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隨著話聲步入兩人,一人是曹縣令,一人身著寸徑雜花寬袖青袍六品公服。 寄虹看見那人,笑容剎那冰凍,僵立當場。 作者有話要說: “義絕”是古代離婚形式之一,律法記載,婚內暴力可判義絕。 ☆、六品與九品 曹縣令向眾人介紹,“這位是工部葉郎中,奉朝廷旨意,特來督辦瓷務?!?/br> 眾人紛紛施禮,寄虹卻呆若木雞,仍保持著方才欲行福禮的姿勢。 剎那之間,往事撲面而來,曾經那個決絕遠走的葉墨與此刻這個衣錦榮歸的葉墨重疊一處。百種滋味在心頭,說不清是感慨、愕然,還是尷尬。 曹縣令向葉墨介紹嚴冰,又轉向寄虹,尚未開口,葉墨笑容可掬走上前,“霍小姐不必多禮?!鄙焓钟麛v。 嚴冰的目光閃電般刷地射過來。 同時,玲瓏大聲地咳了一聲。 寄虹如夢方醒,急忙退后一步,避開葉墨的觸碰,重新施禮。 葉墨似不在意,同曹縣令落座。嚴冰摸不透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欽差是何用意,像是突擊檢查,卻又一言不發,在聽曹縣令介紹青坪瓷行的情況間隙,時不時看一眼寄虹,明目張膽,毫無忌諱。 嚴冰覺得自己一雙眼睛快要射出刀子了,可葉欽差似乎毫無所覺。他向寄虹使眼色詢問,她卻偏過頭去。真真氣人。 簡短的會面就在三個人你來我不往的眼神里結束。末了,葉墨才發話,“本官此次前來,是奉了朝廷的一項旨意。今日鞍馬勞頓,就不在這耽擱了?!睋P長而去。 眾人面面相覷。有認出葉墨的人心想,曾經那個寄人籬下見人未語笑三分的葉小郎君如今不僅官做大了,譜更擺大了。 寄虹出得門來,被雨擋在廊下,略站一站,卻被玲瓏拉到廊角。 她神神秘秘地問:“你打算怎么辦?” 寄虹一頭霧水,“什么怎么辦?” 玲瓏舉起左手,“嚴九品,”舉起右手,“葉六品,”晃晃兩只手,“你選哪個?” 寄虹被氣笑了,一巴掌拍掉右手,“你不早知道我跟他一刀兩斷了嗎?” 玲瓏故意端詳著“競爭失敗”的右手,“可我看他好像沒斷干凈啊?!?/br> 寄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打轉,“這個不必替我cao心了,你自己的事怎么不上心?”說著朝門邊努努嘴,“簡直七十二孝夫君,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大東遠遠站在院外的馬車邊,看玲瓏正與寄虹說話,似乎不敢過來打擾。玲瓏沖他揚揚手,大東立刻拿著傘歡快地跑過來。 寄虹說:“前幾日你娘還旁敲側擊地問我,知不知道你究竟在等什么。我倒想說說你,氣歸氣,總要有個度,當心這么好的男人被你趕跑了?!?/br> 玲瓏有些悵然,“我不是生氣……”這時大東已到跟前,她便???,向寄虹身后一指,“接你的人在那兒呢,我不請你同行了?!?/br> 大東與寄虹道別,撐著傘將玲瓏扶上車,駕車走遠了。 這邊寄虹也被嚴冰拉上車。他憋了一路,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你認識那個葉郎中?” 寄虹聽他一副質問的語氣,心中不悅,“你什么意思?明說好了!” “若不認識,他干嘛叫你‘霍小姐’?獨獨對你——”他頓了頓,尋了個較為委婉的說法,“——格外在意?” 這一句正戳中寄虹的痛處,她尤其擔心葉墨對她“格外在意”,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反擊回來,“用不著這么含蓄委婉的,干嘛不拿出你原來的唇槍舌劍來,直接污蔑我勾三搭四好了!” “你……”嚴冰真被她氣著了,有這么污蔑自己的嗎? 寄虹不給他解釋的機會,還沒到霍記,就跳下馬車,頭也不回進了門。 這樣小氣的男人,真真氣煞人。 關上門,心里卻不禁犯起嘀咕來,葉墨這一趟究竟為公還是為私呢? 寄虹這邊心事重重,那邊玲瓏也思緒紛紛。聽著馬車外泠泠雨聲,想起寄虹的問話,不由挑簾看向車前的男人。 曾經出神入化的執刀之手此刻為她執鞭,同樣一絲不茍。 看到他身上的蓑衣有些歪斜,她探身幫他整好,他回頭,并沒開口,只憨厚一笑,擺手示意她坐進去。 她便順從坐回車廂,放下車簾。大東這才開口,說起窯廠的事,兩個人有商有量,似乎全無隔閡。 但只有她聽得見心底深深的嘆息。當他們隔著這重簾幕時,像是親密無間,挑開之后,反而如隔重山。 大東一直把她送到臥房門外,沒讓她淋一點點雨。她打開門,他卻沒有走的意思。 玲瓏詫異,“還有事?”他和她之間,除了窯廠的事,再沒有其它話題。 大東張了張口,終究什么都沒說,轉身走了。 玲瓏并沒有十分失望,她原本也沒有十分期望。 正對床頭的鏤空雕花柜中珍而重之地收藏著一個嶄新的痰盂和一尊半舊的佛像,曾經被她當寶貝一樣小心呵護。望著它們,她不由憶起結識寄虹那天,她說會讓大東親手雕一尊佛像給她,還說會讓他親自送給她。 那時自己是多么歡欣雀躍??!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淡忘了。 房門被敲了幾聲,打開門,卻是大東。 玲瓏覺得他今天有點反常,“有事就說嘛,來來回回的做什么?” 大東直愣愣看了她一會,仍是一個字都沒蹦出來,只好把手里的錦盒往前一杵。 玲瓏狐疑地打開錦盒,里頭躺著一尊雕像。乍一看她以為是他新設計的佛像樣式,又莫名地覺得熟悉,仔細端詳片刻,突然目瞪口呆。 分明就是她??! 眉眼發式與她十分神似,衣裙是那套白蘭綠葉衫——她第一次穿在他面前的那套。 他還記得,他都記得。 她捧著錦盒,雙手竟然微微發抖。 他的右手一直未能恢復如初,故而佛像人像一類要求雕工極其精細的瓷器他早已放棄??蔀榱怂?,他又重拾舊藝。她深深明白,這對他是多么艱難。 她能想象,無數個夜晚,燈下的他揮汗如雨,一次次失敗,一次次重頭再來,一刀一刀刻下他的誓言,最后煅燒成永恒。 他木訥寡言,但這禮物勝過萬語千言。 她輕撫他的右手,“疼嗎?” 他的臉騰地紅了,忙不迭地搖頭。其實方才還疼來著,被她一碰就一點也不疼了。 “你……”他停了下,像是回憶練習過多遍的臺詞似的,深吸口氣,“我要有不好,你只管罵我?!?/br> 這話沒頭沒尾,但玲瓏聽得明白,對他而言,幾乎算是求婚了。她心跳如擂,望見他難得地不閃不避,與她對視,眸中的期待熾如窯火。 她開口,卻不是應諾?!按髺|,我問你,你為何想要娶我?” 大東一臉懵懂。 “為承諾?為彌補?為感謝?為被逼奪擂無法下臺?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她希冀大東能回答出“別的什么”,然而他更加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用你入贅,不用你承擔責任,不用你履行諾言。如果一切束縛都沒有了,回到最初,你依然想要娶我嗎?” 永遠慢半拍的大東在片刻愣神之后,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必須立刻馬上飛快地給出肯定的答復。 然而玲瓏已經從期望到失落到失望,瞬間百轉千回化為一聲嘆息,“你想清楚再回答?!比缓箨P上了門。 門外的大東癡癡地站著,不知過去多久,他對著冰冷的門板無聲說出一個字。 然而他的心聲卻被雨聲淹沒了。 雨季是青坪瓷行的難季,礦廠與窯廠不得不時常停工避雨,產量銳減。眼瞅著雨又下了一整夜,到拂曉方住,寄虹急忙趕去窯廠,果然因雨耽擱了入窯,這會丘成正組織工人加緊趕工。 寄虹問:“海商的訂單能不能按時交貨?” 丘成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只要沒有突發狀況?!?/br> 寄虹總覺心里頗不安定,在窯廠漫無目的走了幾圈,在洗土的工人身邊看了一會,推開他說:“你去忙別的吧?!?/br> 挽起袖子,接過他的長木棍,探到缸中徐徐攪動。洗土缸有半人高,里頭是粗礦土和水,混合后,靜置沉淀,經過濾去粗取精,這樣的過程要反復多遍才能得到足夠細膩的制瓷用泥。 寄虹看到洗土缸上標記著“三”字,說明已經洗過三遍,對普通青瓷來說完全可以進入下道工序了,但這個不同,她格外謹慎,格外在意,和丘成商量決定多洗一遍。 灰白的泥水在中央形成小小的漏斗狀的漩渦,她的心緒隨之旋轉,漸緩漸止,和著瓷泥漸漸沉靜下去。 半浮半沉的細小微粒中,一道陰影投在其中。 她看著水中的人影,“又來氣我嗎?” ☆、覆水欲重收 寄虹語氣嬌嗔十足,聽得嚴冰心都酥了。他湊近一步,“我知道你和葉墨是怎么一回事了?!?/br> 她手中的木棍“咣”地掉入水缸。他知道了?那他會怎么想她?她無端心虛起來,完全不敢看他的表情。 “其實你早知葉墨是焦泰的妻弟對嗎?又有什么好瞞我的。這趟差事即便不是巧合,他也肯定已經知曉焦泰下獄之事,因此昨日行為才古怪難解?!痹掚m一本正經,語氣卻帶著討好的味道。 原來只查到這個。想想也是,霍葉兩家結親又不是公主嫁皇子,還能有多少人知道。寄虹松了口氣,睨他一眼,“我不說,你不也查得挺快嗎?” 能不快嗎,她嘔氣一會,他一夜難眠?!澳悄恪彼坪跤悬c難以出口,咳了一聲,“……不氣了吧?” 對心高氣傲的他來說,這就是難得的道歉了。她心情大好,嘴上卻不饒人,“誰耐煩跟你一般見識?你那少爺脾氣也該收一收了?!焙鋈恍闹幸粍?,他昨日亂發脾氣,不是吃醋吧?不由撲哧笑出了聲。 這一笑陰云便散了。嚴冰眉頭舒展開來,心想你的小姐脾氣才該收一收呢。這話當然不敢出口,換了戲謔的口吻說:“要是收不了呢?” “收不了嘛——”她拖長了聲音,媚眼如絲地笑著,將腳邊的一個小石子輕緩踢了開去,“那我就把你踢得遠遠的?!?/br> 分明不是什么柔情蜜語,嚴冰卻直甜進骨子里。心里有只小獸躍躍跳動,蠱惑著他做點什么,微抬起手,又怕唐突佳人,只得壓下胡思亂想,顧左右而言他,“木棍掉進去了?!?/br> “還不是給你嚇的?!奔暮缣绞秩胨?。 “我來我來?!眹辣笄诘厝颇竟?,看到翻攪起的泥水,“咦”了一聲,丟開撈起一半的木棍,撈出一把和著水的稀泥細細一瞧,果然沒有看錯!驚訝失聲,“這是——白瓷土?白嶺的白瓷土?” 她微笑。 他不解,“就算你想做白瓷,青坪亦有可用之礦,何必舍近求遠,單運費便翻出十倍不止,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