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幾碗酒下肚,伍薇就和船員們打成一片。比猜拳,這些混跡江湖的漢子,竟然還不如她,歪脖連輸了好幾把,沙坤輕踢了他一腳,笑罵:“不中用的東西。我來!” 伍薇挑眉一笑,“煞老大親自上陣,輸了可不能只罰酒?!?/br> 沙坤笑得曖昧,“連人帶錢都是你的?!?/br> 船員們起勁地起哄。 只一把伍薇就贏了,她帶著勝利的笑容伸出手,沙坤也不含糊,果真把一千兩現銀交給她。 提著銀子下船時,伍薇想,沙坤是條言而有信的漢子,如果趙財不是那么慫包,稅錢該是能要到的。 趙財當然不這么想。他在外頭受了氣回家只會拿老婆出氣,這天的動靜太大,把已經入睡的姚晟都驚醒了。 他披衣走到院中,貼門細聽,門那邊依稀傳來男人的罵聲和女人的哭聲,還有砰嗵的悶響。他心中驟然一緊,想要繞到前門去問個究竟,打罵聲卻停了,開門關門聲之后,復歸寂靜。他嘆了口氣,欲要回房,那邊忽然傳來幽幽塤聲。 月光如風,將她的曲送入他的耳。低沉抑郁,嗚咽泣語,訴不盡傷懷。 一樣的月光照在兩個院落,一邊傷,一邊憂。 伍薇拿到銀子,盤算著把錢交給寄虹,一則答應過要把討來的債作當銀,二則也想幫幫嚴冰“背后”的女人。本想叫他把錢送去,嚴冰說:“你親自給他不是更好?” “這就開始為她拉人脈了?”玩笑歸玩笑,她還是跟著嚴冰去了。 到了呂家窯廠,兩人均是一愣。沙坤怎么在這? 他叉腰站在寄虹面前,從嚴冰的角度,她被沙坤擋著看不到表情,只聽到沙坤飛快地同她說著什么,似乎在激烈爭執。 想起與他的過節,嚴冰心中一沉。他定是擔心罪行敗露,前來威脅寄虹。 廟山上的事,他不想再看見第二回了。 快步走到沙坤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我說過,有事沖我來?!?/br> ☆、良師點迷津 沙坤十分警覺,肩膀堪堪被觸到,立刻本能地回肘一擊,精準地擊中身后人的肋骨。 旁邊有只大木盆,滿滿盛著剛配好的釉料,嚴冰的尾音拐了幾道凄慘的彎,好巧不巧栽進了盆里。 沙坤回頭,對著裹在稀泥里的人看了半晌才認出來,撲哧樂了,“得虧我下手不重,不然就你這身板,一招就廢了?!?/br> 在工人的哄笑中,嚴冰頂著一頭釉水淋漓,艱難地支起身,看到寄虹忙忙跑來,滿臉憂急關切。 嚴冰心中春風送暖,安慰她說:“我沒——” “我剛配好的釉料??!” 嚴冰頓覺冬寒凜冽。 伍薇那邊已和沙坤聊上,原來他是來進貨的。呂家如今改做青瓷,是海路北運的常貨。 寄虹不禁感慨,命運玄妙,永遠猜不到它何時予以懲罰,何時予以回報。沙坤傾囊相助,預訂整整一船瓷器,這是呂家從建窯起接到的最大一筆訂單。 伍薇覺得沙坤外表粗魯,實則有情有義知恩圖報。 她把一千兩銀子的包袱塞給寄虹,“當票不出了,這就當我的股本,以后咱們就是一條船上的啦!” 說者無意,沙坤聽得有心,痞痞地笑。 寄虹與伍薇十分投契,熱火朝天聊了半晌,一扭頭才發現嚴冰仍舊半躺在配釉盆里?!澳阍趺催€不出來?” 嚴冰臉上掛著半斤寒霜,朝她伸出手。她這才明白他是爬不出來,大笑著拉他起身。 他不客氣地指使,“我要洗澡,給我準備熱水?!?/br> 寄虹撇嘴,到哪都改不了的少爺脾氣。將他帶到房中,“等著,我去燒水?!?/br> 嚴冰一副傲嬌臉,“別人用過的桶我不用?!?/br> 寄虹瞪他一眼,關上了門。很快她就找人搬來個大木桶,添上熱水,把一套干凈的半舊衣服放在屋中。 泡在熱水里的嚴冰有點心猿意馬,這是寄虹的閨房,他躺過她的床,在她屋中洗過澡,這么一想,頗有些說不得的意味。 “好了嗎?”寄虹敲門。 “進來!” 寄虹端著姜湯進屋,卻不見人影,臟衣服丟在一旁,干凈的那套抖開來但也丟在一旁。 嚴冰嫌棄的聲音從床帳中傳出,“哪個臭男人穿過的衣服?我不穿!” 寄虹望向遮得嚴嚴實實的床帳,想象嚴冰像個被扒了殼的蝦仁似的縮在帳子里,就憋不住想笑,“難道你是香女人?” “讓小夏回去拿?!?/br> 寄虹挺同情小夏。嚴冰像是仆役成群高門大戶的貴公子,而不是只有一個書童服侍的小吏。她走到床邊,“先喝了姜湯?!?/br> “閉眼?!甭曇粲蟹N莫名的羞澀。 窯廠里都是袒胸露背的男人,她一個女子臉皮不厚怎么混得下去。對于坦誠相見這件事她是不在意的,但是看起來嚴冰相當在意,她便拉過一只椅子擺在床邊,把碗放在上頭,“好啦?!?/br> 嚴冰謹慎地掀開一條極細的縫,看到她背轉身子,才探手拿過姜湯,縮回帳中?!澳莻€洗澡桶是什么木頭,有股子怪味?!?/br> 寄虹得意地敲敲木桶,“淘土的桶,絕對沒有‘人’用過?!?/br> 嚴冰頓時嗆到,差點把姜湯噴到床上,一邊咳嗽一邊把碗放在椅子上。 寄虹回身取碗,卻見帳中探出的半邊肩膀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從右肩斜向下貫穿前胸,愈合已久,而皮rou依然凸凹糾結。 她的笑容消失了,“你的傷……怎么回事?” 他倏地縮回帳中。沉默片刻,低聲說:“出去?!?/br> 聲音波瀾不驚,但就是這種貌似不含喜怒哀樂的語調,讓她分明感覺,那一瞬間,他又變回最初相識時那個疏離而漠然的嚴冰。 她凝視著床帳后那個看不見的身影,怎么看都看不透。默立片刻,她走到門邊,手扶在門框上,仰望朗朗碧空,昨夜一場急雨過后更顯澄澈。 “我也受過傷,很痛,但,總有一天會痊愈?!?/br> 嚴冰獨自坐了很久,慢慢抬起手,猶猶豫豫移向傷疤,短短的距離停頓數次,最終按在曾如火熾焰烤之處,然而,并沒有他想象中的痛楚。 不知從何時起,已經不痛了。 那天以后,嚴冰好些天沒有露面,寄虹索性在衙門口堵上他,說請他前去指導。 嚴冰沒好氣地說:“你離開我就不會走路了?” “你不是說過要幫我?” 這是萬試萬靈的一招。嚴冰進廠前一臉不情愿,一進窯廠便自動切換成嚴肅臉。寄虹挑出幾件新制的青瓷請他評點,他看得非常認真,不像上次風風火火地挑刺,這次寥寥數件瓷器他竟翻來覆去觀察了半個多時辰。 想是毛病多多,她越發忐忑了。然而他第一句話卻是:“比我預料中好,如果你想小富即安這樣的水平便夠了?!?/br> 寄虹瞠目結舌,這似乎是她頭一次聽到嚴冰夸獎人。當然她拎得清自己的斤兩,“直接‘但是’吧?!?/br> 嚴冰勾了勾唇角,“我問你,青瓷的本質在于何處?” “我爹說過,青瓷重在釉色要純?!?/br> “如何做出純色?” “釉料、火候、胎質?!?/br> 嚴冰贊許地點頭,“還有一點,瓷胎的厚薄對釉色也有重大影響。同樣釉料胎質的情況下,胎厚則易顯得瑩潤,胎薄則易顯出輕靈。便如同樣是青空,雨洗與日盛各有韻致?!?/br> 寄虹撫著瓷瓶,若有所悟。 “技藝我可以教你,匠人我也可以幫你尋,但你若想走得遠,便需要走出一條真正與眾不同的路來。這條路得你自己選?!八鹕?,手指輕扣瓶身,“你是要走旁門左道,還是要獨辟蹊徑,該好好想一想?!?/br> 瓷瓶發出的清響宛如警鐘,她羞慚得抬不起頭來。嚴冰對瓷枕那件事從未置評,但這句旁敲側擊的話比別人當面貶諷更叫她難堪,卻也更叫她反思。 風撥弄衣擺,而他身影巋然如松。那一刻,曾搖擺于左道虛幻繁榮的寄虹忽然堅定了,她想做出無愧于心的佳品,為自己,為霍家,也為了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拿到他的面前。 這日之后,嚴冰來窯廠的次數漸漸增多,有時指點幾句,有時沉默觀望。每到這時,寄虹總有種感覺,似乎透過通紅的窯膛,他在看著另一個已經逝去的世界。 有一次問他在看什么,他說:“看著安寧?!?/br> 她詫異地望望喧囂的四周,“亂哄哄的窯廠,哪里安寧?” “正是紛擾,方顯安寧?!?/br> 他笑容渺遠,暮色中一襲青衫立于煙火人間與縹緲世外的中間,進退無路。 嚴冰的指點切中要害,加上霍家原本的基礎,每一窯都煥出新機。商戶也不再與她們做對,呂家的青瓷緩慢而扎實地鋪開局面,越來越多的人知道有家兩個女子經營的窯廠所產青瓷不俗。 期間呂坷找過幾次茬,從未倚仗過呂氏家族的玲瓏此刻倒可以挺直腰板攆人。最后呂坷把族長呂太爺請了出來。呂太爺喜歡清靜,近年不大管事,前頭出的幾樁事他未有耳聞。那天呂太爺一到窯廠,玲瓏看他樂呵呵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來問罪的,不待呂坷借題發揮,揉肩捶背甜言蜜語把太爺爺哄得眉開眼笑。 玲瓏又拿出幾張樣圖,“太爺爺,我特意請來全青坪雕塑功夫最好的‘左半刀’,正跟他學做佛像,想著親手塑一尊長壽佛為您祁福呢?!?/br> 呂太爺樂陶陶地挑出一副笑口彌勒佛,祖孫其樂融融,呂坷干瞪眼插不上嘴,這趟算是白來了。 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玲瓏每天一有時間便學泥塑,且專坐在大東附近。她倒是從沒開口求他指點,但大東眼看著好幾日過去,她手底下的那攤泥從饅頭變成墳頭,千變萬化唯獨不像個人,實在忍不住了,說:“你這里應該收攏些,這里飽滿些?!庇种更c幾處,玲瓏不住點頭,但總也做不好。 他便用左手握住她簡單抹了幾下,原本不成形的泥堆立刻顯出圓鼓的肚皮。 玲瓏十分高興,“然后呢?” 大東對照圖樣思索片刻,握住她的雙手精細地修改,慢攏輕按,沉浸在塑像之中,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經用上右手。 玲瓏的目光卻轉到他的手上。揉入瓷泥中時,十指像生出靈魂,逍遙得意,仿佛小小的泥堆便是他稱霸的天地。 她完全卸去自己的力道,任他帶她馳騁往來,指尖緊貼微顯粗糲的指腹,又被柔軟的瓷泥包裹為一體。通過她的手背傳下去的力量,恰當而明確,那是一種融合了自控、自信、自我覺醒的力量,獨屬于背后這個男人,魅力十足。 大東運指如飛,不多時佛像便初具輪廓。他停下手,端詳一下,略微修改幾處,說:“這樣——”突然住口。 剛才過于忘我,此時才發現兩人的姿勢分外曖昧。他站在她背后,雙臂半環著她,大掌包住她的小手,像一個擁抱。 大東騰地紅了臉,趕忙松開,退后,訥訥無言。 玲瓏倒不忌諱,走近按住他的臂膀,她矮他許多,故而雙手只停在上臂的位置,這樣讓兩人看起來像是兄弟至交。她說:“大東,我小時候跟爹學做瓷,右手還沒有左手靈活,自卑過很久,我爹跟我說過一句話,我把它送給你。他說:哪只手都連著心,左右沒差?!?/br> 她用力緊了緊手臂,離開了。 大東看著自己沾滿瓷泥的雙手,白里發灰的瓷泥賞心悅目,那種久違的快感冉冉欲出。 而她留在他臂膀的瓷泥,如灼熱的炭火,重燃荒原。 那天晚上,大東做完白日的事,在木棚里獨自待到很晚。他對著桌上的刻刀看了很久很久,終于慢慢抬起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