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他的脊背忽然抽痛, 是舊傷犯了,最近舊傷時常發作,令人煩惱不已。 有人扶住了他,他一抬頭,竟是個小廝模樣的人, 那小廝道:“侯爺,您是來找我家少爺的嗎?” 那小廝正是筆架,冉靖不識得他,一回首, 卻見徐夷則就在不遠處。他的面目與他父親差別甚大,可遠遠看著,輪廓竟有七八分神似,想起裴卓,那些責備的話早已悉數散盡了。 兩人來到崇明樓中坐定,筆架依舊回院子里打盹。冉靖看著陳舊的樓閣,嘆道:“這里就是老鎮國公自縊的地方吧,保存的真好,還和當年一樣,看來真的被忘記了?!?/br> 徐夷則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他沒有吊古懷今的心情。 “叔父……”他用了一個既不疏遠也不過分親近的稱呼,“對于婚事,你還有什么想法?” 應該是詢問,冉靖卻覺得他是理所應當,征求意見不過是客氣的過場。 冉靖道:“那天的事不怪盈盈,你們說話,應當考慮到隨時可能有人闖進來。再說,盈盈的事我都沒權力插手,你找錯人了?!?/br> 徐夷則道:“只要您不反對就好??焯炝亮?,我送您離開吧,今日還有很多事需要花心思?!?/br> 的確,單論三堂會審一事,便足以耗盡一個人的心血。 冉靖默認了他的提議,臨走前卻悄聲道:“你求娶盈盈,只是為了保守那個秘密?” 徐夷則笑了,像是料到冉靖會這么問,“如果只是為了這個,倒是有更多更省力的辦法,何必費盡周折求娶令愛?何況令愛并不屬意于我,若不是情勢所逼,為了不傷害她必須折中,我寧可一生都不再打擾她?!?/br> 這番話已經算含蓄,冉靖聽了卻依然覺得刺耳且露骨,卻也明白了徐夷則的心意,嘆道:“你好自為之吧……我沒有教訓你,也是看在盈盈的面子上,方才你送她回來時,倘若她有一絲不悅或抗拒,我都不可能饒過你?!?/br> 徐夷則面上不顯,心下卻笑嘆,她不過是習慣了,身體習慣了,心卻還是她自己的,與他無關。 可很多事情恰恰是習慣成自然的,憎恨是這樣,喜歡更是如此,往往到了最后,已經記不清初衷,唯獨忘不了的便是執著本身罷了。 回到徐府,天色已大亮,雖一夜未睡,徐夷則也并不顯得疲憊不堪。他已習慣于在戰場上枕戈待旦。 他先去了榮壽堂請安,徐太夫人歇下了,卻未睡實,想必也在等候三堂會審的消息。 稟報了已經送走冉靖,徐太夫人留徐夷則在房里用了早點,老年人吃得清淡,不過是兩樣粥水配著四五樣小菜,徐衡道:“姑母和表妹也不曾休息,祖母的齋菜清淡適口,不如也送兩份到她們那邊?!?/br> 徐太夫人答應了,趁機屏退了侍奉的人,單獨對他道:“你究竟帶你表妹去了哪里?” 徐衡道:“是要試探一個人,非要表妹到場不可。更要躲避一個人,正好冉家居喪,讓表妹回冉家小住,那人就該知難而退了?!?/br> 他的話如云山霧罩,徐太夫人知道,他是故意說的似是而非,隱去重要的部分,便也不追問。 “我只問你——”她開口道,這是她唯一要緊的問題,“盈盈和柳家小姐究竟聽到了什么?” 徐夷則道:“她們聽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聽到了,而這件事危險到什么程度?一旦在不合適的場合暴露,就會讓徐家三代功德毀于一旦,祖母想必不愿讓這樣的事發生?!?/br> 徐太夫人不語,這正是她的要害。 “那要怎么辦,我只有這一個外孫女?!彼?。 徐夷則道:“讓盈盈留在我身邊吧,我會照顧好她,自然不會讓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她?!?/br> 他又在徐太夫人面前說了如出一轍的話,卻是字字真心,而非單調空洞的重復。徐太夫人思慮過后,也只能嘆道:“她若愿意,我便不再管了,只是嘉德郡主那邊……不知是喜是憂……算了,你去吧?!?/br> 正說著,周氏準備好兩份額外的粥食,正要送去徐問彤暫住的跨院,徐夷則叫住了她。 “周mama,我去吧?!彼?,很自然地接過錫托盤。 周氏嚇了一跳,忙道:“不行不行,您是少爺,怎么能做這種事?”說著就要搶。 就算在私底下如何不規矩,如何輕慢他,到了老太太眼前,還是要給他留足夠的面子。 徐夷則道:“自然可以做,是哪邊的跨院?”他還不甚清楚徐問彤住在何處。 周氏看徐太夫人臉色,沒有不悅,便順著他的意,指點了方向,見他走遠了方才附在徐太夫人耳邊道:“老太太,我瞧大少爺說的不錯?!?/br> 她進來時,徐太夫人正說到婚事上,被她聽了去。 周氏又道:“若有表小姐在中間斡旋,也許真能改善郡主和大少爺的關系,家和萬事興,把這層隔閡去了,滅了內亂的根本,徐家焉有不更上一層樓的道理?” 徐太夫人呵斥道:“住嘴,什么叫更上一層樓?” 國公已是勛位之極,再往上便是郡王、親王,大梁還沒有異姓封王的先例,徐家自然也不敢為天下先。只是她哪知道,方才離開的徐夷則不僅有封王的本事,更是步步為營,做了代天子為政的攝政王。 ··· 徐夷則到了跨院內,院子極小,只有一株半卷的芭蕉在烈日下既懶且倦,令人頗為思念當初梨雪齋大梨樹下的濃陰。 流蘇在門口,見是徐夷則來了,很是慌亂。她可是和這位少爺面對面扯了許多謊話的,還以為是來找自己秋后算賬,結果一問之下,竟是為夫人和小姐送朝食的。 “大少爺怎么知道夫人和小姐沒睡下的?”流蘇好奇地道。 徐夷則道:“心里煩亂的人怎么可能睡得著?” 流蘇點頭道:“也有理,只是泰則少爺和安則少爺也在呢?!?/br> 徐夷則微微頓了頓,點點頭,進了門,果見泰則、安則二人在明間同徐問彤說話,人倒齊全了,唯獨不見冉念煙。 兩兄弟向徐夷則問過好,徐夷則也一一拱手,才在徐問彤的授意下落座。 徐問彤指著被放在說上的錫托盤上,問他:“你端來的是什么?” 徐夷則如實說了,惹得徐泰則一陣竊笑,說他何時心思細密起來。 也不怪徐夷則,他們二人是無事登門問寒暄,自然不需什么理由借口,可徐夷則是有求而來,若無好借口做引子,一開口對方必然覺得唐突,對話也無從進行下去。 徐問彤看著自己的長侄,心說他這是有話要說,便把徐泰則、徐安則都打發回去念書,留下徐夷則,問他是否有事。 徐夷則道:“表妹要回冉家奔喪,請姑母準許我來護送?!?/br> 徐問彤不悅地道:“剛出虎口,又要巴巴地回去嗎?你這話好沒道理?!?/br> 徐夷則道:“所以我侄兒提議,由自己親護表妹歸去,一是全孝道,二是避鋒芒?!?/br> 徐問彤覺得奇怪,“避鋒芒?避誰的鋒芒?” 徐夷則便將冉念煙和滕王的約定簡要說了,刪去枝蔓,只說冉念煙是為了救父才出此下策,與滕王談交換。 徐問彤更驚訝了,她知道女兒早慧,卻萬萬想不到竟到了在王爺面前游刃有余的地步,倒比自己強上百倍。 “這些事她都和你說了?”只和徐夷則說,卻不和至親生母透露半分,徐問彤心中頗為失落。 徐夷則沒承認也沒否認,道:“去了冉家,居喪期間,滕王不會前來打擾,過三日他帶大軍去了西北,您和表妹更是高枕無憂?!?/br> 徐問彤似乎有所動容,追問他能否保護冉念煙周全,徐夷則坦誠地道:“只要表妹不抵觸我,允許我好生照看,便絕不會出事?!?/br> 徐問彤道:“其實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就是怕冉家情形復雜,三兄弟里除了冉靖那個耿直的傻子一心一意顧念手足情,另外兩個早就各自為政多時了。說冉靖會傷害盈盈,料他也不忍心,只是怕冉家大爺和三爺起了什么歪念頭,你可要仔細提防那二人?!?/br> 徐夷則道:“這些都留著稍后向姑母請教,我想先去問問表妹的意思,若她不愿意,我也不強求,滕王的人也未必會來找麻煩?!?/br> 與此同時,槅扇內的暗間,冉念煙早已貼著門板將兩人的對話悉數記在腦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徐夷則話雖迂回, 卻是指點勾畫,譬如欲引川流,先松動沖要處, 余下的自然水到渠成。 徐問彤也知此話有理,當即命流蘇安排, 明日便動身前去,過了出殯那日便可回來。時間緊迫,好在搬出了梨雪齋,房子不寬敞,即刻打點也來得及。 那廂束裝, 這廂著令小廝留意外院幾位老爺的動向,倘若會審的消息傳來,必定是他們最先知道。 一日下來,生麻布裁成的喪服已制好。未嫁女為祖母戴孝,當穿五服中最重的一等, 名曰斬衰,服制最粗糙簡陋,不加修飾,裁剪處不用緝邊,倒省了丫鬟們的力氣。 溶月縫好最后一針, 拿到冉念煙面前讓她試穿,徐問彤在隔壁間聽見了,皺眉道:“哪有試這東西的!你們用心做,到時自然合身?!?/br> 溶月急忙收回手, 也不管徐問彤看得見看不見,連連福身,卻見油燈前寫字的小姐沖自己聳聳肩,又朝春碧揮揮手。小姐從不和她們玩笑,溶月料想是有事吩咐,眼睜睜看著春碧過去。 只見冉念煙把用過的紙疊好了放在一旁,又展開一張新紙,在紙上寫寫畫畫,春碧看后點點頭,端著茶壺出去了。 溶月不識字,借口收拾廢紙偷瞥了一眼,全然不認得,卻知道必定不是□□碧添茶。若是添茶,直說便是,想必也是惹夫人著惱的話,倒是自己好死不死提什么試孝服,做了個前車之鑒。 過了一會兒,春碧回來了,放下茶壺,執筆在紙上寫下歪歪扭扭、不甚齊整的字,說的是三法司會審的事,那小廝仗著夫人有命,說是不許和小姐說,最后得了三錢銀子才肯開口,原來今日無果,明日還要再審,冉靖徐衡等人都滯留在都察院。 怪不得母親這么焦躁,明日回冉家已成定局,奔喪這種事,斷沒有再三延期的理由。 而冉念煙雖不知徐夷則又有什么打算,卻也打算順其自然,畢竟是侯府的老太太歿了,她橫豎要回去,躲不過這一遭的。 第二日一早,冉家已派了四個轎夫,抬著綴白綢的青布轎子來接人。冉念煙起得早,洗漱完畢,梳好孝髻、換好孝服時還不到卯正,聽說那伙人已在二門外恭候了。 母親說的不錯,但凡用心所制,沒有不合身的。 可徐問彤看見女兒年紀輕輕一身素白,總覺得有些突兀礙眼,再三囑咐到了冉家不許亂吃東西,又叮嚀流蘇不要遺漏,只去五日,不能再長,飲食必須由她們三個大丫鬟親自料理,連隨行的小丫鬟都不許插手。 流蘇連連答應,前面又來催促,說是夷則少爺也到了,可以起程了。 徐問彤想了想,道:“也罷,他素來穩重,有他在我還算放心?!币贿呎f,一邊打量女兒的神色。 臨走前正遇上徐柔則,她是特地趕來送行的,也是一身素衣,面色卻比數日前和緩許多,問她緣故,原來徐豐則已經能活動了。 冉念煙說這是好事,要好好將養,來年依舊能入仕。徐柔則卻又犯愁了,說還不知如何感謝陳青呢。兩人小敘幾句便分手了。 有徐夷則扈從,自然一路無話。 到了冉家,入目的是一派蕭索,雖有不少來奔喪的親眷故舊,卻不如預計中的多,看來冉靖受審一事的確令許多人望而卻步。不過這些人大抵都是虛情假意之徒,借此看清其面目,以后也可少些來往。 轎子直接抬進了二房的院落,多年不見,陳設一如往昔,就是院中的海棠樹又粗了一圍,當真是樹猶如此。 徐夷則一路都沒說話,此時知道冉念煙要下轎,便若無其事地遠遠回避。冉念煙進了房門,隱約聽見兩個老嬤嬤夸鎮國公府的大少爺有禮,她留心看了一眼,都是生面孔了。 “二位嬤嬤是府里老人兒了?”她問道。 那兩人止住交頭接耳,對這位十分陌生的三小姐道:“我們是三小姐走后才從田莊里調來的,在二少爺房里打雜,臨時調撥出來料理雜事?!?/br> 正說著,就見冉珩進門,也不知敲門,想來是疏懶慣了,毫無禮數可言,小時還有人包庇,長大后依舊輕佻,令人生厭。 他作了一揖,隨即坐在冉念煙身邊,寒暄一番,忽而道:“那個名叫紫蘇的丫頭沒來嗎?” 冉念煙斜倚著炕桌坐著,心說果然是為了這個,敷衍道:“她是我娘的婢女,我都管不著她的去向,堂兄更不該越俎代庖?!?/br> 冉珩有些無趣,轉了一圈,敲著頭道:“啊,險些忘了,我是來請你去靈堂的?!?/br> 這也能忘?冉念煙看他全然無所謂的模樣,心說崔氏和他雖無血緣,卻也有嫡祖母的名分,冉家出了這樣的子孫當真是“造化”。 到了靈堂,雖還未到頭七出殯之日,堂上也不能少了守靈的孝子賢媳。今日正是大房輪值,卻只有大伯母在,據說大伯父病倒了,在三老爺的默許下,府里下人早把閑話傳開,說大老爺貪了侯爺的產業,今見侯爺回來,嚇得魂不附體,裝病一場以求蒙混過關。 甚至見冉念煙回來,都有人小聲議論,這是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二夫人”使性子,先讓女兒回來“立威”呢。 冉念煙先在牌位前行了叩拜大禮,還未來得及好好追念先人,便被哭哭啼啼的大伯母攬在懷里,拉扯著跪在一旁,說了好多她都記不得的舊事,大抵是崔氏待她如何親厚,其間還夾雜了大伯母對二房的好處。 冉念煙心里只有無奈,大伯母或許不是歹毒之人,可勾結薛家一事無論如何都洗不清,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在她這個說不上話的小孩兒身上費力氣。 徐夷則是代父吊喪,也行了禮,有執事請他到外院和親友們一處相會,說是陸首輔之子陸廷訓也在,徐夷則卻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