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
再說王澄受到司馬睿的接納,心里總算踏實下來。他一路向東,前往建鄴,路過豫章時順道去拜訪了族弟王敦。按說大家都屬于瑯邪王氏一族,本是同根生,但王澄卻沒想到,王敦對自己動了殺心。 長久以來,王澄因為性格傲慢、目中無人,把王敦得罪不淺。不僅如此,繼王衍死后,王澄成了瑯邪王氏一族中聲望最響亮的名士,他在家族中的地位,甚至連王導都自愧弗如。 此時此刻,王敦伏在燭光下,反復看著堂弟王導給自己送來的一封密函。密函很簡短,只有一句話:“別讓這羌子來建鄴?!鼻甲蛹词峭醭?,他因為長相酷似羌族人,故有此外號。 王敦心知肚明,王導是擔心王澄去了建鄴會影響其地位。他暗暗冷笑,心想:既然這事交到自己手里,就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吧! 須臾,侍衛稟報:“王澄大人已經在門外恭候多時了?!?/br> “給他安排個房間?!?/br> 侍衛顯得有點為難,躊躇道:“一個房間恐怕不夠……” “怎么?” “王澄大人還帶了二十名隨從?!?/br> “哼!我出去看看?!?/br> 王澄雖是個流亡來的敗軍之將,但依舊沒改狂妄的本色。他一見到王敦,就指著對方的鼻子大呼小叫:“處仲(王敦字處仲),沒想到你小子今天混得還不錯,以后若有需要為兄幫忙的,盡管來找我討教?!?/br> 王敦臉色越來越難看,然而,他的目光很快被王澄身后那二十名貼身隨從吸引住了。這些人個個虎背熊腰,手持鐵馬鞭,一看就知道不好惹。王敦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客氣地將王澄引進寢室。 當晚,王敦先讓手下把王澄的隨從灌得酩酊大醉,而后他推開王澄的房門,邁步走了進去。 “什么事?”王澄正要就寢。 “沒事,我來看看族兄?!蓖醵刂劳醭喂Ψ蛄说?,他滿臉堆笑,謹慎打量著對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到王澄的枕頭上?!澳氵@枕頭很奇怪???”原來,王澄的枕頭竟是用一整塊玉石打造的。 王澄傲慢地笑道:“你不知道,這玉枕可是我防身的武器?!?/br> 王敦聽了一驚,又不禁鄙夷。真是死到臨頭都不忘故弄玄虛,竟拿個玉枕當武器:“能不能借我看看?” 王澄毫無戒心,隨手將玉枕遞給王敦。 王敦一接過玉枕,轉眼就翻了臉:“我聽說你跟叛賊杜弢暗中勾結!” “沒這回事!” 王敦也不搭理王澄,拿著玉枕就往屋外走。等他一出屋,大批衛士蜂擁闖入,將王澄圍困在當中。王澄明白了,王敦是要置自己于死地,他一躍而起,跳上房梁,指著王敦咒罵:“你干出這么卑鄙的事,早晚不得好死!” 縱然王澄身手矯捷,但終究寡不敵眾,很快被王敦的侍衛殺死了。 后來,并州刺史劉琨獲悉王澄的死訊。他想起昔日王澄爬樹掏鵲窩時的自以為是,無奈地嘆了口氣:“沒什么可說的,咎由自取罷了?!?/br> 王澄居然死于家族內部恩怨,這意味著王衍的“狡兔三窟”策略徹底覆滅,可王衍沒料到的是,無心插柳的江東,反而成了瑯邪王氏一族最大也是最穩固的庇護所。 湘州攻略 近段時期,杜弢的起義軍以湘州長沙為據點,已經逐漸向東蔓延到江州境內。 公元313年,司馬睿派去的荊州刺史周還沒來得及進入荊州地界,就被杜弢圍困在江州潯水城中。司馬睿眼見插手荊湘受挫,現在甚至連江州都有危險,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他馬上派武昌太守陶侃、潯陽太守周訪等人討伐杜弢,揚州刺史王敦坐鎮江州豫章郡,擔任這場戰役的總指揮和后援。 陶侃很快解救出被困的周。首戰告捷后,陶侃判斷杜弢一定會偷襲自己的根據地武昌,于是又從潯水城急行三天三夜回防武昌,再度將杜弢擊敗。 戰后,陶侃派僚屬王貢向王敦匯報戰績,王敦舉薦陶侃做了荊州刺史。 王貢是個夢想建功立業想到發瘋的人。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卻沒有直接回陶侃駐地,反而折身向北,前往長江北岸的荊州竟陵郡去拜訪竟陵太守杜曾。杜曾并非隸屬于江東集團,乃是朝廷正牌官員。王貢見到杜曾后,假稱奉陶侃旨意,任命杜曾為前鋒大都督,并協助杜曾掃平了荊州的流民叛亂。 這對于荊州刺史陶侃來說,應該算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不過,畢竟王貢假傳自己的命令,打了個擦邊球。陶侃有點不放心,便征召杜曾來自己的駐地見面。 杜曾和王貢心里也發虛,雖說自己幫了陶侃的忙,但誰知道陶侃會不會卸磨殺驢?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向陶侃宣戰,公然與江東集團為敵。杜曾是當時首屈一指的猛將,陶侃不敵戰敗。 先前,陶侃曾幫司馬睿打下了大片領土,由此,他不可避免地遭到王敦的忌憚。眼下,王敦正好借這場敗仗罷免了陶侃的官位,不過由于陶侃武略出眾,王敦還用得上,便讓陶侃以平民的身份繼續率兵打仗,以期將功贖罪。其后一年多,陶侃回避開長江以北的杜曾,繼續與長江以南的杜弢陷入膠著狀態。 到了公元315年初,司馬睿決定不能再放任杜弢不管了,他急于要讓自己的勢力延伸到湘州(南荊州),遂授命王敦擔任總指揮,率領陶侃、周訪、甘卓等將領聯合討伐杜弢。 王敦從豫章向北進軍到江州湓口(今江西省九江市附近),坐鎮在主戰場的后方。陶侃、周訪一直向西,推進至江州夏口(今湖北省武漢市),在這里,江東集團與杜弢展開了決戰。 陶侃和周訪都是久經沙場的名將,數十戰下來,杜弢大軍死的死,逃的逃。最終,杜弢扛不住壓力,向司馬睿請求投降。 司馬睿不答應。 杜弢無奈,又請求他的舊交——南平太守應詹出面協調。 早年間,杜弢剛剛從巴蜀逃到荊湘的時候,還僅是個老實本分的流亡士人,應詹相當賞識他。如今,應詹見杜弢有了悔改的意思,便給司馬睿寫了一封信:“杜弢本是益州秀才,頗得人望,無奈被局勢所逼,才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希望您能接納他的投降,以平息湘州、江州的民心?!?/br> 應詹出身名門,為人厚道,很有人緣。司馬睿決定賣應詹一個面子,爽快接受了杜弢的投降。 司馬睿沒有想到,這事自己竟然做不了主。 陶侃、周訪、王敦等人心想: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就要大獲全勝,杜弢這一投降,功勞豈不都成了應詹的?于是,前線將領不管詔命,還是一個勁兒地猛攻杜弢。結果,司馬睿派去受降的使者前腳一邁進杜弢軍營,后腳就被惱羞成怒的杜弢殺了。 隨后,杜弢與江東集團繼續展開了斗智斗勇的戰斗。 杜弢派出部將張彥、杜弘偷襲夏口南邊的豫章郡。這里正是江東集團最高統帥王敦的大本營。王敦慌忙命周訪救援豫章。 周訪脫離主戰場來到豫章,與張彥展開血戰。 張彥軍向周訪軍射出了鋪天蓋地的箭矢,周訪臨危不懼,在陣前高聲吶喊,指揮戰斗。一輪箭雨過后,周訪突然感到面門像挨了一悶棍,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我是死了嗎?”他掙扎著用手撐起身子,“不,我還沒死!”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滿手是血,原來,一支流矢正中他的嘴唇,兩顆門牙被擊得粉碎。 只是射掉了兩顆牙。 周訪搖晃著腦袋,竭力保持住清醒,繼而,他晃晃悠悠又站了起來。 “我沒事!繼續進攻!” 周訪噴著滿口鮮血,頑強地指揮戰斗,最終將張彥斬殺。 張彥死了,可杜弘還在,敵軍的數量依然比周訪多出好幾倍。 幾天里,周訪與杜弘就隔著一條大河對峙。周訪明白再打下去必敗無疑。這天日暮時分,周訪暗中派出一部分士兵繞到后方的樹林中。沒多久,樹林中響起震天般的鼓聲和吶喊聲:“左將軍(王敦)前來救援!”當晚,周訪又命人生起漫山遍野的篝火。自然,這都是周訪虛張聲勢的計策。 杜弘信以為真,當夜倉皇撤軍。 周訪明白,自己并沒有徹底擊敗杜弘,而杜弘一旦知道真相,就會打回來。于是,他火速率軍渡到大河北岸,毀掉橋梁。果不其然,沒多久杜弘醒過味來,又回軍攻打周訪??纱藭r橋梁已斷,杜弘見無法渡河南下,只好率軍跑回湘州。 周訪沒有松懈,繼續追擊杜弘。最終,他把杜弘圍困在廬陵城中。 杜弘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他命令軍士把財物扔到廬陵城下,趁著周訪軍哄搶財物時突圍而出。杜弘雖然逃過一死,但實力盡失,再沒什么蹦頭,沒多久,杜弘向王敦投降,成了王敦的部下。豫章危機就這樣被周訪解決了。 再回到夏口的主戰場,這個時候,陶侃與杜弢也在進行著殊死大戰。 杜弢派王貢(曾背叛陶侃的人)截斷陶侃的軍糧。陶侃索性豁出去了,直接奇襲了杜弢的主軍。在這場戰爭中,雙方奇招頻出,陶侃和周訪始終擠壓杜弢一籌。隨著戰事的進展,陶侃打得杜弢節節敗退,主戰場也從最初的夏口一直推進到杜弢的大本營——湘州長沙郡。 在長沙城下,王貢騎著馬,肆無忌憚地把腳盤在馬鞍上,滿臉囂張。 陶侃遠遠望著王貢,高聲喊道:“你是個好人,只是誤入歧途。你自己想想,天底下有哪個賊寇能得善終的?” 王貢聽到陶侃的喊話,心思產生了波動。他不自覺地把盤在馬鞍上的腿放下,囂張的神態有了些收斂。 這細微的舉動被陶侃看在眼里,他意識到王貢有可能被勸降。于是,他揮劍割下自己一截頭發,沖王貢喊道:“我斷發為誓,只要你投降,一定既往不咎!” 王貢果然被說動,當即率軍投降。 這一下,杜弢軍瞬間崩潰。 公元315年夏天,陶侃攻克長沙。后來,杜弢逃亡,不知所終。這場最初由王澄激起的湘州叛亂就這樣被江東集團徹底平定了。司馬??偹闳缭敢詢敯咽稚爝M了湘州,他的勢力范圍已經完全等同于三國時期吳國的疆域了。 戰后,立下不凡戰功的周訪官拜豫章太守,陶侃也因為一雪前恥,再度被任命為荊州刺史,算是官復原職。不過因為荊州并不在江東集團勢力范圍內,陶侃這個荊州刺史算是個虛銜,他暫駐江陵。這個位于長江以南,本應屬于湘州的郡,成了江東集團臨時設立的荊州州政府所在地。而之前被杜弢圍困在潯水城的上一任荊州刺史周,則被司馬睿召回到建鄴,繼續做司馬睿的直屬幕僚。補充一句,自新皇帝司馬鄴繼位后,建鄴避皇帝諱改名建康。為減少不必要的困擾,我們在后文中依舊沿用建鄴這一稱呼。 作為這場戰役的總指揮——王敦官拜鎮東大將軍、江州刺史,兼江、揚、荊、湘、交、廣六州都督,也就是說,他不僅手握江州政權,更獨攬江東集團轄區內所有州的軍權,成了司馬睿麾下名副其實的最高軍事統帥。王敦有了大得超乎想象的軍權,行事也越來越囂張跋扈。原本地方官的任命需要建鄴的司馬睿委派,但在王敦的轄區內,各級官吏任免都憑王敦一句話,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權力范圍了。 風雨荊州 陶侃重新當上了荊州刺史,卻只能暫駐長江以南的江陵,近來,位于長江以北的荊州局勢錯綜復雜,他要真正掌握自己的屬地,還需要繼續努力。 前文曾講過受王貢攛掇,先是掃平荊州流民叛亂,后與陶侃為敵的朝廷正牌官員杜曾。此時,杜曾依舊駐扎在長江北岸的竟陵郡,他不可避免地成了陶侃攻伐荊州的第一塊絆腳石。 很快,陶侃揮師渡過長江,將杜曾圍困在石城。 杜曾的軍隊大多是騎兵,陶侃則是步兵。交戰之際,杜曾對陶侃發起突襲,他憑借騎兵卓越的機動力,像一柄利劍一樣直接貫穿到陶侃軍陣后方,緊接著,杜曾開始從后方反攻陶侃。陶侃又被杜曾打得慘敗。 杜曾雖然首戰告捷,但他并不想跟江東集團死磕到底,遂見好就收。他遙望著敗退中的陶侃跳下戰馬,向陶侃揖手而拜。 “陶君,恕在下無禮。既然咱們都是朝廷的人,也就沒必要以死相逼。后會有期!” 杜曾暗想:既然你江東集團容不得我,那我只好去投效真正的朝廷勢力——晉室皇帝司馬鄴了。于是,他擺脫了陶侃,繼續向荊州北方行進。 荊州,自三國時期就是兵家必爭之地。 早在一年前,江東集團與杜弢在湘州膠著的那段時間,坐鎮長安的晉皇帝司馬鄴委派了一名荊州刺史——第五猗(第五是姓氏)。 第五猗進入荊州地界,眼見荊州亂局,心里相當忐忑。 在荊州北部,也就是南陽郡宛城一帶,是荀氏行臺的勢力范圍。荀氏行臺于“永嘉之亂”發生后由荀藩組建,本部設在豫州,荀藩死后,這個行臺并沒有淪喪,而是繼續由其弟荀組支撐。早先,荀氏兄弟庇護司馬鄴并奉其為皇太子,后來司馬鄴逃往長安,荀氏兄弟留戀故土不想西去,選擇留在豫州。按理說,荀氏行臺與司馬鄴關系不錯,而且,荀氏行臺在司馬鄴登基后也承認了這個坐落于長安城的朝廷。但實際上,荀氏行臺始終保持著半獨立性質。 后來,荀氏行臺委派荀崧(荀彧玄孫,荀藩、荀組的族侄)擔任江北都督,就近駐扎在荊州北部的宛城,由此,荀氏行臺算是把手插進了荊州北部。 此時,第五猗途經荀氏行臺的勢力范圍——宛城時,絲毫不敢停歇,因為他明白,荀氏行臺雖然表面上屬于晉室勢力,但與朝廷關系相當微妙。 第五猗繼續南下,他越走心里越發虛,這個時候,江東司馬睿委派的荊州刺史陶侃正駐扎在長江以南的江陵城,隨時準備北伐拿下荊州。 第五猗心里跟明鏡似的,荀氏行臺和江東司馬睿都不曾宣布獨立,可一旦出現利益沖突,這兩股勢力誰都不會對自己心慈手軟。他最后在荊州襄陽郡屯駐下來,無奈地被擠在荀崧(荀氏行臺)和陶侃(江東集團)中間,在夾縫中委曲求全。 恰在這時候,第五猗遇到了杜曾。二人可謂是一對難兄難弟,而且,第五猗是朝廷正牌官員,杜曾則是一個不被江東集團容納的人。二人一拍即合,結成軍事同盟,占據在位于長江北岸的荊州南部。 杜曾不想再跟江東集團產生摩擦,便把目標瞄向了北方荀氏行臺的勢力范圍。 公元315年秋,杜曾率軍二千將荀崧圍困在宛城。宛城數百守軍,荀崧若想突出重圍,并非全無可能,但守城的責任感讓他不能棄城而去。眼看宛城不保,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向外界的盟友求援。 派什么人去求援并不是問題,可荀崧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撐到援軍到來之日,甚至連能否請來援軍都不確定。他不僅擔心宛城的安危,更擔心一家老小的性命。此刻,他憐愛地望著女兒荀灌,不敢去想城破之日女兒的結局。 荀灌年僅十三歲,性格聰明早熟。她像是能猜透荀崧的心思,cao著稚嫩的聲音說道:“如果父親信得過女兒,就讓女兒出城求援吧!” “你說什么?”荀崧吃驚地望著荀灌。 “不出城遲早是個死,如果能成功突圍求得援軍,宛城還有救?!?/br> 荀崧沒想到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居然能說出這種話來。他內心無比糾結,他倒不是在盤算女兒能否擔當得起求援重任,而是在盤算女兒安全逃出宛城的存活率有多高。但如果把女兒強留在身邊,暫時看著安全,可萬一到了城破之日,女兒必死無疑。 荀崧緊緊盯著荀灌清澈而冷靜的雙眼問道:“你以為這城是想出就能出的嗎?” “女兒自幼習武,此番出城求援,不成功便成仁,絕不會辱沒荀氏的名聲!” 潁川名族荀氏……家族的榮耀感瞬間涌滿荀崧的內心?;蛟S,讓荀灌出城的確是他能為女兒做的一切了。 “好,我讓你出城。你若能安全脫身,就去豫州找石覽幫忙?!笔[也屬于荀氏行臺陣營。說著,荀崧交給荀灌兩封親筆信,“一封信是給石覽的,還有一封是給豫章太守周訪的,他也是個可以信得過的人?!?/br> 讓我們借這件事分析一下占據荊州的三方勢力——長安朝廷、江東集團、荀氏行臺——之間的關系。圍攻荀崧的是跟朝廷正牌荊州刺史第五猗結盟的杜曾,荀崧全然沒想找長安朝廷居中協調,反而是向江東集團求援,從這里可以看出,荀氏行臺其實已經呈現出向江東集團靠攏的跡象了。 荀灌接過信,揣入懷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