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這是我從周太醫那里得到的,是解番毒的方法?!?/br> 冉念煙皺眉接過,紙上字跡潦草,多有刪改,更像是隨手寫就的草稿。 “這種毒竟然有藥可解?”她說著,不禁想起上一世冉念卿臨死前把血滴子交給她時,再三囑咐此毒無藥可解,一旦施加,不得反悔,那時她已經神志不清,卻再三重復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 夏師宜道:“沒有人試過,也可能只是周太醫的推測?!?/br> 冉念煙道:“我也不懂藥理,可這都不要緊,只要是周太醫留下的手跡,就足以用來威脅劉夢梁。毒殺太子殿下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是他最大的冒險,有了解藥他就有可能功虧一簣,還有可能下獄身死?!?/br> 夏師宜道:“那我今夜就把信送去,和他說明我的立場?!?/br> 冉念煙笑了,似乎已然成竹在胸,“何必冒著危險直接面見劉夢梁呢?去城南找伊茨可敦!” ☆、第一百一十二章 傍晚, 徐夷則回來了一次,見兩人依舊在房內,便毫無提防地將房門打開, 告訴他們可自由在驛館內活動,起居自然有人照料, 又督促眾人好生監督,不許他們逃走,檢查了各處,卻唯獨遺漏了房里的窗子。 冉念煙早和他商量過,引誘夏師宜破窗逃出本來就是徐夷則計劃里的一部分。 夏師宜一旦離開, 便是海闊天空,倘若他回去見劉夢梁,徐夷則的人便可半路截殺他;若是他按照冉念煙的吩咐,向伊茨可敦傳信,就足以證明他的忠誠。 午夜, 三更的更鼓傳來,窗外月色朦朧,街上只有風吹落葉之聲,靜的令人心生惶惑。冉念煙目送夏師宜離開,一面數著更漏聲, 一面暗自祈禱,祈禱夏師宜如約定的那樣直接趕赴城南,不要突生異心。 她并不想讓夏師宜不明不白地死,卻也明白, 若將一個變節的留在身邊,必定后患無窮,只有經歷過考驗才能真正地彼此信任。 夜深如海,壓得人幾欲窒息。燈盞中的火花跳躍了幾回,她也無心去剪,燈火終于隨著燈花掉落而熄滅了,幸而月色尚好,穿過漏窗,在窗前的長榻上投下一片澄澈的光影。 就在五更天色初明之前,房門開啟,守在窗前的冉念煙驀然回首,只見徐夷則孤身一人進門。 不是她期待的人,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怎么樣,人去了哪里?”她幽幽問道。 晦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帶鞓上鍍銀的帶鉤反射著一點幽冷的光,像是森然的眼波。 “我真是不懂?!彼_口,聲音喑啞如夜鸮,“那個人為什么偏偏對你唯命是從——我本想殺了他?!?/br> 他想殺了夏師宜,可又頗有些物傷其類,無論前生還是今世。 冉念煙聽出了他話中之意,長舒一口氣,卻談不上放心——她從來都沒懷疑過夏師宜的忠誠,想要考驗他的從始至終都是徐夷則。 “他現在人在哪里?”她單刀直入,不許徐夷則閃爍其詞。 徐夷則在她身邊坐下來,自有一種夜風般的涼意縈繞在她身側。這個人,連身上的氣息都帶著寒夜的凜然,她竟也不覺得壓迫了,側頭看他重新點起燈,溫暖的光擠滿整間屋子,也沖淡了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 “我讓他回到劉夢梁身邊了,他值得信任,就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彼?,“我也稟報了父親,他決定將計就計,在抵達西北后詐死,且看京城的風云變動?!?/br> 冉念煙道:“那么……伊茨可敦那邊又有什么安排?” 徐夷則道:“劉夢梁是突厥的走狗,自然交給她去處理……走吧?!?/br> 說完就已起身,兩人本是靠近的,雖不曾觸到對方一寸肌膚,可一個驟然起身,另一個突然沒了依持,也險些傾倒。 冉念煙撐穩了,來不及坐好便忙道:“去哪里?” 徐夷則垂眼看她,眼中是說不出的疲憊,可縱然疲憊,也想讓著片刻安閑長一些、再長一些。 他道:“回鎮國公府?!?/br> 只消五個字,冉念煙就猜到了來龍去脈。夏師宜白天才說過,自己離開徐府的事已經暴露,今晚徐夷則就帶她回去,莫不是母親或是外祖母出了什么事? 街上馬滑霜濃,只在很遠處偶有人語,不知是從哪座院落里傳來的。四下無人,她也不管拋頭露面與否,索性坐在馬鞍上,徐夷則執轡。夜風清涼,連馬都困倦了,似在夢游中前行,只有他們二人是醒著的。 繁華喧鬧的京城竟也有如此靜美的樣子,不需宣之于口,兩人的心都是放松而愜意的。 她忽然問道:“徐夷則,之前你破城而入時,親手毀了這樣的安寧,是否內疚過?” 她說的自然是前生的事了,徐夷則笑了笑,只是道:“哪有什么安寧,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不知有幾家凍餓至極,夜闌之時才囫圇睡下,卻不知明日是否能活著睜眼;有幾家骨rou相失,子弟客死邊塞,徒留孤寡老弱勉強維持家計。你看到的不過是河清海晏的幻影罷了,這世道,早已腐壞得超乎你的想象?!?/br> 走街串巷,均是不語,一任夜風吹徹,漸漸看遠處有燈火明徹,冉念煙初時還不知是何處,走近了才發現是徐家。 未進門,先遇見了意想不到的人。 馬上躍下一個男子,雙目赤紅,一身干練青袍已被夙露沾濕,顯然是在外奔波了一夜。 那正是剛從西北回京的冉靖,面上還是肅殺之氣,卻在望見女兒的同時冰消瓦解,徑直走來,將女兒從馬背上抱下,交給一個在門前挑燈、面目慈柔的老仆婦。 門前不是說話的地方,進門后,冉靖見女兒并不驚慌,才好生囑咐那仆婦,直接把小姐帶去榮壽堂見她的外祖母和母親。見仆婦提燈走遠了,微光闌珊處,女兒依然頻頻回首,他的心內便泛起說不出的酸楚。 這若許年間,他沒有一日不后悔,同時誤了三個人,曾和自己患難與共的薛氏和他堅貞不渝、生死相守的發妻自不必提,他最虧欠的當屬自己的女兒,她托生在自己家中,最是無辜。從不能自立的嬰孩長至娉婷少女,竟能處變不驚。 這全是拜他所賜啊,是他的優柔寡斷讓女兒過早地經歷了家中變故,嘗到了人情冷暖,知道就算是至親亦是不可長久依靠的。她白白承受了他的業果,雖在咫尺之間,卻不得不忍受骨rou分離的苦楚。 “她為什么會和你在一起?”轉過頭時,冉靖已面色如鐵,質問著徐夷則。 他從來都知道徐夷則的身世,更佩服徐衡多年的隱忍,因而對這少年格外袒護垂憐,當徐衡提起婚事時,他也為了大局權且應下,可不代表任由此人胡作非為。 他的女兒,隨隨便便被他帶走,又隨隨便便送回來,縱然沒被城中百姓撞見,可闔府上下誰人不知?世人百般強調名節二字,閨中女子更是戰戰兢兢,唯恐貽人口實,可他向來不看重,他的女兒更不必為這二字所困。 可不看重,不代表能容忍外人傷害她,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必須追究到底。 徐夷則拱手,禮節周到,極磊落的樣子。 “待晚輩到祖母面前一并說明吧?!?/br> 冉靖警覺地看著他,似乎在研究他是否有什么伎倆,卻看不出什么破綻,最終還是嘆了口氣,道:“不必,你只和我說吧,也不用去榮壽堂……” ··· 榮壽堂內,徐問彤在正堂里來回踱步。她也是一夜未睡,倦容加上緊張的神情,使她看起來像夜里的游魂一般可憐可怖。 “事到如今,他還在說謊!”她憤怒地道,口中所指自然是冉靖,“以為裝作心急的樣子,裝出四下尋找的樣子,我就能相信他的胡言亂語了嗎?” 徐太夫人知道冉念煙是被徐衡父子倆帶走的,并不十分焦急,只是看著命運多舛的親生女兒徹夜不寐,心疼之下也強撐著熬了一宿,周氏和聽泉一直跟在身邊捏按、奉茶,因而此時精神還算不錯。 “別轉來轉去的,坐下和我好好說說話?!彼龑ε畠旱?,“你在這里走來走去,就能把人找回來嗎?” 徐問彤坐在母親身邊的杌子上,負氣道:“娘!您怎么能這么說?盈盈也是您的外孫女,您若是連她都不顧了……那我更無立足之地了,還是趁早尋個道觀出家為好!” 徐太夫人知道她是急得口不擇言,便讓聽泉給她斟茶,先喝茶定定神,誰知聽泉徹夜睜著眼,早已困極,端茶時手不穩,一下灑在徐問彤的衣袖上,燙的她猛然縮手,手背上果然被茶水濺起一片紅印子。 她本就在一觸即發的邊緣,正要發作,卻聽嘉德郡主身邊的嬤嬤走上堂來,跪地連聲道喜,說是人找到了。 徐問彤也無暇去管手上的燙傷,出門去迎,就見女兒從門外走來,她先一把把人攬在懷里,確認是真的,不是夢境,才敢好好端詳,卻是完完好好一個玉雪無暇的女孩子,也不像痛哭過的樣子。 見女兒一沒受苦,二沒受驚,更不見傷寒發熱,徐問彤才松了口氣,只是這身衣服看著眼生,不像是家中的,是誰叫她換的?可眼下卻也顧不得了問這些了,免得惹女兒難堪,她先把冉念煙抱到徐太夫人面前,想給老太太報喜,自己卻先哭了。 聽泉為了將功補過,先遞上帕子,又趕緊接過周氏找來的燙傷藥油,幫她涂上,又用冰絲巾子包好。 徐太夫人道:“別哭了,人都回來了?!庇值?,“盈盈,回家了就好,都不怕了?!?/br> 冉念煙蜷在外祖母懷里,卻連一點驚恐的樣子都沒有,徐太夫人暗嘆,這孩子沉穩到這等地步,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徐問彤用帕子掩著嘴,倔強地道:“本不想哭的,都是聽泉這個婢子弄傷了我的手?!?/br> 聽泉趕緊點頭哈腰地賠罪。 好在徐問彤不過是拿她當幌子,本也沒想發落她,揮揮手叫她不必礙眼了。冉念煙從徐太夫人懷里探出頭,連聲問母親傷的如何,要不要請周太醫看看,徐問彤收回手不讓女兒看,心說,這孩子還不知周世濟在自家水井里暴斃的事,也罷,不要說了,免得嚇到她。 她只是道:“盈盈,誰送你回來的?又是誰把你帶走的?” “是我?!甭曇魪拈T口傳來,是冉靖邁進房門,不早不晚。 方才在門前,燈光昏暗,冉念煙只是略掃了一眼,便知他的疲憊,眼下榮壽堂內燈火明亮,他臉上浮泛著的虛弱的青白也愈發明顯。 風刀霜劍還是在這個男人身上留下太多痕跡,不僅是今夜的奔波與擔憂,更是長久以來身處懸崖之上的憂慮,莫須有的罪責早早磨去了他身上銳氣,昔日馳騁沙場的武將卸下戎裝、面對無常世事時,竟也只能顯出無奈與低迷。 可他說出這番話時,依舊有著擔當一切的氣魄,“是我送盈盈回來的?!?/br> 徐問彤不去看他的臉,硬著心腸道:“呵,那又是誰把她帶走的?還不是你?” 冉靖沒說話,可看見她懷抱著女兒時,肩頭依然因恐懼而微微顫抖著,他就知道自己不宜久留。 徐太夫人知道冉靖是在幫徐衡平息事端,及時地站出來替他解圍,“安綏先回去吧,不是說天明后還要三堂會審殷士茂家叛逃的管事嗎?你也要去的吧?!?/br> 冉靖感激地道:“是的,多謝太夫人體諒?!?/br> 徐太夫人道:“看來陛下真的很重視此事,竟如此著急地召集三法司會審。你才剛回京,可曾有所準備?” 冉靖道:“太夫人有所不知,徐衡兄也要上堂呈詞作證,可滕王的大軍三日后就要開拔,軍務為首,會審的事也只能緊迫些了。好在三法司那邊早有準備,卷宗都已整理好,尚不算狼狽,而我之清白,天知地知,依陛下之圣裁明鑒,亦不必擔憂?!?/br> 徐問彤見他們一言一語地聊了起來,十分驚愕,拉著女兒溫暖的手,方知是自己雙手冰涼。 她澀聲道:“好好好,我要先帶盈盈回去了?!闭f著,看向冉靖,“你也知道梨雪齋發生的事了吧,若念舊情、想去憑吊,就請自便吧!” 見她走了,冉靖才舒了口氣,總算不用再當面欺騙她,卻更覺愧疚。 徐太夫人也直言問道:“衡兒的事我都知道了,今夜營中有軍務,他脫不開身,卻已派人傳回手書,把盈盈帶走并不是他的命令,想必是夷則那孩子自作主張。他現在何處?” 冉靖一愣,可想到徐太夫人向來精明,善于在不經意處留心,便也不覺得驚訝了,坦言道:“夷則已回崇明樓了,他雖有自己的考量,對徐衡兄卻絕無二心,萬望太夫人不要責怪他?!?/br> 徐太夫人揮手止住他的話,“放心,我和郡主不一樣,他到底是我的親孫兒,又是衡兒唯一的血脈,我不會拿他怎樣?!?/br> 這回冉靖徹底愣住了。 怎么回事?徐太夫人不是知道徐衡保守的秘密了嗎,怎么還說徐夷則是他唯一的血脈? 徐太夫人眼睛雖有些昏花,卻還不至于察覺不出旁人的異樣,見冉靖沒有馬上答復,便覺有蹊蹺。 “怎么,我說的不對嗎?” 冉靖急忙一迭聲地道:“我只是……擔心您礙著郡主的顏面,如今得了您這番話,也算放心了?!?/br> 徐太夫人不語,也許冉靖還沒發覺自己言語間的不妥之處,徐太夫人卻已發覺了。作為世交長輩,冉靖對徐夷則的關心實在有些過分,他一個外人,有什么權利不信任她? 疑惑雖只是一閃之念,卻深種進徐太夫人的心底,只待天時地利,便可生出盤根錯節的枝蔓,結出耐人尋味的結果。 作者有話要說: 錯字改完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站在梨雪齋門首時, 冉靖才恍惚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這個地方。 本是要去崇明樓尋徐夷則的,既然經過這里,難免停駐片刻。徐家的一草一木他都極為熟悉, 這里也曾是他魂牽夢縈的地方。記得小時候,他時常盼著到徐家作客, 見徐衡倒是其次,反正天天都要見,真正令他欣喜的是住在梨雪齋里的那個女孩子,只消在門前一過,她必然早早候在窗前偷偷張望, 兩下對視,赧然一笑,便足以令他悸動幾日。 可這樣的地方,偏偏纏繞著薛自芳的幽魂,仿佛僅存的記憶也染上令他自責的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