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無關緊要的小事,曹縣令允準。 寄虹脫力般癱在椅中,才發覺汗透衣衫。 方才不過短短一刻間,霍家差點斷送前程,卻又奇跡般峰回路轉。 當她親身來到此地,方才明白,小小的評瓷會便如人生縮影,不到最后一刻,永遠不要認輸。 眾人散去,嚴冰留下善后,忙到日暮西山,走出窯神廟時,看到寄虹站在夕陽最后一線余暉中,靜靜地俯瞰廟山如黛。 他接過隨從的燈籠,示意他不必跟著。等隨從走遠了,他招呼寄虹一同下山。 山中安靜,偶有蟲鳴三兩,以及兩人起起落落的話聲。 “曹縣令怎會幫我?”寄虹問。 “曹縣令此人事事以己為先,他并非幫你,只是自己舉棋不定,想多一次選擇機會?!?/br> 寄虹嘆氣,“今日才知,評瓷會不止評藝,更要品‘政’?!?/br> 嚴冰便為她拆解曹縣令的心思,博取太后好感才是奪魁的關鍵。 寄虹聽出個疑點,“難道曹縣令是太后派系?與皇上不和嗎?”否則為何只巴結太后? 嚴冰愣了愣,隨即失笑,“你真是兩耳不聞窯外事?;噬夏暧?,宮廷內外全由太后主持,討得太后歡心便是討得皇上歡心,哪個不知此理?”話畢又想,她從未與宮廷有交集,不懂這些也屬正常,便把自己所知的前朝后宮的一些大事講給她聽。 寄虹默默點頭。 “……十日之期太短,無法研制新品,你與焦泰都只能在現有的青瓷與黑瓷上做功夫,但他的釉色實在精美,你的薄胎青瓷卻很難再有進益了?!眹辣尖庵f:“焦泰特意改為晚間,大概已有應對之策,曹縣令又善變,下一輪若沒有必殺之技,結果難以預料?!?/br> 兩人沿著神路階下行,燈籠在黝黑的山階上投下小小一團暈黃的剪影。 寄虹追隨著燈籠的微光,行至山腳,回頭望望巍峨的黑影,俏皮一笑,“山人自有妙計,十日足夠了?!?/br> 嚴冰凝視著她,緩緩道:“是,足夠了?!?/br> 足夠他做好準備,必殺一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黑釉碗的原型為建窯的“油滴天目釉”,資料記載“盛茶閃金光”。文中的描寫不要當真,劇情需要。 下一章再介紹一個國寶級的黑釉碗。 ☆、千燈映廟山 轉天,玲瓏等人不待寄虹開口便齊聚窯廠。伍薇人未落座,爽朗笑道:“看看你多大面子,我們都是來讓你差遣的?!?/br> 寄虹心頭涌上一股暖意。 玲瓏快人快語,“我把大東借給你?!?/br> 寄虹打趣道:“你舍得?不怕我不還?”幾人一番笑鬧,寄云嗔道:“沒個姑娘家的樣子,快說正事?!?/br> 寄虹轉向正題,“不跟你們假客氣,確實得請你們幫個忙?!?/br> 四人加上丘成在房里密議一日,中午小夏來喊吃飯都沒人出來。這情形似曾相識,他想了一會,終于記起前陣子五個人籌劃瓷樂演出時也是這般神秘兮兮的模樣。 晚上小夏回家,發覺嚴冰房門緊閉,燭火在窗上映出他和小和尚密語的身影。小夏感覺他的智商有點不夠用,好像一夜之間全世界都在密謀大事。隨后,他被嚴冰召喚進屋,也成了這個世界的一份子。 這十日里青坪瓷業只有一件大事,便是霍焦之戰。大家期盼再目睹一場精彩對決,到了日子呼朋引伴來到廟山,卻被督陶署的衙役擋在山腳,“奉嚴主簿之命,為安全起見,閑雜人等不得登山?!?/br> 百姓只有望廟興嘆,眼睜睜看著曹縣令和一干官吏的滑桿轎悠悠上山。 他們不知道,后山某處,專門守在此地的小夏終于等來一行人,將他們悄無聲息地帶上山去。深沉的夜色中,一行人越攀越高,向著窯神廟的方向。 窯神廟的長桌上,明亮的燭光映著唯一一件參賽瓷器,蓋布下是一只碗。 曹縣令詫異地看看左右官吏,最后落在嚴冰身上,“霍記呢?” 嚴冰同樣詫異,他是陪著縣令一起來的,寄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一無所知。 寄虹福了一福,“回縣令,瓷器已經到場,因不適宜放置桌上,請縣令先觀賞焦家之作?!?/br> 想來應是體型過大,曹縣令越發來了精神,“甚好,便請焦會長先示?!?/br> 嚴冰四下查看,沒看見任何瓷器,疑惑地望向寄虹,她只神秘一笑。 焦泰施禮道:“草民懇請縣令恩準熄掉蠟燭,只留一支即可?!?/br> 曹縣令知此碗必有新奇之處,命人照做。 隨著一支支蠟燭熄滅,窯神廟被籠罩在陰影之中,只余焦泰手中一支燭臺熒熒閃光。 他上前揭開蓋布,暗影中黑釉碗模糊難辨,曹縣令只隱約看出碗上有些許斑紋,并不十分艷麗。 焦泰移近燭臺,隨著燭光傾瀉在碗中,碗壁上原本深藍色的圓斑突然煥發出晶瑩的光彩,一圈一圈漾開,赤橙藍紫,五光十色,襯著漆黑的釉色,仿佛深邃的天幕上神秘的星辰,望一眼,便跌入星河無垠,不可自拔。 嚴冰不得不承認,焦家的黑瓷已臻化境,完美無瑕,只有當初艷驚四座的霽紅瓶可堪媲美,然而霽紅已然不存,如今的霍家絕拿不出能夠匹敵的瓷作。 他悄悄朝角落的小夏打了個手勢。小夏會意,向廟后走去。 焦泰的目光冷若霜刀,穿過熱切的人群劈在寄虹臉上,帶著深深的鄙夷。 黑釉碗確實令寄虹吃了一驚,但她神色不動,淡定施禮,“民女置下小景,請曹縣令移步品鑒?!?/br> 曹縣令欣然離座,攜眾官吏隨寄虹來到廟前,只見她從下人手中接過一只火把在半空中虛劃三圈,然后熄滅。 夜色深深,山巒靜默,蟲兒飛去又飛回,一切如故。 曹縣令正欲詢問,沉睡的廟山突然睜開了眼睛。 一只、兩只、三只……與黑夜相融的山林中,有燈火漸次亮起,越來越多,以星火燎原之勢飛速延展,眨眼間鋪滿整個廟山。燈海將星空都黯淡,美得驚心動魄。 火樹銀花不夜天。 廟前鴉雀無聲,無人能用言語形容這種震撼。 曹縣令瞠目結舌,半晌找回聲音,“這、這不會是瓷……” 他一時不知如何表述,寄虹接口道:“縣令慧眼,正是瓷燈?!?/br> 人群sao動,幾乎立時要去林中一探究竟。 寄虹抬手向廟中一指,“此處也有一組瓷燈,請諸位賞評?!?/br> 話音未落,梁下逐個亮起一大九小十盞瓷燈,點燈女子正是寄云。 嚴冰恍然,不消說,山中依令行事的定是伍薇等人。 早有性急之人跑到近處打量,見房梁懸掛的燈盞渾圓瑩潤,淡青的釉被微黃的光染成淺碧,是貨真價實的青瓷,透過鏤空的燈底也看得見其中普普通通的蠟燭。 瓷燈不獵奇取巧,只一個字:薄。 眾人不禁咋舌,能透射蠟燭的光線,可見瓷坯已經薄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縣令瞇著眼看燈上的圖案,有潑墨寫意之風雅,九盞小燈逐一看過,心中一動,“其上繪的可是龍生九子?” 寄虹笑答:“正是。山中瓷燈繪的是百鳥,這只——”她指一指大燈,“——最大,是燈中之后,繪的是鳳凰,此景便稱作‘百鳥朝鳳’?!?/br> 曹縣令何等聰穎,一點就通,再細觀十盞燈的布局,鳳凰燈在中央,九燈環繞,眾星拱月,其義不言自明。 靠眼色討生活的官吏們一見主子兩眼放光,對著瓷燈猛捋山羊胡,立刻一邊倒,全數投票給霍家。 寄虹不是比拼技藝,賭的是縣令的心思,幸運的是,她賭對了。 她不再像從前不撞南墻不回頭,而是學會有底線地利用手段達到目的。她要贏,不為榮譽,為報仇。 “焦泰,你該踐行賭約,當著窯神的面,退出瓷行!” 焦泰暴跳如雷,“投機取巧之作!究竟黑瓷青瓷哪個更勝一籌,敢不敢公諸同行評一評!” 嚴冰冷冷道:“倒要問你敢不敢請在場同僚評一評,身為瓷會會長,你殺人買命,動用私刑,欺行霸市,該當何罪!” “血口噴人!”焦泰臉色大變,霍地起身。嚴冰一擺手,衙役呼啦圍上,攔住去路。 形勢突變,窯神廟忽然成了公堂。寄虹完全呆住,嚴冰遞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向曹縣令躬身施禮,“卑職查得焦泰身犯數罪,懇請縣令明斷以正.法紀!” 曹縣令才干沒有二兩,官架子足有十斤,反應也算快,雖然被嚴冰擺了一道,但案子到眼前了不能坐視不理,便往桌后一坐,清嗽一聲,儼然升堂問案了。 寄虹已經明白嚴冰要做什么了,挽著寄云的手禁不住微微發抖。 嚴冰說:“卑職接管督陶署后,接獲多名瓷商舉報,去年小呂窯廠推出新創瓷枕,焦泰為一己之私,以金錢利誘,以會長身份威壓,逼迫各家瓷商斷絕與呂家的商業往來。作為會長,非但不能推新扶弱,反而行壟斷之事,打擊異己,擾亂秩序,此罪一也!” 寄虹震驚,原來當時退貨如潮竟是別有內情。這所謂“舉報”也不過是借口,不知嚴冰花了多少功夫才挖掘出陳年舊案。 焦泰見勢不能躲,反而鎮定下來,撩衣坐下,慢條斯理地撫平衣擺,“嚴主簿用心良苦哇,這個局想必天.衣無縫,人證物證俱全,方能構陷于我吧!”他這話一箭雙雕,嚴冰若擺出證據,無形中便有“構陷”之意。 嚴冰已料到他會如此反駁,不慌不忙向小夏招了招手,通往廟后的門簾一挑,幾名瓷商魚貫而出,跪倒回話,所說與嚴冰無異。 焦泰陰陽怪氣地說:“不知嚴主簿收買他們是威逼還是利誘?” 嚴冰不動聲色接過小夏遞上的一本賬冊,翻到某頁,遞給小吏,指著幾行字道:“煩勞?!?/br> 小吏會意,朗聲念道:“……瓷莊柜面支銀二百一十兩,分以袁呂章余……”一連念了二十一個姓氏,“作呂家瓷枕退貨之賄賂?!?/br> 焦泰臉色微變。 小吏照指示繼續讀了幾頁,均是如此記錄。嚴冰將賬冊攤開在焦泰面前,“你自己親筆所書可還認得?” 焦泰咬牙不語。他未料到,他既能在呂家收買jian細,嚴冰自然也能以牙還牙。 “為除霍呂兩家,焦泰設計了一樁假案,將霍氏與呂氏騙至此地,假借捕風捉影的鬼神之說行殺人之事。雇傭打手濫用私刑,欺凌良家女子,若非卑職及時制止,便要血濺當場。此乃罪二?!?/br> 焦泰痛快地認了,“彼時嚴主簿在場,明知焦某是被報案人蒙蔽才請出行規一驗真偽,何必扯上‘打手’‘私刑’之言?” “報案人你可認識?” 嚴冰問得飛快,焦泰未及深思,“不認識?!痹捯怀隹诒阌X不對,趕忙補充,“報案前不認識?!?/br> “報案后呢?” “不過一面之緣,算不得認識?!?/br> 嚴冰叫出一人,“這個人你認不認識?” 那人低眉耷眼地跪著,焦泰微微皺眉,“焦家的門房?!?/br> 嚴冰再叫上一人,這回焦泰便不那么淡定了。 嚴冰指著跪在旁邊的人問門房,“這個人你認識嗎?” 門房瞅了一眼,小聲答:“他叫劉五,是先頭的老爺管家的兒子,后來焦家敗了,他就跟著老爺——哦,現在的老爺,跑跑腿什么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