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此時此刻,桓溫什么都明白了…… 游戲規則 當初,前燕被桓溫逼得眼看就要亡國,這才向前秦割地以求援助。前秦派出二萬兵支援,可等桓溫一撤退,前燕就不認賬了。 做人的道理是:許諾了就要給。不給,就等著以后拉青丹。 公元369年底,桓溫剛剛撤軍,前秦重臣王猛即揮師三萬討伐前燕。倘若前燕遵守承諾,然后與前秦聯手南下,不僅桓溫翻身無望,恐怕連東晉王朝都會就此玩完。然而,前秦和前燕兩國火并,正好給桓溫贏得了喘息的機會。 叛變投燕的袁真很倒霉。他之前有沒有被東晉公卿卸磨殺驢姑且不論,如今,他剛一歸順前燕,卻又趕上秦燕兩國交戰,這下,前燕也沒工夫搭理袁真了。公元370年4月,袁真郁郁而終,之后,袁真的兒子袁瑾繼續據守壽春城。 這年秋天,桓溫率二萬大軍圍攻壽春,同時,又派劉波率五千兵進駐石頭城就近震懾朝廷。這位劉波即是早年司馬睿的親信重臣劉隗的孫子。 四個月后,壽春城被攻破,桓溫特意把袁瑾一族押送到建鄴斬首示眾,借此威懾朝廷。順便補充一句,就在不久前,前秦重臣王猛也攻克鄴城,并俘虜了前燕皇帝慕容暐。至此,前燕滅亡,前秦基本統一了北方。中國大地呈現出南北二分的局面。 隨著袁氏一族被滅,桓溫開始考慮一個問題——自己是不是能取代司馬氏建立一個新的王朝了。 他問郗超:“此番平定壽春,你看能否洗刷北伐失敗的恥辱?”這話的背后含義,是問郗超以他目前的聲望能否稱帝。 郗超想了很久,最后搖了搖頭道:“不能?!?/br> 桓溫默然。 郗超看桓溫沒說話,又言道:“您如果不做出些震驚天下的大事,恐怕難以服眾?!?/br> “你想說什么?” “臣建議您效仿伊尹、霍光廢立皇帝,如此一來,聲望足以威震四海?!?/br> 桓溫緩緩頷首。 郗超為何給桓溫出了這么一個主意? 在郗超的構想里,未來有三種局面。 最佳局面是維持現狀?;笢睾统蓮姴⒘?,井水不犯河水,自己和父親郗愔便在這兩股勢力間玩對沖,實現家族利益最大化。 其次才是桓溫取代晉室,但這么干很可能讓父親蒙受損失。另外,改朝換代的變數很大,再往后情況如何,誰都沒法預測。 最差局面,是桓溫稱帝后幾大家族全都不服,不可避免再度爆發內戰,最終鬧得兩敗俱傷。 郗超必須要盡一切力量阻止最差局面發生。既然桓溫有心稱帝,他只能幫桓溫辦得盡量穩妥??偟膩碚f,郗超個人與桓溫并沒利益沖突,這也是桓溫如此信任郗超的原因。但郗氏全族則跟桓溫的追求有些出入。 廢掉當朝天子司馬奕已是板上釘釘的事,那么接下來的問題是:究竟擁立哪位皇室成員登上帝位?桓溫與郗超經過一番商議,決定立司馬昱為帝。 很多人懷疑桓溫擁立一個跟自己斗了二十多年的政敵當皇帝是不是腦子進水?實際上,桓溫已經把這個問題想得很透徹。立誰并不重要,一旦托上皇位就是傀儡,重要的是必須讓廢立大計順利進行。常年來,幾大家族全都唯司馬昱馬首是瞻(當然,從另一個層面來說,司馬昱也是被幾大家族托起來的傀儡),桓溫想立新皇帝,阻力最小的無疑是立司馬昱,這也不失為一個安撫(或者說是討好)幾大家族的機會。 公元371年冬,桓溫開始在坊間散布謠言說司馬奕是同性戀且患陽痿,司馬奕的男寵又跟嬪妃通jian生下兒子冒充龍種。由此,皇室聲望一落千丈。 公元372年1月4日,桓溫率軍進駐建鄴,朝野驚恐。 當夜,在皇宮佛堂內,已歷經三朝皇太后(司馬聃、司馬丕、司馬奕)的褚蒜子正獨自跪在佛像前口念經文,燃香禱告。四下一片寂靜,褚蒜子甚至能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她知道,馬上就要出大事了。 一炷香還沒有燒完,一名皇宮近侍忽然像丟了魂一樣,跌跌撞撞跑進佛堂。 “太后!大司馬有奏表送到?!?/br> 該來的總會來的。這封奏表的內容,正是要求褚蒜子以皇太后的身份下詔廢司馬奕,立司馬昱。 褚蒜子拆開奏表,草草掃了幾行,就不再往下看了。她取過筆,直接在奏表下批示了幾句話:“此乃社稷大計,容不得我反對。我雖心如刀割,但也無話可說?!比绱?,褚蒜子算是默許了桓溫的決定。 桓溫要廢立皇帝必須走皇太后這道手續,這和魏朝時司馬師借郭太后之名廢黜曹芳是同樣的道理。一方面,權臣通過廢立皇帝樹立威信;另一方面,縱然全天下都知道廢立是出自誰的主意,但權臣卻不好親自動手,這就是政治的形式主義。 兩天后,1月6日,朝廷百官全部會集于皇宮太極殿,褚太后正式下詔宣布廢立。 司馬奕披著件白布單衣,坐在牛車里哭哭啼啼出了皇宮。隨后,桓溫率百官前往會稽王府,迎接司馬昱登基。 司馬奕在位六年,他被廢后降爵為王,沒過一個月,又從王降爵為公。他的命隨時都攥在別人手里,稍不留神就會被人誣陷有圖謀復辟的企圖,他要想活下來必須把謹慎發揮到極致。為此,他大張旗鼓跟男寵玩起了斷背,偶爾不小心和妃子生下兒子,當場弄死。就這樣,司馬奕又活了十五年,于四十五歲壽終正寢。司馬奕是東晉第七代皇帝,在他之前,除司馬睿外,就沒一個能活到三十歲的,若說司馬奕對晉室唯一的意義,大概就只有拔高了東晉皇帝的平均年齡吧。 司馬奕是哭著離開皇宮的,司馬昱是哭著走進皇宮的。 論輩分,這位東晉第八代皇帝司馬昱乃是前三任皇帝的叔祖,于是,皇位便從孫子又傳回到爺爺手上。 手足情深 司馬昱時年五十二歲,他和桓溫斗了二十多年,最后反被政敵擁立為帝,這對他來說,絕不是一件幸事。 此時,整個建鄴風聲鶴唳,朝中人人自危,局勢兇險莫測。 就在司馬昱登基的第三天,公元372年1月8日,一隊皇宮禁軍氣勢洶洶地闖入新蔡王司馬晃府邸。領頭者,便是桓溫的弟弟,時任中領軍的桓秘。 “新蔡王在哪兒?!”桓秘吼道。 這位司馬晃是汝南王司馬亮的玄孫,也是司馬亮為數不多的幸存的后代之一。他趨步迎上前來,眼見這陣勢,嚇得直哆嗦:“臣、下臣在?!?/br> 桓秘拽住司馬晃的胳膊,一把拉進廳堂內,然后掃了一眼周遭的王府侍從,像訓斥自家仆役一樣喝道:“都退下,我跟新蔡王有事商量!” 王府侍從惶恐退下。司馬晃顫巍巍坐到桓秘對面,連大氣都不敢喘:“不知將軍到此有何貴干?” “大司馬(桓溫)最近得到密報,說你和武陵王司馬曦、著作郎殷涓、太宰長史庾倩、散騎常侍庾柔等人曾勾結袁真,密謀造反!”司馬曦是司馬晃的胞兄,多年來一直充當司馬昱的左膀右臂。殷涓是早年被桓溫彈劾下臺的東線統帥殷浩之子。庾倩和庾柔則是庾冰的兒子,也和司馬昱走得很近。 司馬晃只覺渾身發軟,一下癱在地上:“下臣縱然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種事,還望大司馬明察?!?/br> 桓秘冷笑:“這事已經查得水落石出,想賴是賴不掉的。不過……”他頓了頓,瞪著司馬晃的雙眼問道:“你想不想活命?” “下臣想活命!想活命!” “好!要想活命只有一個辦法……” 半個時辰后,桓秘率軍退出新蔡王府。他并沒有帶走司馬晃。 當日,司馬晃跌跌撞撞奔進皇宮,覲見司馬昱。 “臣有事啟奏?!?/br> “講吧?!彼抉R昱看著司馬晃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已猜出不會有什么好事。 “臣犯了謀反之罪。臣曾與袁真勾結?!?/br> 司馬昱瞪圓了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什么司馬晃要主動跟自己說這種事? 司馬晃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陛下恕罪!還有同謀者……同謀者……” 瞬間,司馬昱明白了一切,他內心苦苦哀求:求你別再說了!沒有同謀者了!司馬晃完全不敢直視司馬昱。他只是玩命地磕著頭,任憑血和淚滴在皇宮大殿的地板上:“同謀者,還有武陵王、著作郎殷涓、太宰長史庾倩、散騎常侍庾柔!陛下!臣對不起社稷!臣對不起宗室??!” 司馬昱呆坐著,如鯁在喉,一句話都說不來。 不一會兒,包括司馬晃在內,所有牽連者全部被押送到廷尉受審。 兩天后,御史中丞司馬恬上疏:“武陵王、殷涓、庾倩、庾柔等人謀反證據確鑿,按律當族誅!請陛下下旨!” 司馬恬正是昔日王敦叛亂時據守湘州拼死抵抗的譙王司馬承的孫子。早年,司馬承被王敦、王廙殺害,兒子司馬無忌深恨瑯邪王氏,更一度想手刃王廙的兒子,也正因為此,他和建鄴士族的關系極不融洽。而后,司馬無忌出任荊州南郡太守,歸屬于桓溫麾下,并隨桓溫伐蜀立下戰功。多年來,司馬無忌和司馬恬父子是屈指可數的支持桓溫的皇室成員。 桓溫利用皇室打擊皇室,這一招相當狠。 司馬昱和司馬曦兄弟手足情深,眼見哥哥就要被族誅,他怨憤地瞪著司馬恬言道:“我肝腸寸斷,實在不忍下旨,你們再回去商量商量吧?!?/br> 桓溫按捺不住,親自上疏,催司馬昱下旨族誅司馬曦等人。 此刻,司馬昱萬念俱灰。他做出了一個決定,就算豁出自己,也要保住唯一的哥哥。 “拿筆來!” 司馬昱給桓溫寫了一道手詔:“如果您覺得晉室國祚還能延續,請不要逼人太甚。如果您覺得國祚將亡,我甘愿退位!” 桓溫看畢,冷汗直流,他萬萬沒想到司馬昱為保司馬曦竟能這么拼命。最終,他做出了妥協。 1月13日,朝廷正式宣布判決結果。 司馬曦父子免受族誅,但廢黜一切官職爵位,流放邊境。司馬晃免為庶民。其他如殷涓、庾倩、庾柔等全部夷滅三族。 庾倩的四哥庾蘊服毒自殺,大哥庾希和六弟庾邈逃亡遠地。唯三哥庾友因為和桓氏結有姻親被赦免。半年后,庾希和庾邈逃到京口,招攬當地囚犯抗拒桓溫,但很快就被桓溫剿滅斬首。至此,庾冰的后代大多被屠殺殆盡,顯赫數十年的潁川庾氏最終遭到滅頂之災。 入幕之賓 京都公卿目睹這場腥風血雨,無不噤若寒蟬。 前段時間,曾一度離開桓溫、上任吳興太守的謝安剛剛接到任命,又入朝做了侍中。這天上朝,謝安見桓溫遠遠走來,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想當年,謝安在桓溫幕府當差時,桓溫對他尚要禮敬三分。如今,二人雖官位有高低,但畢竟同殿為臣,更沒必要這么低三下四。 桓溫見狀詫異,上前扶起謝安道:“安石(謝安字安石),你怎么行如此大禮?” 謝安言道:“您是君,我是臣,理應如此?!?/br> 謝安以君臣之禮對待桓溫,正是他明哲保身的策略,他必須要贏得桓溫的信任,只有這樣,他才有機會暗中掣肘桓溫,保全晉室社稷和家族前途。 而這段時間,身為桓溫首席謀主的郗超借著桓溫的勢頭,同樣權傾朝野。 郗超官拜中書侍郎(中書省僚屬),位階雖不高,但每天都有無數公卿重臣為見他一面擠得頭破血流。在郗超的府門外,重臣排成一條長龍,隊尾便是侍中謝安和左衛將軍王坦之(王述的兒子,太原王氏成員)。二人早先都做過桓溫幕僚,現在一個是門下省首席,一個手握皇宮禁軍兵權,卻要拜謁一個中書省僚屬,這讓王坦之覺得相當掉價。 時近黃昏,二人已等了整整一天。王坦之不耐煩了,他小聲嘀咕道:“當初咱們都在大司馬幕府里干過,拜大司馬也就罷了,沒想到今天還要拜這小子!” 謝安使勁戳了下王坦之:“你還想不想要命啦?再忍會兒!”說著,他又朝隊伍前指了指,“看前面,連三公都在呢,你還發什么牢sao?” 群臣這么巴結郗超不只為了保命,他們很清楚,桓溫入主朝廷必會掃除異己,裁撤大批官員,而郗超正是能左右桓溫決定的關鍵人物。 事實的確如此,這段時間,郗超每天都和桓溫通宵達旦商議裁撤名單。二人忙了好幾天,總算把名單擬定出來。 一大早,謝安和王坦之來到桓溫府邸,準備拿到名單便開始執行裁撤計劃。 桓溫將名單遞給二人。 謝安看畢,心里一驚。這份名單上不單單有桓氏政敵,更有大批郗氏政敵。很顯然,郗超在借機打壓異己。謝安什么話都沒說,點點頭算作認可。一旁的王坦之卻按捺不住了。他見名單里有很多太原王氏族人,忍不住說了句:“要裁撤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桓溫看出王坦之不滿,打算賣個人情,便欲提筆刪掉些人。這時,帷幕后響起一聲咳嗽。謝安和王坦之聽得真切,這正是郗超的嗓音。 桓溫撂下二人,轉身入帷幕,里面傳出陣陣竊竊私語。片刻后,桓溫走出來,對王坦之言道:“這份名單還是不要改了?!?/br> 王坦之強壓怒火。 謝安心里也有氣,他想打個圓場,遂笑著自語道:“郗君還真不愧是入幕之賓??!”這是個雙關語,幕字明指帷幕,暗指桓溫幕府。此時郗超已非桓溫幕僚,乃是朝廷公卿。謝安這么說,一半玩笑,一半揶揄。 譙郡桓氏本屬三流士族,那些地位高貴的家族表面上對桓溫俯首帖耳,背地里卻少不了搞小動作?;笢仉m手握強權,但執政總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畢竟,他不能把那幾大家族全殺干凈。 1月17日,朝廷拜桓溫為丞相,同時依舊保留之前的大司馬、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錄尚書事、揚州牧、徐兗二州刺史等官職。 次日,桓溫返回姑孰駐地,并讓郗超、謝安、王坦之等人留在朝中代自己執掌政權。 這天,司馬昱屏退左右,單獨召見了郗超。 “你就跟我說句明白話吧,在我身上還會不會重現廢立這種事?” 郗超沉思半晌,鄭重言道:“臣以全家百口性命擔保,絕不會!” 郗超這話可謂半真半假。前文我們講過郗超對家族未來的三種構想,最佳局面即是維持現狀,此時,他正極力將事態往這方向拉。他給桓溫出謀劃策不假,但究其本意,無不是為了讓目前這種局面盡可能拖延更久。郗超敢以全家性命擔保,想必他在這方面有極大把握。那么,萬一桓溫等不及再圖進取又當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