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說得好!”丘成目光炯炯。 玲瓏仍是猶豫。她掌管呂家窯廠這幾年,一步未曾踏入過瓷窯,這一步的距離便是另一個世界。 “今日我能夠站在這里,能夠舉起這束火把,非我一人之力。這一路行來磕磕絆絆,若不是你們不離不棄,我恐怕早已半途而廢。我感激上蒼,讓我結識了那么那么好的你們?!?/br> 她拉起伍薇的手握住火把,然后是玲瓏、丘成和寄云,“這把火一定要咱們五個一起點,一個都不能少?!?/br> 火把躍動,像每個人蓬勃的心跳。 伍薇豪爽地攬住她,“什么都別說了,往后,有你,有我,有大家?!?/br> 五只手緊緊握在一起,進入曾經的女子禁足之地,要在這所謂男人的世界里燒出一個天地。 火把引燃柴堆,一窯火映亮五個人,無論日后世事動蕩、人各飄零,至少此時此刻友誼如火,長明不熄。 作者有話要說: 平行空間小劇場 青坪督陶署公眾號今日推送消息:彩虹瓷坊隆重推出太后最愛青瓷樂器同款,全球限量發售,先到先得。 隨后“千里陶煙”私信“五色彩虹”:看在廣告的份上,和好么? “五色彩虹”:再接再厲。 ☆、平地起風波 煮上青梅酒,架起大銅鍋,咕嘟咕嘟燉上沙坤送來的河鮮,寄虹斟酒舉杯,“丘成,敬你。沒有你的奇思妙想,我不知在哪兒哭鼻子呢?!?/br> 玲瓏打趣道:“丘成真正是身懷絕技,深藏不露啊。誰能想到窯廠里的火工竟是皇宮里的樂師呢,把我們瞞得好苦哇?!痹诖夏侨?,是丘成手把手教她們奏曲,青瓷樂器也是他設計燒制。 丘成有些羞赧,“不是故意欺瞞,自我離宮承接家業便不再是樂師了,只想好好在窯廠里做一番事業?!?/br> 寄虹惋惜道:“學過那么多年樂藝,荒廢了不覺可惜嗎?” “大哥夭折、爹娘離世后,我成了獨苗,丘家跌了個大跟頭,可世代守著官窯的火,幾輩子傳下來的聲望不能就這么沒了?!鼻鸪裳垌锍恋碇腔?,“在哪兒跌倒的,就得在哪兒爬起來?!?/br> 寄虹幾人皆是在船上才得知丘成少時入宮學藝的往事,卻未聽他談起過丘家因何敗落。官窯的火工可說是瓷行里的執牛耳者,竟然舉家南遷,在名不見經傳的小窯廠火里刨食,寄虹憐惜之余,也生出疑問,丘家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有種說不清的預感,丘家的落魄似乎與嚴冰有關。 伍薇爽朗地笑,“這話我愛聽!轟轟烈烈干一場,也不枉托生到世上走一遭!來,今個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眾人笑和。 沙坤的目光在伍薇身上流連,有惺惺相惜地欣賞。既風情萬種又豪氣干云,這樣的女子,五湖四海只她一人。 這頓酒直喝到昏天暗地,城門落鑰,只能在霍家窯廠過夜了。窯廠有個院落,幾間磚房,原是工人所居,白日里寄虹已著人收拾出來,對大家笑道:“窯廠旁的沒有,就地方大,這么些房間隨便挑?!?/br> 玲瓏說:“我家離得近,就不與你們湊熱鬧了,只是……”她有意無意地掃了大東一眼,“大半夜的,一個人走回去,心里有點發虛?!?/br> 大東轉頭看向她,張了張口,卻沒出聲。 寄虹酒意上頭,大刀闊斧地指揮,“大東,你送玲瓏回家!黑燈瞎火的就甭回了,住在她家吧!” 這話太有歧義了,大東面紅耳赤,玲瓏卻坦然地拽拽他,甜甜一笑,“走呀!” 孤男寡女在醺然欲醉的夜里,若不發生些什么,都對不起天賜良辰吧。 眾人皆有醉意,各自回房安寢。伍薇酒量好,一晚上十幾杯下肚臉都不紅。掩門熄燈,脫衣上床,外頭靜悄悄的,幾乎能聽見輕風擦過窗紙的微響。 她單肘撐著枕頭,側倚在床邊,睡意全無。演奏瓷樂的那套金色衣裙被她穿了來,此刻整整齊齊疊放在枕邊。她摩挲著柔滑的衣料,長長嘆了口氣。 這樣美麗的顏色,卻與她無緣。 忽然輕微地“嗒”地一聲,窗戶一開一合,人影一閃,輕飄飄躍入房中。 伍薇嚇了一跳,騰地跳到地上,卻聽那熟悉的聲音笑道:“就知道你在等我?!?/br> 她松了口氣,靠上床柱,譏諷道:“沒學過敲門?” 沙坤大步走近,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見她只著里衣,微敞的領口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春.色撩人。他嗓音低沉,“老子喜歡直來直去?!?/br> 撬開窗戶的匕首仍然在他手中,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在伍薇胸前轉了個圈,一揚手,刀尖貼上她的脖頸。 伍薇垂目看了一眼,不僅不懼,反而笑了。 女人的笑對沙坤來說只有一種含義。他得了鼓勵,越發猖狂,匕首緩緩下移,探進衣里去,忽地挑開里衣,春光乍泄。 他剛要欺身壓上,伍薇劈手奪過匕首,抵在他的胸膛?!罢f,跳過多少姑娘的窗?” 心上寒刃森森,眼前卻是酥胸半露,她總能給他新鮮體驗。沙坤痞痞地笑,“姑娘太澀,你這樣的才夠味?!便紤袕堥_雙臂,等她用匕首脫他的衣裳。 匕首從胸膛滑到腰間,沙坤笑容更深,不由挺了挺身子。伍薇卻干脆利落地將匕首插入腰帶,一把推開他,“只怕你嘗不起?!?/br> 解褲腰帶的當口被擺這么一道,哪個男人受得了?他臉色驀地沉下,登時便要發作,但看伍薇氣定神閑地整好衣服,帶著點挑釁的意味抱臂與他對視,他突然就發不出火了,挫敗地說:“我夜夜去你家,你不會以為我是閑得慌替你把門吧?明天就出海了,給不給,一句話!” 這話滿是欲求不滿的味道,伍薇撲哧笑出聲,撫上他硬朗的臉龐。粗糙的皮膚碰上柔滑的手指,沙坤重又振奮,想她不是不樂意,只是嫌他直來直去,想玩點情趣。他笑嘻嘻去抓那只不安分的手,那只手卻倏地從他指間縮回。 伍薇收斂笑容,“我不是花船上的姐兒,壓得住舵再起錨?!彼f得很慢,就顯得格外嚴肅。 沙坤愣住,習慣用刀代言的他好一會才咂摸出言外之意。 伍薇目光灼灼,等待他的答復。 他見慣風月,但都是露水情緣,一向以為乘風破浪才是他的歸宿,從不為任何女人停步,但這次他竟然不能如曾經的每一次那樣拔腿就走。 思量很久,開口卻是句問話,“等我回來?” 伍薇不氣惱也不失望,落落大方道:“等?!?/br> 沙坤簡潔地一點頭,推開窗戶,回首一笑,飛身飄出。 屋中復歸寧靜,方才那場針鋒相對的試探恍如一夢。伍薇緩緩在床沿坐下,垂眸望著腳尖,笑了一下,既而又浮起一抹憂傷。她在心里喃喃地說,阿文,困了這么多年,我想爭一爭了。 這一夜,好些人睡不著。 大東將玲瓏送回呂家,怎么都不肯進屋,玲瓏揶揄道:“怕什么呀,我還能把你吃了?” 大東吭吭哧哧地說:“這、這有好多活,我得干完?!?/br> 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哪來的活?玲瓏也不戳穿,挽起袖子把泥料放上轆轤車,“正好,我想學拉坯呢?!?/br> 論起制瓷,大東便從容得多。兩人圍著轆轤車對坐,大東邊拉坯邊講解,玲瓏托著腮幫盯著他穩健靈巧的左手,眼眸晶亮,晃得他不敢抬頭。 碗坯的肚子漸漸鼓起來,大東利落地抹底起坯,玲瓏這邊洗車換泥,配合默契。拉坯靠的是手感,大東讓她試一試,玲瓏沾濕了手,一心兩用,手中泥料飛速旋轉,嘴里滔滔不絕,從青瓷灰瓦說到大國小家,最后嘆了口氣說:“前幾日有人到我家提親了?!?/br> 大東正在雕花的左手一抖,險些戳傷自己。 玲瓏抿嘴偷笑,“可我沒答應。那人空有一張好嘴,但好逸惡勞,身無長技,討厭得很。我喜歡的,應該是——”她故意停頓一下,果然引得大東十分緊張地望著她。她輕輕咳了一聲,有些羞澀,“不巧言令色,有一技傍身,懂瓷愛瓷,還能教我做瓷的人?!?/br> 饒是大東再遲鈍也聽得出她的話意。他心里驚濤拍岸,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只是怔怔地望著她。 玲瓏忐忑地用眼角余光飛快瞥他一眼,懊惱地想,也許是她太心急了,也許他根本就……看不上她。 心里七上八下,手上便失了穩重,堪堪成型的瓷碗軟骨病一般軟趴趴倒下,大東急忙探手攏住,不意碰到她的手指,火灼一般慌忙縮回。 玲瓏卻反壓住他的手。他深垂著頭,臉紅到耳根,但沒有掙脫,這讓她小小地雀躍,指尖一分一分試探著往前,直到完全覆上他的大手。瓷坯在兩人指間旋轉,擦出異樣的熱度。 兩人全無心思制坯,瓷碗已經歪七扭八,卻都不放手。泥里有他的指印,也有她的,永永久久融為一體。 兩人一起做出好幾只怪模怪樣的瓷坯,后半夜的時候,玲瓏睡著了,倚在他的肩頭。 他就那樣正襟危坐,僵挺著肩膀,一夜未敢合眼。 風兒解人意,掩了聲息,送人好眠。 這溫馨的一夜是被怒斥聲終結的。 “光天化日,傷風敗俗!”伴隨著重重的拐杖砸門聲。 玲瓏揉揉惺忪的睡眼,明晃晃的日頭下,呂太爺被呂坷扶著站在籬笆墻外吹胡子瞪眼。見呂坷幸災樂禍的模樣,她就知道黃鼠狼給雞拜年——一準沒安好心。 大東忙不迭起身,臊紅了臉,恨不得一步退出八丈遠。玲瓏倒是鎮定自若,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呂太爺被她迎進來,一路走一路罵,他平素不大管事,對家風卻上心得緊,今日本就是聽到些不雅的傳聞來整肅家風的,恰好撞見兩人卿卿我我的模樣,頓時火冒三丈。玲瓏看陣仗不對,加著小心陪笑解釋,呂太爺只作不聞,往上首一坐,“叫呂氏出來!” 不待玲瓏回話,呂氏已經聽見罵聲,急匆匆從后院趕來,襝衽為禮,禮未行完,被呂太爺厲聲喝止,“跪下!” 這下大出玲瓏意外,眼見呂氏一愣之后真個依言下跪,她也只得忍氣跪在母親身后。 呂太爺用拐杖點著呂氏怒斥道:“你教出的好女兒!公然和男人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玲瓏挺身欲言,被呂氏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閉口。 他轉向玲瓏,“女兒家不思女德,本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學娼妓歌女那些下作手段,拋頭露面,到大街上歌舞娛人,呂家的臉面都叫你丟盡了!” 有了上回呂坷來鬧的事,玲瓏就知道所謂“歌舞”抑或“瓷枕”都不過是呂坷找的由頭,他和焦泰狼狽為jian,目的是要謀奪窯廠吧。 “太爺爺有所誤會,青瓷樂器已呈送太后駕前,那是光耀門楣的事?!?/br> 呂太爺一拍桌案,“狡辯!坷兒,你說說外頭都是怎么說呂家的?” 呂坷一臉沉痛,“回太爺爺,外頭說咱們呂家不行了,要靠重孫女街頭賣唱過日子,還說呂家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墮落風塵,往后要開娼門了……” “這是哪家哪戶哪門哪院嚼的舌頭?你指出來,我跟他當面鑼對面鼓地說道說道!只怕這個人姓呂名坷,是個縮在王八殼里的渣子!” “住口!你從哪兒學來這種不干不凈的話?當真是放任壞了!呂氏,這個女兒叫你教野了,往后不能如此縱容,她年紀不小了,該尋一個端正守禮的人好好管束管束。至于窯廠,就交給坷兒吧!” 呂氏和玲瓏悚然一驚。呂氏惶然道:“玲瓏有錯,我定會嚴加管教,可窯廠是先夫心血,他為護窯埋骨于此,您是知道的,如何能夠交由外人?” 呂坷打著折扇,皮笑rou不笑地說:“嬸子說的什么話,一筆寫不出兩個呂字,親得不能再親了?!?/br> 玲瓏恨得牙根癢,明擺著是呂坷覬覦窯廠,向太爺爺煽風點火,可族里規矩大如天,別說窯廠,就連婚姻甚至性命都得聽族長的,她和母親根本無從反抗。 呂太爺說:“若不是看在往事的情面,族里早收窯了。女孩家遲早要嫁人,本就不該由女子打理?!?/br> 玲瓏苦笑,家無男丁,女流之輩連爭一方立足之地的資格都沒有。 “可是你們母女不走正道,把窯廠搞得烏煙瘴氣,若不是坷兒無意間得知,我孫兒灑血埋骨的窯廠怕是要名聲盡毀!” 呂坷十分配合地拿出一物,丟在呂氏與玲瓏面前?!爱斷ァ币宦?,驚得兩人心頭一顫。 那是繪有春宮圖的瓷枕,市面早已絕跡,不知他從哪里得來。時機卻掌握得剛好,此時翻出它來,配上一連串的巧合,情勢難以轉圜了。 呂太爺重重一頓拐杖,“制出這等污穢之物,呂家顏面何存?你們還有臉留在此地?” 玲瓏愕然望著臉色鐵青的呂太爺,這是要將她們母女趕出呂家嗎? “嫁吧,坷兒為你擇了樁好姻緣?!眳翁珷數恼Z氣跟石頭一樣硬,不是打商量。 呂坷假模假式地報以關心,“這個人是青坪有頭有臉的人物,官商兩面都吃得開,家底殷實?!彼龡l斯理合起折扇,在手心里一下一下拍著,仿佛攥著的是玲瓏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