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這話顛三倒四,但眾人基本聽得明白,只有年紀輕的如寄虹是頭回聽說焦家曾經敗落過。她不由看向焦泰,卻發覺他正死死盯著她,目光帶著殺父大仇般的恨意。 那邊嚴冰喝問劉五:“那日你為何編造假案?縣令面前,從實招來!” 劉五早就被小和尚裝神弄鬼地嚇破了膽,哆哆嗦嗦地全招了,自然一切均是焦泰主使,還抖出焦泰命他找人潑豬血、找流氓sao擾彩虹瓷坊、賄賂書吏擾亂嚴冰比試等一連串烏七八糟的事,接著嚴冰按部就班叫出小和尚、煙袋周、書吏等人,到了這個地步,煙袋周和書吏乖乖地招了個底朝天。 曹縣令算是開了眼了。 人證環環相扣,焦泰無法推脫,眼底露出一抹斷臂自保的狠絕之色,“我就是見不得霍家崛起,要保住焦家獨大之位,罪我認了,隨你處置!”這罪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不過罰幾個錢蹲幾天牢房,至多打幾棍子,他是從苦大仇深走過來的,捱得過。 “莫急,”嚴冰目光凌厲地盯著他,“還有一樁人命大案,要一并清算?!?/br> 寄虹緊緊攥住寄云的手,心跳欲狂。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鞠躬:) iamyongrui灌溉營養液 120170612 07:27:49 ☆、設陷翻舊案 焦泰面無懼色,自忖那件事做得神鬼不覺,嚴冰絕不可能找到證據。 嚴冰向廟后的方向打了個手勢,便有一個身著賭場服飾的小胡子男人快步走來,麻溜向縣令磕了幾個頭,不待發問,嘴皮子利索地介紹了姓名身份。 嚴冰問:“你是賭場中的小管事,怎會狀告焦泰買.兇殺人?” 曹縣令忙插話,“本官并未接到訴狀???” “小胡子”說:“因為牽扯到井捕頭和焦會長,小的知道惹不起,不敢直接進衙門報案,正巧碰上督陶署開門收瓷器,小的混進去偷偷告訴了嚴主簿,想著就算主簿不接頂多罵我幾句?!?/br> 曹縣令自然知道此話不真,但無足輕重,只撿關鍵問道:“焦泰之案與井捕頭有何關聯?” “小的剛聽說時也嚇了一大跳呢。井捕頭欠著我們賭場一筆債,拖了好久都不還,小的求到他家里說盡了好話——” 眾人明白他所謂的“好話”多半是用拳頭講的。 “——井捕頭才說焦泰是他的財神爺,他要斗霍家,不愁沒錢進賬,還搬出霍老爺的事讓我相信。他說焦泰出錢讓他在獄里弄死霍老爺,之后又讓他買通戶房,搶了霍家的宅子?!?/br> 寄云瞬間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寄虹用力地摟住她。 焦泰厲聲道:“一派胡言!一個賭場小廝,唯利是圖,說!你受何人教唆?” “小胡子”瞪眼挺胸,指天發誓,“要有半個字的謊話,叫我老子娘不得好死?!弊鳛槌园偌绎堥L大的孤兒,這話說得比名字都順溜。 接下來,戶房的小吏佐證了此事。他說:“井捕頭說焦泰出了大錢,霍嵩絕出不了牢門了,小人才一時糊涂,沒按章程就辦了過戶?!?/br> 驚詫疑惑唾罵之聲漸起,嚴冰請出最后幾名證人,以郝老頭為首的獄卒。 “霍嵩入獄時身體康健,并未受刑,卻速死獄中,其中緣故,你們是否知曉?” 郝老頭語氣里有壓抑不住的氣憤,“牢里有許多整治人的法子,其中一種是讓霍嵩天天背著大石頭——那石頭得兩三個精壯小伙才抬得到他背上——在牢房里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不背就打。這法子添內傷,霍嵩沒幾天就開始吐血,井捕頭不讓給藥給飯,就那么活活熬死了,外人看上去就是病死的。造孽??!” 寄云嗚咽一聲,捂著嘴癱倒在地,嚎啕痛哭。寄虹蹲在jiejie身邊,死死咬住唇,卻沒有哭。昂起頭,正看到嚴冰的目光,溫柔,悲憫,救贖。 她極其輕微地點點頭。 嚴冰揪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接著問:“井捕頭為何下此狠手?” 郝老頭指著焦泰,“喏,就是他給了錢。那天我收拾刑具房,后墻緊挨著值房的后窗,親耳聽見的?!卑褍扇水敃r的對話復述了一遍。 其他獄卒附和,“有次捕頭喝多了吹噓過?!?/br> “是捕頭拿了他的錢,小的們一個子兒都沒拿,都是被捕頭逼著干的,求縣令饒罪??!” …… 天底下絕沒有任何事能夠真正神鬼不覺。 焦泰豈肯坐以待斃,“嚴冰,你分明被霍家女子迷惑,公報私仇,羅織罪名,陷害無辜!” “你結黨營私,獨霸一方,瓷行不容;恃強凌弱,干涉政務,青坪不容;勾結jian吏,買.兇殺人,國法不容!為瓷行、為青坪、為國法,嚴某義不容辭,惡徒不除誓不罷休!”嚴冰疾聲厲色,擲地有聲。 “你……”焦泰心魂大震,方才的鎮定一寸寸剝離,“你、你身為父母官,判案要講證據,憑幾個人胡說八道,就要定罪?我……我不服!” “樁樁件件,眾口一辭,這些人證已足夠將你定罪,還有何抵賴!” 嚴冰的證據網的確稱得上嚴密,卻漏失了至關重要的一環——耗子精。缺失關鍵證人,即便在青坪定罪,也難以通過州府直至刑部的審查,除非焦泰親口認罪。 “人證”之語突然提醒了焦泰,狂喜沖昏了理智,他跳腳大叫,“嚴冰!陰險小人!你知道耗子精畏罪潛逃,故意趁他不在設下陷……” 話聲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覺地想到,“耗子精畏罪潛逃”是官府秘而不宣之事,他本不應該知道。 這才是嚴冰真正的陷阱。 先用一個接著一個層出不窮看似鐵證如山的人證,把焦泰逼到精神崩潰的邊緣,再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不著痕跡地拋出香甜的誘餌。這招風險很大,但這是在證據不足、耗子精又脫逃的情況下最有可能制勝的策略。 在嚴冰冰冷刺骨的目光下,焦泰感覺身體里的血一點一點被凍結,像被押上刑場的死囚。 嚴冰向曹縣令深施一禮,“焦泰罪行敗露,依梁律,買兇者與殺人者同罪,數罪并罰,當處斬首,懇請縣令為民除害?!?/br> 寄虹沖入廟中,在嚴冰身旁跪下,靜寂的廟宇只聞她以額觸地的沉重聲響?!扒罂h令伸冤!求縣令為家父伸冤!” 曹縣令是有些不悅的。他并不喜歡被當做棋子的感覺,此時才發現嚴冰并非容易拿捏的對象。然而此刻騎虎難下,何不一箭雙雕,既推出焦泰做替罪羊,又拉攏霍家這個準新貴?于是順水推舟地一番慷慨陳詞,命衙役將焦泰押下。 衙役剛要去抓,焦泰突然掙脫,發瘋般沖向寄虹。嚴冰大驚,顧不得眾目睽睽,一把將她拉到身后。 那一刻,不管即將到來的是刀、是火,還是瘋狂的野獸,他完全沒有考慮,唯一想到的是絕不能讓她受傷。 所幸衙役反應很快,不待焦泰近前,便一擁而上將他壓倒在地。倒地時,他的額角撞上石案一角,在不知多少手腳的重壓下,他艱難抬頭,頭頂,窯神像端立于石案之上,一如既往平靜地俯瞰眾生。 他聽見寄虹冰冷的聲音,“神明有眼?!眲x那悲憤沖天,卻爆發出哭一般的狂笑。衙役以為他瘋了,七手八腳拽起他往外拖。 他沒有掙扎,卻執拗地梗著脖子眼望窯神像,鬼哭般號叫,“你有眼無珠!你不配當神!你為什么不懲罰霍家?霍嵩使陰謀詭計害我家破人亡,你看不見嗎?你怎不為焦家伸冤除害?你不做,我來做!霍嵩該死,全家都該死!霍寄虹,我做鬼都會等著看霍家遭報應的那一天……” 衙役很快將他拖出廟去,走遠了,山林中卻久久回蕩著凄厲的號叫,怨念一般執著。 明知是瘋言瘋語,寄虹卻像被凍住,焦泰對她殺父般仇恨的目光和叫天不應的“陳情”在她腦中盤旋不停,卷起驚濤駭浪。 曹縣令對其他人小懲大誡,并當場將霍宅判歸霍家。 一年前禍從此地起,一年后仇在此地終。 寄虹心中最后那根刺終于連根拔起,但她絲毫不覺興奮,只感到疲憊,深深的疲憊。 寄云悲痛欲絕,被聞詢趕上山來的玲瓏伍薇送回家去。寄虹強撐著精神應付殷殷關切的眾人,人群散盡時,她獨自站在廟外,只覺茫然。 大約是子夜了,正是夜最深、山最靜的時辰,漫山的瓷燈轟轟烈烈,擊退沉沉夜霧。 有人從身后走來,語聲輕柔,“燈總如是,越黑暗,越輝煌?!?/br> 他同她并肩立于群山之巔,看萬千燈火俯臥腳下。 一路行來,披荊斬棘,翻山越嶺,很多次他都以為她會折戟途中,然而不知不覺中她竟已經走得這么遠了。 他無法回頭,但幸好有她替他一往無前。 她遙望遠方,“嚴冰,你說,爹能看見嗎?” “能?!彼挥脝枴翱匆姟笔裁?,她所想,他都懂。 燈火盛如煙花,寄虹思緒翻騰,一恍神間十幾年奔涌而過,最后定格在煙花夜幕下母親親手掛上木匾的身影。 現在,輪到她來守護霍記了。 她似自語,又似起誓,“從今以后,我絕不會再讓霍記的匾有摘下的一天?!?/br> 再沒有什么比霍記更加重要了,這個時候的她那樣以為。 他自然而然答“好”,不假思索便許下同行的諾言。 四目相對,她看到他眸中有某種情愫呼之欲出,只望一眼,心房便悸動不已。 原來從那么早開始,從那碗獄中的湯藥、那個雨中的援手,不,也許更早,從一年前評瓷會上那句聽似冷酷實則熱血滿腔的“妖異怪胎,不詳之兆”開始,他就已經成為她的守護者和領路人。 愚鈍的她,竟然如此后知后覺。 她張口,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想回白嶺嗎?” 沉默良久,嚴冰才輕嘆一聲,“回不去了?!甭曇衾锾N含著無盡的惆悵,叫她心里酸酸的。 她這才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同她不一樣,她得過太后嘉獎,而他舊案未消。即便有天大的抱負,只能徒嘆奈何。 但她可以。未竟的路,她可以替他走下去。 兩人下山,嚴冰隨手摘下一盞瓷燈。寄虹記起有許多次了,他提著燈走在她身前半步之距,不遠不近,為她引路。 和他這樣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錯。 話題自然離不開焦泰的案子,寄虹問:“他當真能被處斬嗎?”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不太踏實。 “州府和刑部對已經認罪的案件極少駁回,不過就算通過審查,也不會馬上執行。一來處置死囚需經過很多章程,二來公文流轉需不少時間。我明日便整理卷宗,加急遞往京城,越早定案越好,以免節外生枝?!?/br> 嚴冰熬夜成文,經曹縣令過目后,交驛差送往郡治。 案卷尚未抵達百里之外的府衙,另一封從青坪送出的書信卻早一步到達千里之遙的京城南郊。 一輛行往青坪的馬車垂簾一挑,伸出一只寸徑雜花的青色公服寬袖,車中人接過信去,讀罷笑了一聲,對送信的鏢師說:“回去告訴jiejie,有我在,不會叫她守寡的?!?/br> 他扔出一錠銀子,把信團成一團丟在腳下,斜靠車壁,閉目養神,腦海里卻浮現出一個紅衣勝火的身影。 霍寄虹,又要見面了。 作者有話要說: 民營的快遞總是比壟斷的靠譜_# ☆、會當凌絕頂 霍記很快整飭一新,寄虹親自掛上那方舊匾。重新開張的那天,鞭炮響徹青坪,陶瓷街從頭到尾掛滿帶有“霍”字的瓷燈,彩獅舞了足有一個時辰。 伍薇駭然道:“排場也忒大了,比皇帝嫁女兒還闊氣!” 玲瓏笑道:“還有更闊的呢!” 寄虹包下整座山海居宴客,上賓自然是縣令和太守。因太后對“百鳥朝鳳”愛不釋手,頒下不少賞賜,太守都跟著長臉,于是借嘉獎之機特意來套套近乎。席間親自向寄虹敬酒,一時間霍家風頭無兩。 在座的瓷行中人喧騰如沸,大醉而歸,唯獨嚴冰比以往更加冷定,滴酒未沾,看著里外的繁華熱烈,卻似望見曾經風光無限的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