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他的拳頭裹著層層布條,打在身上并不痛,但小夏觸到他的眼神,忽然覺得那一拳像是砸進了心房。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種被欺辱的痛恨。 小夏想要解釋,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一時失足,但是一絲聲音都發不出。的確是他做錯了,他鬼迷心竅,無可辯解。 正在分夜宵的玲瓏看到這一幕,下巴差點掉進鍋里,愕然道:“小夏,你、你、你不會是……斷袖吧?” 小夏做了一件更錯的事?!皵嘈洹倍职阉@得一激靈跳起,看都不敢看丘成一眼,落荒而逃。 垂頭喪氣地推開家門,見嚴冰正在院中舉頭望月做憂郁王子狀。小夏學著他的姿勢托腮望天,似乎忽然與少爺常讀的傷春悲秋的詩詞產生了共鳴,喃喃自語,“我是個混賬?!?/br> 耳畔飄來惆悵的聲音,“同感?!?/br> 同命相憐的混賬主仆徹夜難眠。 嚴冰寬宏大量地想,如果寄虹來道歉,他可以既往不咎。 小夏先把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后來不由自主地又懷念起那股香甜之味。為什么丘成的嘴唇那么柔軟那么好……吃呢? 城外的窯廠里,丘成對著熊熊窯火,一整夜心火翻騰。 他被吻了。若在戲臺上,應該……以身相許了吧。 嚴冰和寄虹吵架后的第一天,他等候了一天,無人上門。很明顯,昨夜的幻想不切實際。 第二天他認識到自己并不是錙銖必較的人,即便她不肯道歉,他也是可以和好的。但一整日只有小白求抱的邀約。 第三天他終于按捺不住,驅車直奔彩虹瓷坊。 ☆、芳菲天下聞 路上嚴冰想好一套完美說辭,不料全沒派上用場,寄虹并不在瓷坊。 姚晟說:“前天一大早丘成領著玲瓏伍薇過來,在閣樓嘀咕好久,興高采烈地一同走了,把寄云也叫去了。瓷坊和窯廠的事交給了我和大東,他們兩天沒露面了?!?/br> 嚴冰轉去窯廠,大東是鋸嘴葫蘆一只,擠不出半個字。他突然生出恐怖的幻想,那個深夜她血淚縱橫的面容歷歷在目。 這日他前所未有高效地“視察”了青坪所有瓷商與窯廠,全無消息。沙坤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勸他稍安勿躁。 聽出沙坤的言外之意,他詫異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沙坤同樣詫異,“他們五個借船避世這餿主意不是你出的么?” 碼頭果真只剩下兩條沙船,遠眺青河漠漠,上下皆無帆影,載著他們的那條沙船不知所蹤。 他空落落的,無端似覺一根若有若無的線,一頭牽著遙緲未知之處,一頭系著他的心房,一緊一松間,心跳呼應。 何謂一日三秋,嚴冰深深體會了一番。之前憂心如焚失去理智,冷靜下來回想種種,寄虹若獨獨為避開他,不必帶上寄云玲瓏伍薇丘成,大費周章地借走小和尚和歪脖一干船員揚帆遠航。 或許她在籌備大事,但這是自從那個清晨向她許諾“我幫你”以來,他首次沒能參與的大事。原來并不是非他不可,這層認知叫他悵然若失。 煎熬了三天,小和尚毫無預兆地現身在嚴家?!癹iejie們讓我帶話,明早巳時到山海居去?!?/br> 可算聽見音信了,嚴冰怎么能放他走呢?!斑@幾天你們去哪了?她……他們都好嗎?在做什么?回來了嗎?現在——” “現在我要去通知旁的人,你問的事么……”小和尚笑嘻嘻晃晃腦袋,“jiejie們說,不可說?!?/br> 嚴冰只得按下焦慮,躊躇地問:“叫你通知我的,是不是……嗯……伍薇?” 小和尚拖長了聲音說:“是——” 嚴冰心里便是一沉。 小和尚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大喘氣地接話:“——是二小姐?!闭f罷扮個鬼臉,哧溜閃出門外。 嚴冰的唇角一點一點彎了起來。 翌日一掃連日陰霾,風和日麗,白云堆在藍天上,在山海居前的紅花紫荊林里投下淡淡的薄影。林子邊緣有片空地,古怪地用白色帷幔圍出兩丈見方的一塊地方,瞧不見里頭的情形。 小夏踮起腳尖張望,嚴冰沒心思看熱鬧,催促著走進山海居,聽到有人喚他,循聲望去,姚晟、沙坤、大東坐在臨窗的桌前向他招手。他環顧四周,店里店外沒見著寄虹等人的身影。 “別找了,不在這里?!币﹃烧f。 嚴冰落座,花窗正對那處帷幔,他這才多看幾眼,“什么名堂?” 沙坤涼颼颼瞟了旁邊的小和尚一眼:“除了這小子,沒人知道搞什么幺蛾子?!?/br> 小和尚嬉皮笑臉,“等著就是啦,保證大飽眼福?!币涣餆煕]影了。 幾人只好枯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夏忽然“哎”了一聲,朝窗外努努嘴,幾人往外看去,小和尚領著幾名手下站在帷幔旁,一人扯住一角,向里頭說了什么,便齊齊一拉,帷幔嘩啦啦大旗般隨風飄展。 帷幔將離未離時,樂聲忽起,叮叮咚咚流出花林,路人驚喜駐足。 帷幔之下,赤黃青紫白五色彩衣曼曼輕舞,五人或坐或臥,各執一樣樂器,丘成一襲粉青深衣,端坐揚琴之后,皓腕輕輕一揚,樂聲忽止。 端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此時無聲勝有聲”。正曲尚未演奏,甫一亮相,便贏得滿堂彩。 奏樂的人美則美矣,樂器更是畫龍點睛之筆。編鐘、管鐘、磬與塤皆為青瓷,最妙的是揚琴,竟由上百只大小不一的瓷碟依序排列而成,堪稱巧奪天工。 嚴冰等人早已呆若木雞。 丘成抬手做了一個起勢,略一停頓之后,揚琴泠泠奏響,細如春雨。塤聲漸起漸高,白蘭雨中緩緩綻放,幽香暗襲。雨勢轉急,密密如織,大珠小珠綴荷衣。一支荷箭陡然盛開,伴雨起舞,磬音明麗,與琴相和。秋風乍起,寒霜瑟瑟,無邊落木蕭蕭下。偏有金菊笑對寒霜,滿城盡帶黃金甲,管鐘堪可掃千軍。悄然雪至,大地無聲。唯有一枝紅梅逾墻靜放,獨向雪中行。 揚琴低到微不可聞,忽而五音齊鳴,錚然作響。一夜春風來,百花爭艷,牡丹獨領風sao。天下芳菲,一曲得之。 曲終人未散,陶然不知身處。靜默片刻,圍觀之人方才回神,歡聲雷動。 嚴冰幾人一動不動,一聲不出,仿佛被攝了魂魄。對面的他們光芒瀲滟,與平日判若兩人,那是另一種肆無忌憚的美,毫無防備地撞進每個人心里,定格成永恒。 君應知,花期至,莫等閑。 平心而論,除了丘成與寄云有音律基礎,寄虹、玲瓏和伍薇短短三天很難練得嫻熟,演奏中時有犯錯,但此情此景,誰會計較那些小小的疏漏呢。 路人嚷嚷著再來一曲,不肯散去。山海居掌柜瞧準這大好商機,擠進人群給五人團團作禮,“我樓里寬敞清雅,配幾位的瓷樂相得益彰,咱們老熟人了,到雅間小酌一杯如何?” 小酌是虛,談生意是真?;镉嫳娦桥踉掳阕o他們入內,嚴冰等人反倒不得近前,伍薇朝沙坤揚揚下巴,笑得揚眉吐氣。曾經要靠他耍無賴才進得來的地方,如今憑自己的實力被奉為座上之賓。 在別人的笑語里,寄虹目不斜視,面無表情,與嚴冰擦肩而過。 嚴冰心里頗不是滋味,望著雅間的雕花門扇呆坐了好久,客人來了又去,一桌子全都走光了,他才和小夏默然離去。 小夏也稀奇地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回家后一晚上不言不語。半夜里嚴冰被低低的飲泣聲驚醒,匪夷所思地發現小夏坐在窗下抹眼淚。 “哭什么呢?”他蹲在他面前。 小夏捂著臉,只顧抽抽搭搭地哭。 嚴冰哄勸半晌,小夏終于眼淚汪汪地開口,“我對不起爹娘爺爺太爺爺列祖列宗……” 還挺嚴重的?!澳愀墒裁村e事了?” 小夏臉漲得通紅,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好像袖子斷了……” 短了?嚴冰看看他的衣袖,“我看正合適呀!” 啥?少爺是覺得他和丘成正……合適嗎?他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瞬間精神抖擻,“少爺,能把你的枕頭給我嗎?” 歡天喜地地摟著瓷枕爬上床,小夏做了個苦澀又甜蜜的夢。夢里他和丘成變成瓷枕上的畫,挨得那么近,可是中間隔著一條衣袖,無論如何都跨不過。 寄虹等人在山海居演奏三日,青坪沸騰了。州府各地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慕名前來,千金難求一座,彩虹瓷坊和山海居八二分成,日進萬金。寄虹特意留了一個雅間給曹縣令和太守,太守聽罷贊不絕口。 當日傍晚,曹縣令將寄虹召入縣衙,捋著山羊胡笑容可掬,“青瓷樂器別出心裁,足可代表青坪瓷行,本官有意將其呈送入宮,霍掌柜意下如何哇?” 這是莫大的榮耀,寄虹受寵若驚。拜謝出門,不意瞧見門口的石獅子后頭半掩著一個青灰的身影。 想來他是刻意候著她,可她同他無話可說。之前那番話著實傷人,若換成旁的任何人,她或許都能一笑置之,但偏偏只有他無法釋懷。 嚴冰想見她一面,見到了卻又不知說些什么。她一往無前,眼里不揉沙子,他在她面前自慚形穢。 終于還是寄虹打破沉默,“呈獻青瓷樂器之事是你向曹縣令進言的么?” “是?!斗挤铺煜隆非馍霞?,太后必定歡喜?!鳖D了頓,又急忙補充,“沒同你商量,不會怪我吧?” 寄虹見他低聲下氣的模樣,促狹心起,淡淡地說:“多謝——嚴文書費心?!?/br> 前兩個字叫他忽悠飄上九重天,后半句又重重摔進十八層地獄。 她走出幾步,又回頭問:“你怎么烏眼青了?” “???哦,我與小夏換了枕頭,有些不慣?!?/br> 寄虹點點頭,走遠了。當晚呂家窯廠的工人送來寄虹的一份禮物,嚴冰激動地拆開,瞬時一臉焦黑。 那是一只男歡女愛的瓷枕。 工人盡職盡責地說:“霍掌柜說,如果圖案不喜歡可以換貨?!?/br> 嚴冰干咽了口唾沫,“替我謝謝她……記掛著這事?!?/br> 青瓷樂器啟程上京的同時,寄虹帶著十萬兩白銀如期敲開恒昌錢莊的大門。車隊浩浩蕩蕩一溜排開,寄虹站在車前,抬一抬手,十只箱蓋掀開,白燦燦的銀子簡直閃瞎常掌柜的眼。他那常年朝下的眼皮,這會恨不得翻進rou里去。 這是伍薇的主意,她說:“得給全青坪的女人長長臉?!?/br> 回程的時候,她沒去瓷坊,獨自去了霍家窯廠。拿出來之不易的那把鑰匙,她親手打開窯廠大門。站在半山腰上,徐徐四望,遠近煙柱直入九天。 爹,你瞧見了嗎,窯廠回來了,回到霍家了。 不僅如此,積欠的債務也都還清了。努力了這么久,自今日起,終于可以從零開始。 她抬起手,捂在胸口,良久,兩指虛拈,緩緩離開,做了一個拔刺的動作,用盡全力丟出去,那根刺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于山巔。 照規矩,封窯重開的第一把火必須窯廠主親手點燃,而寄虹是青坪有窯以來第一位擎起火把的女子。 拆柵清路,開鎖啟窯,兩團火在她眸中熊熊燃燒,映亮塵封的窯膛。 窯膛堆起柴火,伍薇在她身后輕聲提醒,“好時辰不能耽誤,點火吧?!?/br> 她卻轉過身來,目光逐一劃過伍薇、玲瓏、寄云和丘成,笑意深深,“一起?!?/br> 玲瓏愕然,“你叫我們一起點火?那怎么成!自古規矩,女子不入窯膛?!?/br> 丘成望了玲瓏一眼,抿唇低下頭去。 寄虹堅持,“我便是女子,我入得你們當然也入得?!?/br> 玲瓏連連搖頭,“你是窯主,另當別論?!?/br> 伍薇細眉一挑,“女子怎么了?咱們就要點上這把火,叫全青坪、全天下的男人們瞧瞧,咱們女子撐得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