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追出來的正是恍惚離魂般過了一夜的姜洲,他追出來,看著沈止,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口,神色無措,有點慌亂恐懼,仿佛眼前是望不到盡頭的黑暗。 沈止安靜地站著,并不開腔。 過了好一會兒,姜洲才像是回了神,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沈公子……沈堯還好嗎?” 沈止默了默,頷首道:“家弟一切都好,勞煩殿下掛念?!?/br> 姜洲低下頭,揪緊了袖口,道:“上次,我說要送他一個蛐蛐兒罐,他沒有來拿?!?/br> 沈止感覺自己不太笑得出來,盯著姜洲,微微一嘆:“家弟忘性大,再則明日便起身回書院,帶著那物,恐怕不妥。下官代家弟向殿下賠罪?!?/br> 姜洲怔了會兒,抬頭看沈止,眼睛紅紅的,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十七歲的少年,從小被常貴妃護得嚴嚴實實,不知世事險惡艱阻,純白得像是一片雪花。 沈止閉了閉眼,在心里提醒自己,當年的姜珩也是一片雪花,卻終究被親人的血玷污了。一切的源頭都是常貴妃,姜洲不算無辜,他這些年享受的太子般的待遇,他母親及舅舅這些年……都是踩著尸骨踏著血上來的。 杜皇后的魂魄還在被燒毀的冷宮中飄零。 含寧公主還在那場大火里掙扎。 杜家上下百口人命…… 還有姜珩,就算他在他身邊,那個噩夢還是會伴隨他終生。 誰不是被血染紅的。 不該對姜洲動惻隱之心。 即使在心中一遍遍提醒了自己,沈止心里還是不太舒服。姜洲和以前的姜珩太像了,讓他又恨又憐,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住這種詭異的心情。 兩人無言相對片刻,沈止扭頭看了看,發覺四周的人都散光了,他也該離開了。告辭的話還沒出口,姜洲抬袖擦了擦眼睛,道:“本王知道了……請沈公子給沈堯說一下,來年若是還能再見,再陪本王去打獵吧。就一次,一次就行了?!?/br> 沈止看著面前極度不安的少年,無聲點頭。 姜洲很想對沈止再說些什么,例如他舅舅會不會死,他娘會不會被打入冷宮,常家會怎么樣,他會怎么樣,姜珩……會不會放過他們。 話到嘴邊,卻一句都說不出去,他又狠狠擦了擦眼睛,強迫自己收回眼淚,向沈止露出這個晚上的第一個笑容——雖然笑得比哭還難看,嘴角往下一癟就能直接哭出聲了,他道:“謝謝你,沈公子……快回去吧,待會兒宮門該關了。我該去看看母妃了?!?/br> 沈止道了聲“保重”,便轉身離開。不久前還稍微輕松起來點的心情,又被攪弄得一團糟。 在宮里被姜洲拉著耽擱了會兒,出來時已是深夜。沈止腦中裝滿了問題,皇室的自己的,還有衛適之的,想得有點頭疼。 不想剛出來,路過一條暗巷時,被人一把拽了進去。他條件反射地要拔匕首,卻被圈住了腰,身后的人在他耳邊輕輕一蹭,他僵了一下,就松下身子,無奈道:“嚇我做什么?” “忙了幾日,想抱抱你?!苯竦偷驼f著,把他往暗處又拖了拖,借著微微的一點光線看他。 雖然看不清彼此,沈止還是覺得有一道灼熱的視線釘在自己臉上,臉上有點熱意,幸好姜珩看不見。他抬手摸了摸姜珩的下頷,像逗弄小動物似的搔了搔,壓低聲音問:“怎么出來了?陛下呢?” “醒了一會兒,說了兩句話,又昏了過去?!苯裾Z氣平淡,不像在說自己的親生父親,更像是在說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沈止想想姜洲的模樣,實在心疼姜珩,眨了眨眼,問:“名單上的人都招了嗎?” 姜珩“嗯”了聲,輕柔地撫了撫他的鬢角,道:“辛苦了——有時候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才能讓你安心?!?/br> 沈止無奈笑笑。 他這性子,自己也沒辦法,沒個著落。 姜珩道:“安心點了嗎?” 沈止正在走神,沒聽清他在說什么,疑惑地“嗯”了聲,嘴唇被咬了咬,姜珩耐心地問:“安心點了嗎?” 沈止頓了頓,點頭,又搖了搖頭:“你不必如此的,凡事以大局為重?!?/br> 姜珩淡淡道:“若是你離開了,我報了仇就沒活頭了?!?/br> 沈止忙道:“別瞎說?!?/br> 姜珩不置可否,又親了親他,道:“回去歇著吧,過段時間會有點忙?!?/br> 沈止沒忍?。骸氨菹碌纳碜印?/br> “是不大好了,不過還撐得住?!苯衩鏌o表情,“大概還能再撐一年半載?!?/br> 等陛下一駕崩,那就熱鬧了。 沈止眨眨眼,忽然覺得皇帝仿佛只是個稱呼,不是條人命。不知有多少眼睛都在盯著呢。 姜珩還沒忙完,常家的一屁股債不是他杜撰的,這些年常家仗勢欺人囂張跋扈,做過不少惡,等人全部審完定罪了,又有得忙。 姜珩說得不錯,過了幾日再上朝時,沈止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臉色,發覺并無異樣。 大臣們心照不宣,看姜洲的眼神也怪異得很。 此事陛下全權交由姜珩處理,等姜珩將常軻的罪一定,失了最大的靠山,姜洲就算得陛下寵愛,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了。 何況陛下看起來并非真的那么寵愛晉王……這幾日聽聞常貴妃帶著姜洲跪在陛下寢殿前,跪暈了陛下都沒看一眼,直直離開。 以往的千般溺愛似乎都是虛幻,姜洲近來看起來恍惚茫然,隨時會倒下不起的樣子。 沈止暗里搖頭,不經意看到國子祭酒時,又愣了愣。 齊律說到做到,過去大半個月了,現在都不知到了哪兒,那幾日國子祭酒連連告病,可見也是憂心不已的。 把人逼得那么狠,何苦來哉。 沈止覺得自己的境界真是提高了。 先感謝一下他爹。 月底時,常家這樁大案終于有了了結,判決是陛下下的。 怎么說也同皇家沾親帶故,不好誅九族,只能勉勉強強抄斬滿門。 承蒼對這等罪臣從不講究秋后問斬,判了死罪,隔日便能行刑。聽說常貴妃也被打入冷宮了,都說報應不爽,這番境遇,同當年百口莫辯家族被滅的杜皇后,只差一場火了。 沈止沒去刑場湊熱鬧,戶部又被一個接一個地拉出去砍了一片,跟被狗啃過似的,參差不齊,凄清得很。 現在逮個主事都能當跑腿的,沈止簡直哭笑不得,也跟著忙得團團轉。 戶部眾人現在見了姜珩就怕,只覺他是煞神,每次一出來盯著戶部,戶部就得遭回罪,像個活閻羅。 好容易到了休沐,還帶了一摞公文回去,沈止唉唉直嘆,官真是不好當。 到了晚上,姜珩卻來了。 翻墻翻窗進來的,見到沈止還在挑燈夜戰,體貼地給他磨墨遞水,等沈止放下了筆,才默不作聲地把他抱起來,直接往房間里去。 沈止有些疲倦,看姜珩也是一臉倦色,含笑捏捏他的臉:“殿下,你毀約了?!?/br> 姜珩忙了一個月,就想同他待一塊兒,沉聲道:“沒人發現我來了,阿九代我回了府?!?/br> 沈止閉上眼抱住他,也力氣再調侃。 姜珩看他累得不行,想起他那能躺著就不坐著的懶性子,覺得近來真是太為難他了,便親自服侍著他洗漱沐浴。 沈止看他也累,禮尚往來地也跟著幫他更衣,上了床閉上眼就想睡,又被直接親得醒過來。 沈止道:“殿下,要節制?!?/br> 姜珩面無表情:“我快兩個月沒碰你了?!?/br> 沈止撲哧笑出聲,把姜珩的脖子勾下來,在他頸側蹭了蹭:“辛苦了,需要我犒勞犒勞嗎?” 結果因為精神不濟,沈止差點睡過去,被進入時才抽著涼氣醒了神,抬眸對上姜珩有點黑的臉,努力轉了轉腦筋,想到一件事,開口道:“對了,衛適之……” 姜珩眼皮一跳,不準備再留情,沈止被狠狠折騰了一輪,這回是真的清醒了,軟聲哀求了一下,反而又被折騰得夠嗆。 姜珩看他眼淚都出來了,才勉強放過他,把人緊緊抱住了,才道:“常家完了?!?/br> 沈止趴在他胸前,頗有興致地把玩著他的頭發,點點頭。 姜珩其實很開心,監斬時看到常軻灰敗的樣子,他心中生出無限快意,隱忍四年多,終于也算報得大仇,滿心欣喜,只想同沈止分享。 所以毫不猶豫地就來了。 懷里的人溫順乖巧,他撫著沈止有點濕潤的發,過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道:“常妍在宮中,一時半會兒動不了她?!?/br> 常妍,就是常貴妃的名諱了。 沈止親親他的唇角:“會有機會的?!?/br> 姜珩道:“靜鶴,我說過,我要他們全部償命。一個都不會放過?!?/br> 沈止溫聲重復他的話:“嗯,一個也不會放過?!?/br> 姜珩扣緊他的腰,像是小孩在抱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有點不安,滿是依戀:“靜鶴,陪著我?!?/br> 沈止輕聲應了,低下頭去主動親吻姜珩,感覺快擦槍走火了,想到自個兒明日還要辦公,連忙打住,把之前沒說完的話說了出來:“衛適之知道此前你假借公主殿下身份的事了?!?/br> 姜珩皺了皺眉,他對衛適之實在提不起好感,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以前在國子監時,他就覺得衛適之是個愣頭青,還算聰明,但做事莽撞,時常不計后果?,F在這愣頭青還看上了他的沈止,當真惱人。 想了一會兒,姜珩道:“安心,衛商同我有約,不會讓他亂說話??v然傳出去了又如何,無憑無據,不會有人相信?!?/br> 更重要的是,陛下本來就知道那個“含寧公主”就是他,這種毫無證據的事傳出去了,至多有點閑言碎語,陛下不表態,什么影響也不會有。 沈止心道你放心得太早,輕咳一聲,道:“他還知道我們的關系了?!?/br> 姜珩一頓:“什么時候?” 沈止道:“一個多月前?!?/br> 雖然沈止沒說清楚,姜珩焉能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他眼中浮出了殺意,道:“他找你說話了?” 沒等沈止開口,繼續道:“同你說了與我一起的害處,勸你離開我?” 沈止看他臉上籠著層寒意,撫了撫他的臉,輕輕應了聲。 姜珩坐起身,看著沈止,眼中仿佛燃燒著眸中恐怖熾烈的情緒,一字一頓,臉色森然:“他活膩了?!?/br> 那段時間沈止忽然躲避他,哭得雙眼通紅,嗓子喑啞,哀求他以后他們離遠點好不好。 他差點以為沈止不要他了。 卻沒想到居然是受了衛適之的影響。 沈止看姜珩隨時一副會暴起去殺人的模樣,連忙按住他,低聲解釋道:“衛適之還影響不了我,是因為……那日陛下宣我見面,言語間,似乎察覺了我們的關系……我一直不想讓你也跟著擔憂,免得想太多,抱歉?!?/br> 姜珩深吸一口氣,壓下胸口翻騰的殺意,把沈止抱住了,嘆氣道:“靜鶴,我不會想太多,我只怕你憂慮太多?!?/br> 有時候他抱著沈止,卻覺得沈止隨時會消失無蹤,棄他而去。沈止是他心底傷痛之外最深的烙印,衛適之那樣做,無異于觸犯他的逆鱗。 沈止道:“衛適之……所言也不假,不能讓人發現……” 姜珩咬牙道:“他敢泄露,我先殺他。誰敢再多說一句,我殺了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