎么會?哪個斂財不要靠督陶署?!?/br> 只要對嚴冰無礙,金差銀差都與她無關。寄虹放下心來,問起會長改選的流程。 嚴冰視線追著工人的身影,方才短短一瞥間,覺那筐中頗像白嶺特有的礦土,隨即暗笑自己八成是思鄉情切老眼昏花了,青坪離白嶺幾千里地,怎會有人巴巴地從白嶺運土過來。便拋開這個念頭,與寄虹討論會長改選之事。 隔日瓷商云集督陶署,嚴冰提出瓷會不可無長,請眾人擇能選之。 幾名頗有聲望的人交換一下眼色,方掌柜起身道:“會長之位霍家曾連任多年,期間瓷會欣欣向榮。如今霍家后繼有人,不僅將青瓷發揚光大,博得太后盛贊,為青坪揚眉吐氣,并且德才兼備,將絕技傾囊相授,在座許多同行皆有惠及。方某力薦會長之位重歸霍家,亦是我等共同之愿?!?/br> 玲瓏頭一個贊同,又有幾人也隨即應和。 呂坷陰陽怪氣地說:“自古哪有女子凌駕于男子之上的道理?要反天嗎?” 嚴冰淡淡掃了他一眼,“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不臣服鳳璽。難道你卻有貳心,圖謀反天不成?” 呂坷瞬間面無血色。他本來就事論事說的是寄虹,嚴冰一竿子把他架到太后的前頭了。要知如今叛軍正是打著“撥亂反正”的名號,他這等同于叛軍之列,那可是株九族的大罪??!登時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居高位者不拘男子女子,以才論之,呂公子想必認同?” 嚴冰語氣甚是隨意,但呂坷已嚇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罢J……認……認……” 嚴冰溫和地笑道:“認同最好?!鞭D向眾人,“諸位也都認同吧?” 他這一招殺雞儆猴高妙得很,這種時候誰還敢否認?反正會長誰當不是當,再者,投了她的票并不見得日后一定聽她的話。于是,在“上下一致”的呼聲中,唱票結束,小吏高聲總結,“共收到一百零三票,霍家得八十九票?!?/br> 這是青坪瓷史上最高票的一次當選,但其中多少真心實意,多少半推半就,就不可知了。 寄虹笑盈盈起身,向眾人團團一福,禮未行畢,就聽門外有人道:“已經結束了么?不是刻意避著本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