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荀崧為確保荀灌安全,特意挑選了幾十名精兵護衛。一個深夜,宛城城門洞開,荀灌手持利劍,親率數十名勇士沖入了杜曾的包圍陣…… 城頭上,荀崧緊攥雙拳,揪心地觀察城外戰況。他看到敵軍守備最薄弱的方位掀起一陣sao動,但距離太遠,他根本看不清戰事如何。他只聽到撕心裂肺的喊殺聲,隱約間,他仿佛還聽到女兒的呼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sao動逐漸向敵陣外圍蔓延。喊殺聲變得越來越小,荀崧使勁地聽,試圖從微弱的嘈雜中分辨出女兒的聲音,可他什么都沒聽到。片刻后,他望見一大隊敵軍脫離軍陣,向著遠方疾馳而去。荀崧意識到,肯定有人已經成功逃了出去,敵軍正在展開追擊。但幸存者中有沒有荀灌?他不知道,他希望有。 這天夜里,荀崧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荀灌的人頭被扔到了城門口…… 再說荀灌,這個小女孩的確成功沖出了敵陣。杜曾追擊,荀灌且戰且退,一直逃出很遠才甩掉追兵。 荀灌被喻為古代年紀最輕的女英雄。在那個悲慘的年代,人的求生欲被激發出來,往往能突破自己的極限。而荀崧僅有數百人守城,他并不能肯定會有援軍到來,想是已經做好城破殉葬的準備了。 倘若荀灌僅僅是勉強逃生,肯定無緣被載入史冊。她逃出去后,沒有辜負父親的寄托,火速找到駐扎在豫州的石覽求助。 石覽兵力也不太多。 荀灌說道:“家父臨行前還說,可以找豫章太守周訪幫忙,我隨身攜帶著家父寫給周訪的親筆信,希望石伯伯能派人把信送給周訪?!?/br> 石覽應允。 周訪接到了荀崧的求援信。無論是于私——考慮到中原名族荀氏的面子,還是于公——荀氏行臺與江東集團的關系,他自然都不會放棄這個主動拋向己方勢力的橄欖枝。隨即,周訪和石覽均不負荀崧所望,率軍奔赴宛城。 杜曾不僅看到了來自荀氏行臺的石覽,更看到了來自江東集團的周訪。他明白了,荀氏行臺為了生存已經與江東集團聯手,晉室朝廷根本是名存實亡。然而,他卻把陶侃得罪得不淺,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進入江東集團了。 不幸之萬幸 在荀氏行臺和江東集團的聯合攻勢下,杜曾不得不撤退。臨走前,他給荀崧寫了封信示好,主動提出幫荀崧剿滅荊州其他地方的流民起義。 自然,杜曾只是隨口一說,因為很快他就揮師南下,攻向他的宿敵——陶侃的大本營——江陵城。 這段時間,陶侃并沒在江陵,而是駐扎在王敦的大本營——江州豫章郡。他聽說杜曾劍指江陵的消息后,準備回江陵防守。按照禮數,他出發前要跟頂頭上司王敦辭行。 陶侃的僚屬聽聞此事,勸陶侃道:“您履立戰功,一直深受王敦忌憚。下臣建議您直接回江陵,別去見王敦。否則,王敦很可能會趁機將您扣押?!?/br> 陶侃不聽,徑自去拜辭王敦。果不其然,王敦軟禁了陶侃,幾天后,王敦改派陶侃為廣州刺史,又讓自己的堂弟王廙(yi)取代陶侃成為荊州刺史。廣州即是今天的廣西、廣東地區,在當時還是不毛之地,那里既非軍事重鎮,更遠離政治核心。這相當于把陶侃給架空了。 這項任命一宣布,留在江陵的陶侃舊部全都火冒三丈,一氣之下,居然跟杜曾達成和解,然后與杜曾聯手阻止王廙來江陵赴任。原本,陶侃是唯一有望擊敗杜曾奪回荊州的人,這下,江東集團的荊州戰略就因為王敦的私心告吹了。 此時,陶侃還在江州豫章,他正準備去廣州赴任,卻見王敦率軍將自己府邸團團包圍。 陶侃大驚失色,隔著府門問道:“王君,您這是什么意思?” 王敦喝問:“你舊部在江陵謀反,勾結杜曾,你知不知道!” “下臣對此毫不知情?!?/br> 王敦本來就想借這機會徹底除掉陶侃。他冷哼一聲,當即就要下令攻進陶侃府邸。這時,王敦的幕僚低聲勸道:“將軍萬萬不可!豫章太守周訪跟陶侃親如兄弟,您若殺了陶侃,周訪一定不會坐視不理!” 王敦聽到這話,不禁猶豫起來。 陶侃見王敦徘徊不決,遂強作鎮定地言道:“王君您是能裁斷天下大事的英雄,今天這事希望您也能明察秋毫?!?/br> 王敦暗自盤算:殺陶侃容易,但很可能會激起更大的軍界動蕩。思來想去,他最終放棄了殺陶侃的行動。事后,王敦放陶侃去了廣州,并把陶侃的兒子留在身邊,算作挾制陶侃的人質。 陶侃躲過死劫后,特地去拜見了雖未出面,卻保住自己性命的恩人周訪。 周訪大惑不解:“你屢立戰功,怎么竟被貶到廣州?” 陶侃百感交集,淚如雨下:“老兄你是不知道??!去廣州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如果沒有你,我現在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 江東集團首屈一指的名將陶侃,就這樣被雪藏到廣州了。他當然無法預知自己會在這蠻荒之地待多久,更無法預知將來自己會對國家社稷產生多大作用?,F在,他所能做的唯有隱忍。 王敦這么飛揚跋扈,不僅讓皇帝和同僚心有戚戚,也引起了部分族人的擔憂。王敦的堂弟王棱與王敦理念不合,常常勸其安守本分。 王敦受不了王棱處處掣肘,便暗中挑唆部下將王棱刺殺了。 江東ceo 王敦位居江東集團最高軍事統帥,甚至能隨意任命不屬于自己管轄范圍的其他州刺史,可謂只手遮天。而他能擁有這么大權勢,其實還是仰賴堂弟王導在內支持。用現在的話說,司馬睿是江東集團董事長兼法人,王導則是大股東兼ceo。 就在司馬睿坐鎮建鄴、王敦在外征伐的這些年,身為江東首席重臣的王導都干了些什么呢? 后世有些史家形容說——王導畢生只做過一件事,那就是竭盡全力協調江北士族和江東士族的關系。這話顯然夸張,好歹王導還創建了“僑寄法”穩定江東政權,但從中也不難看出王導執政的重心。 “永嘉南渡”期間,江東政權逐漸被北方士人掌控。王導要做的即是盡可能照顧江東人的面子,平復他們的情緒。在這方面,王導可謂花盡了心思。 某日,徐州名士劉惔前去拜訪王導。當時正值酷暑,劉惔邁步進了王導府邸,只見王導正裸著上身,肚皮貼在石棋盤上納涼。 王導抬頭看到劉惔,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話:“何乃渹!”這是一句純正的吳語,意思是:好涼快??! 這副滑稽的模樣,令劉惔啞然失笑。辭別王導后,有人問他:“王導這人什么樣?” 劉惔答道:“別的不清楚,我只聽他一個勁兒地跟我講吳語?!币?,當時全國都以說洛陽話為榮,但身為江東首席重臣的王導竟說吳語,這一下拉近了他與江東人的關系。 王導派遣下屬巡察揚州各地政務。下屬回來后向王導一一稟報,唯獨顧和一句話都不說。 王導問顧和:“別人都說完了,你有什么要報告的嗎?” 顧和板著臉答道:“我覺得您應該推行網漏吞舟的政策,而不是去苛察那些細枝末節的事?!?/br> 這位顧和屬于“吳郡四姓”中的顧氏家族的成員。他既是江東名士,自然要為江東人的利益著想。江東政權中的大部分官吏本來就被江北士人壟斷,也就是說,眼下的局勢是江北人管著江東人,顧和當然不希望政策太嚴。這句話點醒了王導。 王導馬上滿臉堆笑道:“顧君說得對,說得對!是我錯啦!” 網漏吞舟,這正是王導畢生奉行的準則。 一次,余姚縣令山遐(山濤的孫子,山簡的兒子)查出縣里豪族虞喜(三國時期吳國名臣虞翻的后代)藏匿人口避稅。山遐依照律法要處死虞喜。判決一出,頓時激起余姚縣其他豪族的聯合抗議。本來是虞喜犯法,可眾多豪族反而向王導狀告山遐判決不公。 王導不僅下令釋放虞喜,更將依法辦事的山遐撤職查辦。 會稽太守何充為山遐申冤,這下,王導連何充也給罷免了。 面對江東錯綜復雜的局勢,王導這樣做自是為了避免激化矛盾。雖然到后來,他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發展到縱容不法、姑息養jian的地步,但在政權草創初期,的確有利于江東穩定。 說王導畢生只做一件事是夸張,如果真這樣,他最多也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和事佬罷了?;旧?,自司馬睿初到江東站穩腳跟,再到把勢力范圍向西擴張到江州、湘州、荊州,這一系列戰略布局,無不是聽憑王導定奪。 王導身為江東首席重臣,他的一言一行也都關乎政權的穩定。 桓彝(yi)剛到江東時,對周說:“我因為中原喪亂跑到這里,沒想到這里也是一片蕭條,恐怕真沒指望了!” 可當桓彝去拜訪過王導,并聽完王導的戰略規劃后,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又對周說:“我先前聽人說王導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如此。王導真乃管仲(春秋時期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的名相)再世,江東無憂??!” 不只桓彝如此,溫嶠也把王導比作管仲,司馬睿更把王導比作蕭何,足見其在江東的分量。 王導不僅是江東首席重臣,更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名士。 有一年,財政入不敷出,國庫眼看就要見底,只剩下幾千匹粗布??蛇@些粗布根本值不了幾個錢。 王導心生一計。他拿出幾匹布,裁剪成風格獨特的單衣分發給同僚。隨后一連幾天,以王導為首的幾個大名士頻頻穿著粗布單衣招搖過市。 名士這個身份放到今天,還有另外一個稱呼——時尚領袖。一時間,江東人無不跟風效仿,這種粗布單衣成了江東最時尚的款式。由此,粗布價格飆升,到最后竟然漲到每匹一兩黃金。不消說,國庫中的幾千匹粗布全部以高價售出,財政危機得以解決。 這天,眾多江北名士齊聚在長江岸邊的新亭飲酒,周望著眼前滾滾江水,心情陡然變得惆悵起來。他嘆息道:“若看不到這江水,我還以為自己身在中原……” 話一說出口,立刻勾起在座眾人的鄉愁。 王導見同僚士氣萎靡,朗聲說道:“光嘆息有什么用?我們應當奮發圖強,收復中原才對!” 收復中原,在未來幾十年都是江東集團高舉的口號。不過,縱然王導嘴上這么說,但他心里明白,江東集團靠著長江天險的保護相當安全。如果北伐中原,即便成功,也僅僅是收復了一片被戰火蹂躪的焦土,短期內并沒實際利益。而且,這會讓江東集團在無險可守的平原地帶與北方胡人領地接壤,以江東目前的實力絕對沒法應付這種局面。而王導的真實意圖其實是輔佐瑯邪王司馬睿割據江南,至于那個無可救藥的皇室根本不值得匡扶,所以,收復中原并不在他的考慮范疇之內。 有段時間,長安皇帝司馬鄴征召王導任朝廷吏部郎,想把王導籠絡到自己身邊。王導回絕。他當然不會放棄一手經營的江東政權,去跟那個朝不保夕的落魄皇帝混。 正由于王導的輔佐,以及他的堂兄——江東集團最高軍事統帥王敦不斷對外擴張,司馬睿的勢力范圍越來越大,位子也坐得越來越穩,以至于當時朝野間廣泛流傳著一句話——“王與馬,共天下”,這個王,指的是王導、王敦兄弟;馬,指的是司馬睿。 只是,王在前,馬在后…… 一個王朝的隕落 這些年,李雄割據巴蜀,建立成漢李氏帝國,他一直兩耳不聞窗外事,踏踏實實做著土皇帝?;旧?,也沒人有工夫搭理他。 中原以北,曾幻想獨立的大司馬、幽冀都督王浚,于公元314年被漢趙將領石勒剿滅;大將軍、并州都督劉琨跟北方鮮卑人結盟,聯手抗擊漢趙帝國,他至今依然堅持不懈地死撐著。 在漢趙帝國內部,石勒的分量越來越重,逐漸演變成能跟漢趙朝廷分庭抗禮的權臣和半獨立軍閥。 中原以南,長江以北的荊州紛亂不堪,同時存在著三股勢力,由北至南依次是:荀氏行臺派到宛城的江北都督荀崧;只能蝸居在襄陽,跟杜曾結盟的朝廷正牌荊州刺史第五猗;以及暫居長江以南,隨時窺探荊州的江東集團偽荊州刺史王廙。 坐落于雍州關中地區的長安成了晉朝國都,晉室第四位皇帝司馬鄴像風中殘燭一樣,象征性地維系著皇室的存在。 而剛開始僅占據揚州的司馬睿,已經把其勢力范圍順利擴張到了江州和湘州,這位原本流落到江東的瑯邪王,成了名副其實的江南霸主。隨著實力越來越強,他的官位也越坐越高。我們來回顧一下司馬睿的履歷。 公元307年,司馬睿初到江東時,官拜安東將軍、揚州都督。 公元308年,司馬睿在江東站穩腳跟,官拜鎮東大將軍、揚州都督、開府。 公元311年,“永嘉之亂”后,司馬睿被荀氏行臺推舉為勤王盟主,他的勢力范圍從揚州向西擴張到了江州。 公元313年6月,司馬睿被長安朝廷任命為左丞相、大都督、陜東都督。順帶提一句,同時被朝廷冊封的另一位重臣名叫司馬保(司馬懿四弟司馬馗的曾孫、司馬越的侄子、司馬模的兒子),他在賈疋死后占據秦州一帶,官拜右丞相、大司馬、陜西都督。這位司馬保,據史書記載,是個體重高達八百斤的巨胖,頭腦糊涂,性格懦弱,并沒什么作為。 司馬睿從揚州都督坐到了陜東都督,這意味著朝廷將整個中國大陸以陜(位于洛陽和長安中間,今河北省三門峽市附近)為界一分為二,無論是江北,還是江南,整個東邊都是司馬睿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朝廷這么干,可謂用心良苦,旨在激發司馬睿的北伐熱情,鼓勵其光復中原。然而,司馬鄴很快就失望了,司馬睿雖然官拜陜東都督,但他的目標始終盯著長江以南,就算把整個江南都平定了,司馬鄴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司馬睿的下一步正是跟朝廷爭奪江北荊州的土地,而北伐,司馬睿根本就沒想過。 同年8月,司馬鄴無奈地派出一名使者來到江東,正式要求司馬睿北伐中原。司馬睿的回答也直截了當:“江東才剛穩定,我沒工夫?!?/br> 公元315年4月,司馬鄴繼續給司馬睿升了官——丞相、大都督、都督中外諸軍事(中央軍最高統帥)。司馬鄴都快哭了。我讓你當陜東都督,你不搭理我,現在我讓你統領中央軍,看在這個面子上,還是來救救我吧!中央軍最高統帥這個職務,要是擱在太平盛世,肯定令所有人垂涎三尺,可如今,洛陽城早都被燒成廢墟瓦礫,長安城也是過了今天沒明天,所謂的中央軍最高統帥,哪有江東霸主坐得舒服? 不用想也知道,司馬睿還是沒搭理皇帝。他專心地把自己的勢力范圍進一步擴張到了湘州,同時又委派王廙擔任荊州刺史,隨時準備跟朝廷爭奪荊州控制權。 就這么一直耗到公元316年。9月,漢趙帝國大司馬劉曜(這些年他的官位也是一路飆升)逼近了長安城。 司馬鄴悲痛欲絕。他哭得很凄慘,很絕望:“都到了這個地步還沒有外援,沒指望了!朕決定開城投降,只盼望能給長安城的老百姓一條活路……” 公元316年12月11日,司馬鄴打開長安城的東門,向漢趙帝國投降。司馬鄴成了匈奴人的俘虜。 至此,晉朝歷經四代皇帝,總共存在了五十一年后,宣告滅亡。 一個王朝就這樣結束了。 晉朝亡了嗎? 在歷史上,這五十一年壽命的晉朝被稱為西晉。不言而喻,有西就有東,接下來,我們即將看到東晉的崛起。 晉朝并不算亡。 作秀 公元317年初,長安淪陷、皇帝司馬鄴被俘的噩耗傳到了江東建鄴。 幾乎所有人都在痛哭流涕。 幾乎所有人也都在暗自竊喜。 在這些人中,瑯邪王司馬??薜米钍鞘帤饣啬c。他看上去比所有人都悲傷,心里卻比所有人都高興。 “皇室遭此大難!我不能置之不理!拿我甲胄來!”言罷,他披掛甲胄,寫下一篇勤王檄文傳到各州郡,“我身為晉室丞相、大都督、都督中外諸軍事,不能坐視社稷淪喪不聞不問!現號令全軍,即刻北伐中原!” 司馬睿激昂壯烈。 那么接下來呢?接下來就沒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