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她說的話需要非常仔細地聽才能聽清楚,百里不同俗,小縣城的普通話普及到了學校,而成人普遍還帶著nongnong的鄉土口音,陳舒珊別頭掩鼻,一個勁的往后躲:“麻煩您離我遠點可以嗎?” 吳正芳:“娘,鞋拖找不到?!?/br> 楊冬花穿著花邊褲子,低頭把腌菜收了起來。 劉雪松從包里翻出來一瓶香水,把陳舒珊拉了過來:“來點兒嗎?” “破學校什么人都招,誰知道他們身上帶來多少病菌?”香水噴到手腕,陳舒珊嗅了兩口。 劉雪蓉同情極了,一樣小聲:“你好倒霉啊……她身上會不會有虱子?我聽說這種人……你懂的吧?” 陳舒珊順胸口,臉色難看:“你別說了……” 陳舒珊和劉雪蓉打量眼前的一家人,皮膚皺巴巴的、黑黝黝的,耷拉著嘴角,蓬頭垢面嘴唇干裂,眉毛雜亂從沒修理過,眼睛也不能靈活地轉動,愚笨又粗魯的鄉下人。腳下穿著黑布鞋,有一股很重的體味,衣服是撿來的嗎?一身窮酸,街上的乞丐也比他們穿得好。 寢室雖然寬敞,但也不是大cao場,兩人壓低聲音說話,雖然聽不清楚,但又噴香水又交頭接耳,足以證明她們在說什么。吳正芳蹲在地上,把一雙塑料拖鞋擺在床下,吳林往外拿東西,清清嗓子,遙遙對著垃圾桶吐出一口黃痰,環顧周圍雪白的墻壁,干凈整齊的床鋪:“比咱家條件好,你在這里爹也放心了?!?/br> 陳舒珊忍無可忍,唰然起身走到門外,劉雪蓉緊隨在后,陳舒珊厭惡而震驚:“這屋沒法待了……你看到了嗎?我……三年啊,我怎么跟這種人同寢?” 輕蔑和嫌惡是很難藏得住的情緒,就算心思不敏感,也可以很快察覺到別人的態度,更何況是吳正芳。寢室兩級分明,以陳舒珊為首的三個人家境優渥,更能合得來,還有一個不上不下,吳正芳和另一個女孩條件差不多,女孩家離華城不遠,是寢室里來得最早的,分別靠在門口的下鋪。同是所謂的社會底層人。 大概是最開始就沒開個好頭,奠定了接下來針尖對麥芒的相處模式。陳舒珊跟她約法三章,定了幾條規矩,她從來不被允許可以坐在下鋪,人不能碰床、衣服不能碰床、東西不能亂放、鞋不能擺在床下、洗漱用具不能和她們放一起,同一屋檐下,涇渭分明地劃出一條線來。 連東西也這樣嚴格,更別說身體接觸,但寢室有六個人,空間也不大,哪兒有可能瓢不碰鍋的。于是幾位大小姐躲瘟疫似的躲著她,當離得近了、可能碰到的時候,對方會猛地縮手閃身,飛快退后,夸張地拍拍胸口,一臉的劫后余生。好像她全身都是劇毒,沾了就死。吳正芳抿著嘴唇,心里難受極了,還不如罵她一頓、打她一頓,當吳正芳終于忍不住提出意見的時候,對方無辜又委屈:“你太過分了吧,床和衣服是死的,不會躲著你,這點是麻煩你了。但我們能力范圍之內的都做了呀,我們沒讓你躲著我們吧?我們躲我們的,你還想讓我們怎么樣?” 好像是她逼她們似的。 吳正芳不再多說,除了別無辦法的睡覺時間會回到寢室,平時都在外面,扔不可避免的產生摩擦。一天傍晚,回到寢室就被劉雪蓉劈頭蓋臉地責問:“你把你那些東西扔了行不行?” 吳正芳怔道:“扔什么?”然后很快反應過來。 陳舒珊微笑道:“聽不懂你說什么,你的舌頭可以捋直了說話嗎?” 吳正芳臉頰guntang,她的普通話不標準,一字一字道:“腌菜,我包著,現在沒有味道?!?/br> 程寧嵐抱著枕頭:“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的,而且想著也不舒服,我們三個都聞不了太刺激的味道。這里不是你家,是寢室,稍微配合一下可以嗎?” 吳正芳道:“我拿去外面吃?!?/br> 結果沒兩天,腌菜還是不翼而飛,吳正芳心知肚明是誰做的,小黑少女一肚子氣,為什么橫豎看她不順眼呢?她做錯了什么。她也不是面團子,直接在寢室杠上陳舒珊三人,還以為對方不會承認,誰知竟然大大方方認了:“就是我們做的,怎么樣?” 劉雪蓉道:“我還專門買了一副手套,錢還沒找你要呢?!?/br> 吳正芳漲紅臉道:“別太欺負人了!” 陳舒珊皺起眉:“你是潑婦嗎?大吼大叫的?!?/br> 吳正芳冷冷地看她。 陳舒珊漫不經心道:“人貴在自知,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誰愿意碰你的東西?” 吳正芳:“我求你碰了?” 程寧嵐托著下巴道:“我很奇怪,你怎么一點自覺也沒有,能進這所學校是你的榮幸,老實低調不行嗎,偏要這么招搖?!?/br> 陳舒珊道:“她那種家庭……算了,別一般見識了?!?/br> 吳正芳胸口劇烈起伏,罵道:“我憑自己本事考進來的,榮幸你媽??!家里有幾個錢怎么了,放個屁都是香的了?你們哪里跟我不一樣,有什么臉看不起人?你們是有三只眼睛,還是耳朵長鼻子上了?天底下就你們高貴?” 程寧嵐斂了笑容:“我們也沒說別的,你何必自取其辱?!?/br> 吳正芳兩眼噴火。 陳舒珊抬起頭道:“果然,鄉巴佬就是鄉巴佬,骨子里的劣根性是會遺傳的?!?/br> 吳正芳上前一步,盯著她的眼睛:“你說誰?” “說你,”陳舒珊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哪句說你說錯了,我們好好跟你說話,你看看你自己,張嘴成臟,有最基本的言辭修養嗎?想想開學的時候,你爸媽什么樣子你心里沒數?到處吐痰,說話粗魯……” 劉雪蓉嗤笑道:“還拿那么大味道的腌蒜往人鼻子跟前湊,你們喜歡吃,所有人都喜歡?” “俺、俺娘是好心……”吳正芳眼圈紅了,好像看到楊冬花風吹日曬、飽經風霜的臉上nongnong的自卑,強硬的笑容底下帶著討好和怯意。對方卻連敷衍也不太愿意。 陳舒珊淡淡道:“謝謝,我不需要?!?/br> 程寧嵐道:“你說你和我們哪里不一樣,問這句話……你過腦子了嗎?我們什么成長環境,你呢?在我們從小出入高檔場所的時候,你在哪里,在地里做農活?我們學習琴棋歌舞、培養情cao的時候,你可能也就認識個小麥玉米吧?!?/br> 陳舒珊坐回床上翹起腿,上下打量她,吳正芳像個罰站的學生,低頭看著自己粗糙的皮膚,直沖上天的張飛牌短發,洗的失卻顏色的衣服,只有腳下的黑布鞋是新的,像一個灰姑娘。 “所以你哪里也比不上,外在和內在都比不上,你早就輸在起跑線上了,”陳舒珊輕笑道:“不好意思,不管你承不承認、接不接受,人就是分三六九等的,這就是現實?!?/br> 吳正芳呆若木雞、愣在原地,像是被人重重打了幾個耳光。 原來令人難受的不止是粗言辱罵的刀子嘴,還有這種綿里藏針的,扎得人想哭,扎得人渾身難受。她握緊拳頭,直想不管不顧罵一架、打一架,可那不就更落實了她是沒素質的潑婦嗎?最重要的一點,她承擔不起后果。她在這里,就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讓且讓、得退且退,沒有任性的資格。不管是停課、開除、或者給家里打電話做工作,請家長,她都不敢。 吳正芳神色晦然,腦海里翻來滾去‘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輩子這么長,風水輪流轉’、‘時間可以移山換海,王朝傾覆更跌,話別說得太絕對’、‘沒有人永葆富貴,沒有人永遠貧窮’……這些話最終混著她胸口的那團窩囊氣,硬生生地一起咽了下去。 不止是這口氣,還有接下來的更多口氣。 生活習慣不同,摩擦難免還會有。吳正芳早起晚睡,早起去cao場背書,晚上打手電筒做題,漏光會打擾到別人,她就等宿舍阿姨查完寢以后在走廊背書,也能省兩塊電池。陳舒珊依然不讓她碰她的床,吳正芳又在她上鋪,幸好床架靠著窗戶,不然只能長翅膀飛上去了。她早晚都先爬窗再爬床,但動作再小心,也會搖一搖床,陳舒珊睡覺輕,一點動靜就會醒來,張口便是抱怨,或許‘吱嗚’一聲響沒能把全寢吵醒,陳舒珊的一通指責下來也差不多全軍覆沒了。被吵醒確實難受,更何況陳舒珊是牽一人而動全寢,于是她夏天不脫衣服睡,也省了穿衣服,冬天只扒一件外套,穿上就能走。 然而這顆地雷是否爆炸,也是分人、分情況的,劉雪蓉睡覺打呼磨牙,她依然睡得安穩。奇怪,她對朋友很好,唯獨對她很不怎么樣。 生活費不多,日常自然是省吃儉用,用最便宜的筆,沒墨水了甩一甩再從尾巴吹一吹,筆記本恨不能一行寫兩行字,字體小的看瞎人眼,難免被人嘲笑兩句窮酸。改善生活吃的就是泡面,這碗泡面能吃兩頓,第一頓吃面,第二頓饅頭蘸湯。 陳舒珊幾人吃著廚房小炒,早晚都有牛奶,家人常常來探望,總不忘記感慨一番,人的出生和投胎有多重要,有的人快馬加鞭,一輩子也趕不上。陰溝里的老鼠就該回到陰溝里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