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就那樣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嚴冰也那樣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日影漸漸西斜,越拉越長,又一點一點溜走。青暮籠罩山巒,她終于抬起頭來。 嚴冰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想要扶她,她卻推開他,吃力地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沿著神路階向下走去,嚴冰默默跟在身后。 坐得太久,寄虹的腿有點麻了,一不小心摔在臺階上,尖銳的石頭撞到大腿,好疼。 她忽然嚎啕大哭。 “我以前有爹有娘,娘很愛我,爹很疼我,容不得我受半點委屈,我沒有洗過土,活過泥,燒過火??涩F在,我坐過牢流過血,土里爬泥里滾,我要低聲下氣,委曲求全,我要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即便這樣都不行,都不行……我還要被打,被陷害,被欺負被侮辱……我的人生怎么會變成這樣,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啊……” 萬籟俱寂的山林中,哭聲格外揪心。 嚴冰與她并肩坐在臺階上,眼神落在暗沉的遠方,沉默以待。 她的問題,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答案。 不知多久,她漸漸止住悲聲,嚴冰再次向她伸出手。眸光籠著薄霧,悲哀難以言說。 這次她沒有拒絕,借著他的力量站起,剛走一步就覺腳踝劇痛。 嚴冰察覺,“扭到腳了?”背對著她俯身彎腰,“我背你?!?/br> 寄虹猶豫,他展臂一托,不由分說便背起她。 幽暗的山林看不清前路,然而他步伐沉穩,一路向前。她伏在背上,覺得他永不會迷路。 走到趙家,嚴冰將她放下,并沒有立刻離開。 “如果你就此放棄,我不會阻攔?!?/br> 她倔強地揚起頭,“偏,不?!?/br> 嚴冰笑意溫柔,宛若月光。 ☆、路從今日始 等到寄云開門相迎,嚴冰才告辭離去。聽到身后姐妹二人的對話,寄云擔憂地詢問,寄虹卻只說:“姐,我想吃碗熱湯餛飩?!?/br> 嚴冰漸漸走遠。 寄云忙燒火做飯。寄虹連吃兩碗熱辣辣的餛飩,覺胸中豁朗許多,三言兩語說了今日的事,雖是避重就輕,也讓寄云眼淚汪汪。 寄虹倚在床邊,看jiejie為她涂藥酒,幽幽地說:“姐,今日的事叫我想明白一個道理,走歪門邪道是不行的,我要贏,得靠真本事?!?/br> 她決定重拾霍記青瓷。 嚴冰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問小夏要葉墨的詩集。因為被教育過一番,小夏學乖了,“扔了?!?/br> 嚴冰也不爭辯,徑自走到他房里,從瓷枕下摸出詩集。小夏訕訕的,“怎么會在這里……” 嚴冰丟給他一個涼颼颼的眼神。 第二天他一早便帶著詩集面見曹縣令。曹縣令尚不曾見過,聽嚴冰說是名人所著,便接過來,看葉墨這個名字并不熟悉,“哪位名人???” 嚴冰笑說:“如今官至工部郎中?!?/br> 曹縣令立馬坐直,雙手捧著詩集,翻開第一頁,眼皮登時一跳。余光掃一眼嚴冰,見他一本正經,不解其意。巴巴的送這本詩集,總不是來找樂子吧。 此時門房送來一本拜帖。曹縣令打開,乃是焦泰求見,里頭夾著一張銀票,簡述呂家制造yin.穢之物,期望縣令立案詳查。 此事可大可小,若在往常,看在銀票面上,曹縣令總會給焦泰個面子,請他進來喝杯茶談談事。但今日不比往常,有嚴冰送來的工部郎中的詩集在先,他若是立下這以yin.穢為名的案,豈不是打工部郎中的臉? 他感激嚴冰的提醒,不然自己掉進坑里還不知道呢。 他將拜帖連同銀票原封不動退給門房,一句話沒說,門房便明白了,這是今日不見以后也不會再提的一檔子事。他拿了焦泰的跑腿錢,照例要給他回個話的。 曹縣令讓人給嚴冰上茶,說了幾句閑話,話題便轉到今年的年禮上頭?!把劭淳鸵^年了,可給太后皇上的年禮還沒備下。咱們青坪還是要進貢瓷器,但選哪個,頗為費神啊?!?/br> 話不說透留七分,這是官場的原則。嚴冰欠身施禮,“縣令若信得過,就交由卑職去辦如何?” 曹縣令暗自稱許,看來這個嚴冰是個能上道的?!耙埠?,此事本就屬督陶署事務?!?/br> 嚴冰明白,曹縣令一是試探他的能力與忠心,二是尋個盾牌,做得好可拉攏,做不好就推出去當替罪羊。但要想在青坪放開手腳行事,不依附縣令是不可能的。 從縣衙出來,嚴冰叫小夏請幾家商戶到督陶署議事。 旁邊的暗巷里,一雙陰冷的目光追隨著他的身影。一個矮瘦的人站在陰冷目光的身旁,“就是他壞了你的事?” “這個人不簡單,去查查他是什么來歷?!?/br> 嚴冰不知有人對他上心了,交待完小夏就進去了。與商戶談完已到午后,他又馬不停蹄趕去寶來當鋪。 伍薇一見他就翹起大拇指,“聽說昨天窯神廟出了件大事,叫你壓下去了,有點當年的風范??!” 嚴冰卻微微蹙眉,“恐怕昨天的事只是冰山一角?!?/br> 原來大少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坝杏玫弥业牡胤絾??” 他直截了當地問:“房屋抵押的流程你比我清楚,我想知道如果戶主地契都不在,只憑一個按了手印的委托書,能做抵押嗎?戶房認嗎?” 伍薇被逗笑了,“你這話一聽就是半吊子。抵押房子是多大的出項,哪家錢莊都不會單憑委托書在戶主地契都沒有的情況下就收押的。再者,抵押不去戶房,去戶房那是買賣過戶?!?/br> 嚴斌凝神思索。方才查問的幾家商戶都承認,是焦泰威逼利誘不許他們售賣呂家瓷枕。結合伍薇所說,焦泰當初以救出霍家父女為名欺騙寄云,是為將霍宅據為己有。他幾乎可以斷定,焦泰從一開始便處心積慮地對付霍家,那么他做過的事絕不止這三兩件。 伍薇不知內情,傾過身子問:“你看中哪兒的房子了?” 焦泰的事嚴冰想暫時保密,順勢換了話題,“確實看中一套房子,不過得你點頭才行?!?/br> 聽完他的想法,伍薇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嚴冰有點尷尬,“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她揶揄道:“老實說吧,下了這么多工夫,對她有意思吧?” 嚴冰別開頭,窗外,一條窄窄的土路彎彎曲曲延伸出去,在遠處并入筆直的大道,遙遙伸向極遠極遠的天地相接處,山河無阻。 來青坪之后,視線總被山樹遮擋,今日是第一次望到如此遙迢的地方。 他輕聲開口,“我走不了的那條路,想看看她能走多遠?!?/br> 伍薇沒再說話,打開抽屜,交給他一把鑰匙。 他并未立即離開,往前店找姚晟談了些私事。姚晟思索片刻,“賭場里倒是有位朋友,當年多虧他通風報信我才躲過打手,但你問的事一兩句話是打探不到的,得放長線引魚上鉤?!?/br> 嚴冰頷首,“對,不可打草驚蛇?!?/br> 嚴冰走后,伍薇忽覺興味索然。嚴冰從過去的陰影走出來不容易,人這一輩子,能遇上一個推著自己往前的人是莫大的福氣??伤??多少年了,依然困守原地。 快打烊時,迎來一個意外的客人。那小子歪著脖子站在柜臺前,面色不忿,“我們老大叫——”忽然想起老大的囑咐,臨時改口,“——請你過去!” 歪脖丟下話就走了,連去哪都沒說,不過伍薇不用問也知道沙坤肯定在碼頭。一千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她當然得走一趟。 踏著暮色走到碼頭,遠遠便看見暗沉的河面上一簇紅火冉冉跳動,十分搶眼。走到近處才看清,原來沙船甲板上擱了個大火盆,上頭支著烤羊,鮮香的熱氣四散開來。 羊rou烤好卻并沒有吃,兩個船員把一人按在船舷上,腳在船里頭,禿腦袋伸在外頭,正殺豬般叫喚。沙坤用匕首插起一塊rou送到他嘴邊,“想要錢,吃了這塊rou再說?!?/br> 禿頭看看穿透rou塊的刀尖,立馬閉嘴了。 “怎么?嫌硬?想吃軟的?”沙坤貌似隨意地抖了抖匕首,那塊rou立刻分成八瓣掉進河里。 禿頭瑟瑟發抖,感覺那塊rou像是他的心。 沙坤把禿腦袋當抹布,匕首在上頭蹭油,“你覺得爺爺這有軟骨頭讓你啃嗎?” 禿頭又開始叫喚,“我我我錯了,爺爺饒命??!” 匕首拍拍禿頭,“以后還來不來了?” “不來不來,再也不來了……” “如果我遇上你了呢?” “我……我躲著走……” “這就對了!”匕首一抹,僅存的幾根頭發也沒了。 禿頭哇呀叫了一聲,伍薇不禁打了個哆嗦,不是害怕,是太難聽了。 沙坤把禿頭打發走,似乎剛剛發現站在岸上的伍薇。命人打起跳板,看她裊裊娜娜走上船來,盡管一身黑衣,也掩不住風情。 伍薇走到他面前,斜倚船舷,大大方方任他欣賞。 “剛才忙事,慢待了你?!痹捓飬s沒有一絲抱歉的語氣。 “那是誰呀?” 沙坤不屑地說:“一個收稅的,叫趙財?!?/br> 伍薇知道他是寄云的賭棍相公,今日一見,頓覺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沒嚇著你吧?”沙坤觀察她的神色。 他一石二鳥,既處置趙財,又試探她,伍薇豈能不知?!斑@種爛貨,就該教訓教訓?!?/br> 沙坤大笑,頗對脾胃。到烤羊前坐下,沖她招手。在船上烤羊倒是新鮮,她也不拘泥,挨著他盤腿坐下。 沙坤換了把更鋒利的匕首,割了塊rou遞到她嘴邊,“敢吃嗎?” “我若是不吃,豈不是要不到帳了?”她無所謂地笑笑,張嘴咬住rou塊。 沙坤慢慢慢慢褪下匕首,他不出聲,伍薇也不動,放心大膽地任刀尖劃過唇齒。 他的目光在貝齒與朱唇間轉了一圈,看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羊rou,他的喉結動了一動。 “軟硬正好?!蔽檗狈Q贊。 “嗯,很合胃口?!鄙忱ろ腥紵鴱娏业恼鞣?,并不掩飾,赤.裸裸地展示給伍薇看,他知道她一定看得懂。 伍薇不羞也不惱,反而回贈他一個笑容,極其嫵媚動人。 沙坤簡直想當場把她撲倒在甲板上。 船員們搬出幾壇燒酒,吆五喝六,猜拳笑鬧,好不快活。沙坤倒了滿滿一碗酒放在她面前,“燒刀子配羊rou,烈火點干柴?!?/br> 走船的漢子飯量大,那只碗比尋常的大好幾圈,酒量淺的一碗就趴下了。伍薇眉頭都不皺一下,舉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了一亮碗底,“好酒!夠勁!” 船員轟然叫好,沙坤的笑容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