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這里要特別注意,駐軍在城南的王彌撿了個大便宜,因為早在他抵達洛陽之前,呼延晏就先行攻破了正南平昌門,又燒了偏南宣陽門,也就是說,王彌面前的洛陽城門根本就是完全敞開的。這些天,要不是因為得等石勒,王彌隨時都能進城。 很顯然,石勒遲到了。準確地說,他根本就沒打算來洛陽。這個曾屠滅晉室最強勢力的羯族人擔心自己功高震主,眼見漢趙主要將領齊聚洛陽城下,并不想去蹚這趟渾水,一直在洛陽城東幾十里開外處晃蕩來晃蕩去。 7月13日,大家決定不等石勒了,漢趙大軍開始攻城。 其實,王彌面前的南城門早被呼延晏攻破過,他根本不用攻就第一個沖進城去,玩命奔向財富的聚集地——皇宮。駐守在洛陽東門外的呼延晏也無須攻城,幾天前,他就把洛陽東門給燒了。不過,呼延晏并不著急,因為洛陽城已經被他洗劫過一輪,如今,他要做的就是保持低調,不顯山不露水,跟在王彌屁股后頭撿漏就行。 而駐軍在洛陽城西的劉曜就不太走運了。他面前的西明門(洛陽正西門)基本完好無損,要攻破不得不花些時間。等他進入洛陽城的時候,王彌已經躺在皇宮的財寶堆里打滾了。如果劉曜現在去皇宮,顯而易見,王彌和呼延晏連渣都不會給他剩下。于是,他另辟蹊徑,直接沖到洛陽城東北角的武庫,撿了些軍備物資,也算得了個安慰獎。 恰在此時,劉曜突然得到一個消息,王彌雖然第一個進皇宮,卻沒逮到晉朝皇帝司馬熾。此刻,司馬熾正潛入皇宮北部的華林園,企圖從皇宮北門逃出去。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要知道,洛陽城東北角的武庫距離皇宮北門那可是相當近。劉曜當機立斷,火速從皇宮北門沖進華林園,把司馬熾逮了個正著。 劉曜近水樓臺先得月,俘獲了晉朝皇帝,隨后也進入皇宮。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知道王彌不會給自己留下什么,但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還是怒從心頭起。 到處都是王彌的人。 “你!過來!”劉曜隨手揪住一個王彌的士卒,“去跟王彌說,讓他適可而止!”言外之意——給我也留點。 士卒去傳話了,但過了半天什么回應都沒有,王彌的人繼續打砸搶。 劉曜壓不住火,砍死了一名王彌的部將。王彌也不受這窩囊氣,當即與劉曜開戰。漢趙軍隊攻破洛陽城幾乎毫發無傷,可這場私斗卻死了一千多人。眼看局面鬧得愈發不可收拾,同僚出面勸和,二人這才勉強壓住火氣,氣氛暫時和緩。 第二天,皇宮早被王彌和呼延晏搜刮了個干凈,什么都沒給劉曜剩下。劉曜只好大開殺戒來泄憤,他一天就屠殺了三萬多人,并在洛水河畔構筑“京觀”。包括太子司馬詮以及司馬晏(司馬炎第二十三子)、司馬楙等宗室藩王全死于此難。 這里,講講王衍的小女兒——昔日司馬遹的太子妃——王惠風的結局。先前,當司馬越、王衍前往豫州項城時,王惠風和大部分官員家眷一樣留在了洛陽。洛陽淪陷時,劉曜俘獲王惠風,并將她賞賜給了部將喬屬。喬屬想要納王惠風為妻。王惠風誓死不從,指著喬屬罵道:“我是太尉的女兒、皇太子的妃子,就算死也不能被你這胡人侮辱!”喬屬一怒之下,將王惠風砍死。 王衍與王惠風,這父女二人在臨死前的表現可謂反差鮮明。 再說劉曜。他在皇宮里見人就殺,把對王彌的怨氣肆無忌憚地發泄在那些晉室貴胄和朝廷公卿身上。這天,他漫無目的地四處轉悠,不知不覺來到弘訓宮門前。劉曜邁步進宮,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蜷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抬起頭,讓我看看?!眲㈥琢脫荛_她臉上臟兮兮的頭發,尋思著如果相貌差,就一劍刺死??僧斔屑毝嗽斶^這女人后,不禁呆住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女人。 “你是誰?” “惠皇后,羊獻容?!?/br> 這是一位被人五廢五立的傳奇皇后,她原本就生得風姿卓絕,又因為經歷過太多事,更散發著一股超越尋常女人的韻味和氣場。 劉曜看得神魂顛倒。 羊獻容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劉曜看。她很清楚這個以漢族文化裝點外表,骨子里卻透著野性的匈奴人是個十惡不赦的渾蛋,不過,這渾蛋與司馬穎、司馬颙、張方那些欺負過自己的人不太一樣。羊獻容從劉曜的眼神中看出對方內心的渴望,她有種預感,自己能駕馭得了這渾蛋,而自己的命運也將因此發生改變。 劉曜緩緩收起劍,只說了一句話:“往后,你就跟著我?!?/br> 羊獻容點點頭,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污垢,將那些過往的晦氣都擦了去,瞬間顯得光彩奪目,隨后,她站起身,緊緊跟在劉曜后面,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弘訓宮。 沒幾天,洛陽城里的東西就都被搶光了,人也都被殺光了。劉曜下令火燒洛陽城。 王彌一聽急了,他心想:洛陽是歷經漢魏晉三朝的國都,如今好不容易搞到手,難道就是為了燒著玩嗎?真是暴殄天物。這些匈奴人號稱深受漢族文化熏染,但骨子里依舊不改游牧民族那一套低俗氣。他勸劉曜道:“洛陽是天下的中心,宮室完備,我建議上奏陛下,請陛下把國都從平陽遷到洛陽來?!?/br> 劉曜言道:“洛陽四面平原,無險可守,哪里能做得了都城?” 他不聽王彌的話,一把火將洛陽燒成了灰燼,然后把晉室皇帝司馬熾押送到了漢趙國都并州平陽。 這場發生在永嘉五年的大劫難,史稱“永嘉之亂”。其實,早在元康年間,也即是賈南風掌權時代,司馬遹的幕僚江統就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慘劇。江統認為胡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批胡人散布在中原各州與漢人雜居,勢必對國家穩定造成威脅,他提出將胡人趕到塞北之外,但朝廷沒有采納。 另外,司馬炎為強化中央實力,同時也為全力發展民生,下詔削減各州郡駐軍數量,這也導致了胡人入侵時,中原各地難有還手之力。 緊跟“永嘉之亂”,接踵而來的是另一歷史大事件——“永嘉南渡”。中原人眼見國都淪陷,紛紛攜家帶口南遷到江東,這是一場規??涨?、史無前例的民族大遷徙。南遷人數高達近百萬人,其中不乏太原王氏、潁川陳氏、潁川庾氏、瑯邪諸葛氏等世家高門。他們把中原的文化、技術、財富都帶到了江東。 到此時,司馬睿的首席重臣王導徹底看清了局勢,中原復興再無希望,江東必將崛起。他勸司馬睿抓住這個千載難得的機遇,大規模延攬江北士人。按照規定,州都督是無權自己任命僚屬的,但現在連皇帝都被俘了,自然可以把規定當成耳旁風。沒多久,司馬睿的幕僚團就擴充到一百多人,時人號稱“百六掾”。 永嘉離sao 按說國都淪陷,皇帝被俘,晉王朝應該就算玩完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全國各地還殘存著幾支晉室勢力,這些勢力依舊代表晉王朝與匈奴人頑強地抗爭著。 首先說之前被司馬熾派到河陰準備船只的司徒傅祗。當年,傅祗的爸爸傅嘏在司馬師死后,將十二萬魏軍交到司馬昭手里,幫司馬昭立下“定都”大功,如今,傅祗要再續父輩的豐功偉績。他在河陰組建行臺(臨時尚書臺),傳檄各州郡,試圖征募義軍營救皇帝司馬熾。一年后,河陰政權遭到劉粲(劉聰的兒子)的攻擊,傅祗突發急病去世,享年六十九歲。河陰政權宣告瓦解。此前不久,坐鎮關中的司馬越四弟司馬模也被劉粲所殺,從而使漢趙帝國的勢力范圍一度擴張到了關中地區。 駐扎在兗州倉垣的大將軍茍晞同樣組建行臺,并把逃到自己領地的司馬端(司馬炎的孫子,司馬遐之子)奉為皇太子。茍晞曾多次與匈奴人開戰,其中不乏勝績,也算當時屈指可數的名將,但他性格殘暴,殺人成癮,在他領地內的人稍有犯法就被斬首,治下百姓稱其為“屠伯”。茍晞政權僅存在兩個月即被石勒攻破。茍晞被石勒所殺。與此同時,石勒又刺殺同僚王彌,兼并了王彌的軍隊,實力大盛。 就連遠在北方幽州的大司馬王浚(“文籍先生”王沈的兒子,太原王氏成員)都組建了行臺,并立了一位“莫須有”的不知姓名的皇太子。王浚和茍晞一樣,執政苛刻殘暴,致使大批百姓北逃到鮮卑人的勢力范圍。這時候,王浚也有自己稱帝的想法。石勒摸清王浚的心思,假意支持王浚稱帝以博得對方的信任。三年后,公元314年,王浚主動邀請石勒進入幽州薊城。石勒一進城就把王浚給滅了。 司空荀藩(西晉重臣荀勖次子)、光祿大夫荀組(荀勖三子)、中護軍荀崧(漢末名臣荀彧玄孫)等人在豫州組建行臺,他們奉年僅十二歲的司馬鄴(司馬炎的孫子,司馬衷和司馬熾的侄子)為皇太子,并推舉瑯邪王司馬睿為盟主。一年后,司馬鄴逃奔關中。雍州刺史賈疋(魏朝杰出謀略家賈詡的曾孫)率領兩萬氐、羌、漢人聯軍大破劉曜的匈奴軍,重新奪回長安城,將司馬鄴保護起來,以期延續晉室社稷。而荀藩、荀組等人不想遠離故土,他們留在豫州開封繼續苦撐著荀氏行臺。 在所有勢力中最強大的,自然非江東霸主司馬睿莫屬。由于寧平城和洧倉兩場屠殺中總共死了五十多個藩王,洛陽陷落后藩王又死亡不計其數,原以為怎么殺都殺不光的皇室成員終于成了稀缺資源,而司馬睿,他本來作為皇室疏親沒幾個人搭理,如今卻成了藩王中的代表。不過,司馬睿無心關注中原禍亂,他把目光正瞄向長江以南、揚州以西的江州,他已經做好了掃蕩整個江南的準備。 回過頭來再說這位被匈奴人俘獲的晉朝皇帝司馬熾,他被劉曜送到了漢趙帝國的國都——并州平陽城后,并沒有被漢趙皇帝劉聰處死。劉聰到底受過漢式教育,他把司馬熾封為會稽公養了起來。 劉聰跟司馬熾可說是老相識,他回憶起往昔的經歷,對司馬熾言道:“幾年前,你還是藩王的時候,我和王濟曾拜會過你。你說久聞我大名,還把你寫的樂府歌拿給我看,接著又跟我比試箭術,我射中十二籌,你和王濟射中九籌,這些往事你可還記得?”那時節,劉聰能跟司馬熾搭上關系算是攀高枝,而今,劉聰當上皇帝,司馬熾卻成了階下囚。 司馬熾戰戰兢兢地答道:“臣怎敢忘記?只恨臣當初有眼無珠,看不透您才是真命天子?!?/br> 劉聰又問:“你們家骨rou相殘怎么到了如此地步?” “唉……”司馬熾無奈嘆了口氣,“上天屬意大漢(指匈奴漢趙王朝),所以幫陛下摧毀晉室,如果我家族能像武皇帝時那么和睦,恐怕陛下就得不了天下了!” 劉聰開懷大笑,當下把自己的貴人賜給司馬熾做夫人。 然而好景不長。時隔僅半年,一次酒宴中,劉聰不改匈奴人的乖張劣習,竟讓這位前朝皇帝穿著仆人的衣服為群僚斟酒。在座的晉室遺臣見司馬熾當眾受辱,無不哀痛。劉聰心生忌恨,當即把那些哭天抹淚的臣子處死,沒幾天又賜毒酒毒死了司馬熾。 司馬熾死于永嘉七年,公元313年,時年三十歲。他是西晉第三代皇帝,當初他剛剛登基時,很多人滿懷希望地感慨道:“往后能重現武帝(司馬炎)盛世了?!彼篮?,荀崧嘆息道:“司馬熾天資不錯,如果趕上太平盛世,絕對能成為一個守成明君,可他偏偏趕在惠帝(司馬衷)之后登基,也沒犯什么過錯,卻橫遭大禍?!彼^造化弄人,司馬熾實在是無力改變的。 司馬熾死后的謚號是“孝懷皇帝”。這是一個褒貶參半的謚號,“懷”有失位而死的意思。 公元313年5月,司馬熾被劉聰毒殺的噩耗傳到了長安城。6月7日,被荀氏行臺和關中勢力支持的皇太子司馬鄴承襲帝位,無奈地當上了西晉第四代皇帝。悲慘的永嘉年終于過去,晉王朝的都城也從洛陽西遷到了長安,這個昔日龐大的帝國如今只能茍延殘喘了。 我是傳奇 雖說在那個艱難的年代,個人無法改變時局,但有些人卻憑著超凡的堅韌最終把握住了自己的命運。 下面,我們講講那位命運多舛,被人五廢五立的傳奇皇后——羊獻容。 在“永嘉之亂”中,羊獻容被漢趙皇室重臣劉曜俘虜??墒聦嵣?,毋寧說是羊獻容俘虜了劉曜更為恰當。 距“永嘉之亂”七年后,公元318年,漢趙皇帝劉聰死,劉曜趁著內亂當上了皇帝。劉曜登基的次年便冊封羊獻容為皇后。這是羊獻容第六次被立為皇后,只是,從今往后,她再沒有被人廢掉過。算起來,羊獻容已跟了劉曜整整七年,按說她年過三十,姿色日衰,劉曜后宮又美女如云,可劉曜對她的寵愛就是絲毫不減。我們不知道羊獻容究竟在劉曜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但不言而喻,她一定是嘔心瀝血,把自己的后半輩子都賭了進去。 有一次,劉曜問羊獻容:“你說說,我跟司馬衷那小子比起來怎么樣?” 一提起司馬衷,羊獻容不禁回憶起往昔的坎坷歲月。她言道:“這哪里能相提并論?陛下是開創基業的圣主,他可是個亡國之君哪。再說,雖然他表面上是皇帝,但他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別提保護妻兒了?!彼秸f越動情,直至聲音都有些哽咽?!澳切┠晡冶蝗肆⒘藦U,廢了立,受盡屈辱,朝不保夕,真想一死了之。我曾覺得天底下男人都差不多,直到侍奉了陛下,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是有大丈夫的?!?/br> 羊獻容這番話不僅是恭維,更是肺腑之言。劉曜堪稱是個梟雄,跟智障者司馬衷比起來,自然是天差地別。更重要的是,在這個亂世中,司馬衷帶給羊獻容的只有苦難,而劉曜帶給她的則是安全。 就這樣,出身泰山羊氏的晉室皇后羊獻容成了匈奴人的皇后。有人說羊獻容叛國,更有人罵她是漢jian,到底有沒有必要給她扣這么大一頂帽子?事實上,自漢朝時,各族胡人就已經融入漢族社會,嚴格地講,匈奴人也算朝廷子民,雖屬少數民族,但絕不算國外勢力。而羊獻容,她真的熱愛過自己的國家,可她越來越懷疑,國家愛過她嗎?她把一生中最好的年華獻給了一個傻子,又被那些渾蛋藩王折騰得死去活來。她早已想通,既然生在這樣一個慘無人道的亂世,自己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竭盡全力把握住命運。 如今,她做到了。 又過了些年,公元322年,漢趙皇后羊獻容去世,結束了她跌宕起伏的一生。那時候恰逢涼州割據勢力——張氏政權(十六國中的前涼)正式向漢趙帝國請降,劉曜大喜過望,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羊獻容的陵墓再度增高九十尺,足見羊獻容在劉曜心中的分量。 羊獻容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 后世很多人拿王惠風的壯烈赴死與羊獻容的忍辱偷生做比較,對羊獻容大肆貶低。其實,她只是一個在磨難中變得越來越堅強的女人,畢竟很多時候,比起一死了之,活著才是更難的。 僑寄法 接下來,讓我們看看江東的局勢。前文講過,大批江北士人南遷為司馬睿提供了取之不竭的人才庫,但同時,也給司馬睿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三國時期,吳國皇帝孫權為鞏固皇權,力挺諸葛瑾、步騭這些江北士人,同時壓制江東士人,到了如今,江東士人再次面臨同樣的窘況。雖然像顧榮、紀瞻這類江東頂尖名士在司馬睿麾下地位極高,但他們畢竟屬于個例,且充其量算是司馬睿安撫江東士人的旗幟,而更多的江東中低層士人則被排斥在權力核心外。 由此,江東士族與司馬睿政權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 這段日子,曾經“三定江南”的江東周氏豪族大佬周玘(qi)心里很不是滋味。周氏的社會地位和政治影響力比顧氏、陸氏那些江東老牌名門稍有遜色,但周氏的軍事實力(私人部曲兵力)卻在江東無人能出其右,是故,周氏受到司馬睿忌憚不足為奇。周玘地位尷尬,官只做到個吳興太守,吳興位于江東腹地,既非政治中心,又非軍事重鎮。這相當于把周玘給架空了。 周玘過得郁郁不得志,終于決定棋行險招。 公元313年夏,周玘跟司馬睿的幕僚王恢密謀發動政變。不過,周玘也明白天下大勢,江東需要有司馬睿這樣一個宗室貴胄撐臺面,所以,他并非想徹底推翻司馬睿,而是要誅殺北方士人,給江東士人騰出政治空間。 王恢暗中煽動民變,不料走漏風聲,后被周玘殺人滅口。其實,司馬睿和王導早查出周玘是整樁事的幕后黑手,但王導顧忌周氏家族勢力龐大,所以建議司馬睿秘而不宣,低調處理。 幾天后,周玘接到司馬睿的委任書——來建鄴當軍司。 周玘忐忑不安地起程了??蛇€沒等他走到建鄴,又被司馬睿調到南郡當太守。 周玘掉頭往南。走了沒多遠,他三度接到司馬睿的命令——“別去南郡了,你還是來建鄴做我的幕僚吧?!?/br> 幾天里,周玘的官職被連續調動三次,且一次比一次低,他疲于奔命的同時,也嗅出了司馬睿和王導的意思。沒兩天,他就因為憂懼交加,一病不起。 周玘臨死前,給兒子周勰(xié)留下了一句遺言:“是那些北方佬害了我,你要是我的兒子,就必須給我報仇雪恨!” 兩年后,周勰聯合堂弟周續,假稱奉叔父周札(繼周玘之后的周氏宗主,周續的爸爸)之命,在吳興郡聚眾數千人發起叛亂。 司馬睿忙召王導商議對策。 王導一貫喜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考慮到建鄴兵力不充裕,便提議說:“周家的亂子還是讓周家人自己去解決為好。時下周筵(周勰、周續的同族兄弟)正在建鄴為官,這人明事理,對我們很忠誠,可以全權委托給他擺平?!?/br> 周筵受命前往吳興郡勸說周續放棄武裝。談判席上幾句話沒談攏,周筵當場斬殺周續。隨后,周筵勸周札出面平息動亂。周札痛失愛子,唯想保住侄子周勰一命。最后,他們把叛亂的罪名扣到人緣不太好的同族周邵頭上,并將周邵殺死謝罪。 如此,江東周氏的叛亂就這樣收場了。周筵為穩固江東政權做出手刃同族的事,他自覺愧對祖宗,連老母都不敢見上一面,就匆匆返回建鄴。 事后,朝廷沒再追究周氏。王導為修復跟周氏的關系,更居中斡旋,讓周氏一門五人都封了侯爵。 江東最強硬的周氏一服軟,其他士族再不敢公然反抗司馬睿。然而,江東人和江北人的矛盾仍然存在,這無疑會影響司馬睿的統治。 王導一方面要安撫江東士族的情緒,另一方面又要妥善安頓南遷而來的江北難民。 當時,北方難民多集中在長江南北沿岸——江北的淮南(揚州北部)、廣陵(徐州南部,今江蘇省揚州市),以及江南的丹陽(今江蘇省丹陽市)、晉陵(今江蘇省常州市)一帶。補充一句,司馬睿勢力范圍并非完全被限制在江南,江北沿岸的淮南、廣陵等地是江東政權與北方胡人之間的緩沖層。 這些難民組織松散,時不時就跟當地人發生武力沖突。而且,古人對祖籍看得極重,世家高門更標榜郡望(祖籍所在郡的名望),這是他們維系政治社交的重要紐帶,即便是背井離鄉,一打招呼還是不忘先問對方哪里人。王導為了管理難民,同時也為保護他們重視祖籍的價值觀,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在淮南、廣陵、丹陽、晉陵等難民聚集地,按照難民原籍的分布情況,設立與北方各州、郡、縣同名的僑州、僑郡、僑縣,專供北方難民定居。難民分布本來就亂七八糟,自然,各僑州、僑郡、僑縣的位置也呈犬牙交錯。我們只需要簡單記住,在長江沿岸一帶,出現了無數北方州、郡、縣的微縮版即可。 這點相當重要。在后文中,如果我們看到某位江東重臣出仕幽州刺史,不要驚訝,這不是虛銜,更不是司馬睿派他到胡人領地去送死,而是讓他管理臨近長江沿岸的僑幽州,其管轄范圍可能僅幾個縣而已。 王導這項政策史稱“僑寄法”,其目的是把北方人和南方人從行政區域上分開,盡最大可能避免雙方摩擦。另外,“僑寄法”對待北方人的政策相當優厚,在僑州內的江北人不納入江東戶籍,而是保留其原籍,且不承擔賦稅和徭役,這很大程度上保障了難民的生存問題。 凡事有利就有弊,到東晉中后期,僑州士族利用“僑寄法”兼并土地、私藏人口的現象屢有發生,但在此時,“僑寄法”的確是穩定江東政權的重要基礎。 浮華名士 昔日,王衍苦心鉆營的“狡兔三窟”——自己居朝廷,王敦居青州,王澄居荊州這一策略,隨著王衍之死,王敦下江東輔佐司馬睿,到如今也只剩下荊州刺史王澄這一窟了。 王澄臨去荊州前,口若懸河,鋒芒畢露,把王敦壓得顏面盡失,又在出發當日上演了一出爬樹掏鵲窩的滑稽劇以表現自己的特立獨行,等他到了荊州后,卻整天喝得爛醉如泥,不務正業。這些年,荊州境內會集了大批從雍涼、巴蜀逃難至此的流民,這些外州流民很多都聚眾起義,形成了獨立勢力,前面提到過的占據荊州北部的王如(歸順了漢趙帝國)即是雍州流民首領。 王澄曾自謂算無遺策,可一到真刀真槍的實戰中就廢了,他被王如打得慘敗后,不敢再跟王如叫板,轉而去捏軟柿子。他的目標,是散布在荊州南部,群龍無首的巴蜀流民。 早在公元311年,王澄出兵討伐聚集在樂鄉的巴蜀流民,流民見官軍聲勢浩大,很快棄甲投降。王澄打了平生第一場勝仗,但同時,也干出了平生最大的一個昏招。他居然下令將已經投降的八千流民全部扔到長江里喂魚。俗話說,殺降不祥。即便是兩國交鋒,辦出這種事,也相當過分,更何況這幫人全都是逃難來的老百姓。 王澄馬上犯了眾怒,一時間,散布在荊州南部的五萬戶巴蜀流民全部揭竿而起。更嚴重的是,他們推舉出一個首領。這人名叫杜弢(tāo),出身巴蜀士族,自幼才學出眾。杜弢自稱湘州刺史,并以長沙為據點,不斷擴張勢力。 三國時期,吳國主要割據在長江以南的揚州和荊州。晉朝時,朝廷為了便于管理,遂把這兩個大州重新切割。荊州只保留長江以北的部分(今湖北省一帶),長江以南的部分——西部命名為湘州(今湖南省一帶),東部與揚州西部合并成江州(今江西省一帶)。 經杜弢這么一折騰,王澄徹底嚇傻了,他決定放棄荊州,轉而向江東司馬睿尋求庇護。 前段時間,司馬睿剛剛在王導、王敦的輔佐下殲滅了不服從自己的江州刺史華軼(魏朝名臣華歆曾孫),江東集團的勢力范圍從揚州一下擴張到了江州。 江州包含重要都市武昌,縱觀中國歷史上歷朝江南政權,凡定都建鄴(今南京)的,必須要把長江上游重鎮武昌(今武漢)握在手里,如此根基才能穩固。司馬睿既拿下江州,下個目標無疑是荊湘二州。正好荊湘叛亂群起,司馬睿和王導意識到,這又是一個讓己方勢力進一步向西延伸的良機。于是,司馬睿接納王澄,并派周(yi)(平定吳國戰役中,王渾麾下周浚的兒子)接替王澄做了荊州刺史。 與此同時,王敦也進駐到了江州豫章郡(今江西省南昌市),隨時準備應付荊州和湘州的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