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姑母既將表妹托付與我,我須得寸步不離,不然于心有愧?!?/br> 如此,那執事也不好再勉強。 流蘇心里恨透了這位陽奉陰違的冉家大夫人,借口自家小姐憂思過甚,身子虛浮,不宜人前久跪,怕牽動哀思,只要不爭這份虛名,在房中誦經祈禱也是一樣的。 ··· 冉念煙回到空寂的院落,徐夷則果真是寸步不離,忽而道:“走吧,去見見陸廷訓?!?/br> 冉念煙道:“我也有此意,陸家和冉家近年來交情一般,出殯時來吊唁是人之常情,可這么早來未免有些古怪?!?/br> 徐夷則看了看遠處,那是都察院的方向。 “恐怕陸首輔也被卷進去了?!?/br> 見到陸廷訓時,他并未對冉念煙的出現感到疑惑或不適,而是如同遇上雪中送炭的人,也不管男女大防,速速屏退侍從,請兄妹二人落座,頗為驚惶地道:“你們還不知道吧,家父今早便被傳喚了,昨日三法司會審,本來一切安好,殷士茂的管事也招認了通敵的罪行,偏殺出個北鎮撫司的錦衣衛都督,誣陷家父是殷賊的上峰!無稽之談!家父何等的為人?入閣九年,從沒用私權提拔過一個親信……” 原來,這錦衣衛都督正是之前劉夢梁委托夏師宜買通的人,稱不上親信,至多算是敵人的敵人。 冉念煙見他滔滔不絕地自證,心說你和我們說的天花亂墜有何用?看你這么緊張,想必皇帝還是聽信了那位都督大人的話,偵緝刺探朝中大臣本就是錦衣衛的分內事,這番話在皇帝面前的分量不言而喻。 她打趣道:“這個我能作證,令尊入閣九年,家父可沒受過這位舊交的半點提攜?!?/br> 陸廷訓有些臉紅,道:“這……也是家父泥古不化之處,冉小姐見諒?!?/br> 徐夷則直言道:“令尊暫時不會有事,陛下也不想讓此事的影響蔓延開來,現在最關鍵的就是不能貽誤滕王開拔的時機,家父后日必須回營?!?/br> 只有徐衡前往西北,對夏師宜的部署才能奏效。 陸廷訓愣了一下,道:“對,眼下還是外患更重要,徐兄放心,線人一起帶回的消息,三法司那邊已經確認鎮國公和壽寧侯的清白了,不日便能回府,就是家父……唉!” 冉念煙微笑,略一點撥:“陸公子,令尊失勢,誰得利最多?” 陸廷訓道:“那個見鬼的都督本就和家父有過節,早年間他要追封三代誥命,家父發現他家本是匠戶,上疏駁回了他的請求,他便懷恨在心……可陸家垮了,對他并無什么實質好處……只有一個人,程敏貞!” 陸廷訓拍桌大叫:“多年來是家父看不慣他的儒素氣,裝什么清流,不過是不知變通,壓著他不許入閣,家父倒了,最慶幸的自然是他,入閣也指日可待!” 冉念煙但笑不語,陸廷訓連連作揖,稱她為恩人。余下的事不需她cao心,陸家自有對策。 ··· 夜里用過晚飯,滿桌素齋都是流蘇等人安排的,不假外人之手。徐夷則不便留宿,正逢冉珩提議到園中小軒夜談,解了冉念煙的燃眉之急。 今日重回故園,卻早已沒什么熟悉感,也許上一世她就已經把徐府當做自己的家了吧。 一天下來頗有些疲倦,昏昏睡去之時,還不知鎮國公府內,母親和外祖母正在議論她的終身。 徐問彤坐在徐太夫人身邊,輕聲道:“母親曾拿‘女大不中留’打趣我,我現在才明白這話的意思?!?/br> 徐太夫人眼珠微動,道:“怎么?”卻已猜到和冉念煙有關。 徐問彤便將前因后果說了,又抱怨,“這孩子有話都不和我這個為娘的講,專和夷則說,可怎么辦才好?” 徐太夫人先得了徐夷則未雨綢繆的懇求,也不覺得驚訝,只是笑道:“看樣子,你心里已經松動了?” 徐問彤在母親面前言無不盡,便道:“盈盈能一直留在徐家、留在我身邊,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br> 今日也是徐安則之父徐徑的忌日,徐太夫人憐惜他幼年喪父,祭過宗祠后便留他在榮壽堂用膳,他今日痛哭過,倦極而眠,此刻在隔間悠悠醒來,正聽見祖母和姑母的議論,一陣偷笑。 第二日,徐安則便將消息說與三堂兄,卻不敢和嚴肅的二堂兄說。徐泰則本為了徐衡滯留都察院憂心忡忡,聽了這消息,大笑道:“當真?這可好極了,大堂兄未來有望,伯母總不至于欺負表妹吧?!?/br> 徐安則道:“原來你想的是這個,我想的是表妹不必遠嫁了。聽說蘇五公子的外公前日也歿了……” 徐泰則心思再粗,也知道堂弟又想起昨日是他父親的忌日,拍了拍他的肩頭,開解道:“這叫‘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說不定又有什么好事快發生了?!?/br> 正說著,就聽見一陣急如驟雨的腳步聲,是筆架絆在門檻上,一骨碌滾了進來,猶在大叫:“出來了!出來了!國公爺出來了!” 兄弟二人大喜,徐泰則一把把筆架揪起來,連聲問:“沒事了?誰告訴你的?大伯父人在哪?” 筆架雙手全是土,也無暇管,道:“沒事了!明日就出征西北,叫崇德院的人打點行裝呢!國公爺已經去冉家吊喪了!” 兄弟倆互看一眼,徐安則道:“咱們也動身吧,不然還不知有沒有時間和大伯父見面?!?/br> 徐泰則正有此意,把筆架撂在一邊,聽他跳著腳道:“兩位少爺也帶小的去吧,小的要去冉家見老爺少爺!” 徐安則道:“你?你家少爺都不肯帶你,我們怎么好擅自做主?” 筆架道:“想必是少爺想見冉家大小姐,所以不愿帶上小的,可我怎么能就此偷懶,還要見見國公爺呢!” 兄弟二人面面相覷,心說不是冉念煙嗎?怎么又成了大小姐?當下命人收拾起來,換了素服,連馬鞍都換成白布蒙的,帶著筆架往壽寧侯府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徐泰則兄弟二人來到冉家時, 聽說徐衡早已到了。二人也不急著拜見伯父,而是先到靈堂吊唁后才詢問大伯父的去向,聽說他正在二房院落里。 二人即刻過去, 心說正好見見表妹,卻見大伯父從院門出來, 和一身孝服的冉靖立在門口講話。冉靖頻頻拍著徐夷則的肩頭,似在囑咐什么,徐夷則只是點頭,那副神情算不上欣喜,卻又不同于往日的冷若冰霜。 他們上前見禮, 冉靖有些意外,囑咐冉家下人好生招待,便向徐衡拱手告辭。 先不管徐夷則和傳言中的“丈人”說了什么,徐泰則連連追問三堂會審的詳細經過,徐衡只說徐家和冉家都沒事了, 被拖下水的反而是一向和此事毫無瓜葛的陸明。 “這也是劉夢梁的手段?!毙旌獾?,“看來他是提早設了埋伏,以防不得不破釜沉舟的一天。眼下情勢不好,錦衣衛和首輔針鋒相對,無論結果為何, 必有一方失去陛下的信任。若是陸明敗了,滿朝文官亦無立足之地,若是錦衣衛敗了,遠在突厥潛伏多年的我朝細作必將成為無根浮萍, 實在是削減我大梁國力的陰毒之計?!?/br>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后人伐之?!甭犃诵旌獾暮喪?,徐安則喟嘆道,“從前在《孟子》里看見這段話,便覺得義理精微,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br> 徐衡讓他二人不要久留,更不能再悠游自在下去,徐泰則即刻回軍營籌備明日出征事宜,徐安則回家協理庶務,務必不能在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內,讓徐家先起變故。 徐安則心思極敏感,眼神一轉,道:“那大堂兄呢?大堂兄也回軍營嗎?” 徐衡看了侄子一眼,道:“不,夷則留在京城,自有他的道理?!?/br> 徐泰則冒冒失失,正待追問,被徐安則偷偷抓了一把衣袖,才改口道:“我們是來看望表妹的,勸她不要過于傷心?!?/br> 徐衡想了想,道:“也好,你們去吧?!?/br> ··· 兄弟二人都明白,冉念煙自小在徐家長大,沒怎么聽她提起祖母崔氏,想必祖孫之間算不上不太親厚。人就是這樣,冷眼相對的血親反不如傾蓋如故的知己,何況多年不見,傷心是難免的,卻談不上傷心欲絕。 至于崔氏,他二人作為姻親家的晚輩,逢年過節也曾來拜見,印象中是個面相刻薄的老人,看人的眼神總帶三分挑剔,小孩子見了多半要心生畏懼。 冉念煙坐在窗下,一身粗陋的斬衰喪服更顯出她的清麗,膚光似雪,櫻唇如血,可在兄弟二人眼中,meimei就是meimei,早看不見皮相,首先注意到她獨自一人盯著窗外綠葉成蔭的海棠花樹發呆,眼神空洞。 方才路過院子時,徐安則目光掃過,樹上已結滿累累果實,一個個只有指尖大小,還很青澀。 徐安則坐在靠墻的交椅上,讓流蘇去泡茶,如此一來房里只剩兄妹三人。 徐泰則見表妹轉頭看向自己,目光灼灼,先前預備好的寒暄說辭忽然沒了效用,一個字也想不起,索性直接問起他們最關心的問題:“表妹,聽說大伯父為了堂兄向姑姑議親……” “嗯?!比侥顭煈艘宦?,打斷他的話。 徐安則滿臉羞慚,責備地看著徐泰則,怪他太魯莽,哪有直接向女孩子問起婚事的。 誰知冉念煙道:“誰告訴你們的?” 徐泰則看向身邊的堂弟,這下徐安則更頭痛了,陪笑道:“原是姑姑和祖母敘話,我無意間聽了幾句,也許是聽錯了……” 冉念煙搖頭道:“沒有,你沒聽錯?!?/br> 徐安則瞠目,尷尬地道:“啊……這是真的,那……那表妹……恭喜?”他有些不確定冉念煙此時的情緒。 冉念煙道:“我父親已經答應了,我又能說什么?答應了?!?/br> 徐泰則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一直悶在一邊安靜如老僧入定,聽了這話如蒙大赦,站起來喜道:“真的?太好了,你可比那個唯唯諾諾的冉大小姐好太多了!” 徐安則趕緊把他拉住,含糊幾句匆忙離開。出了門,徐安則才皺眉道:“三哥,你手舞足蹈的像什么樣子?!?/br> 徐泰則不悅道:“你裝什么老成?方才說想讓表妹留在徐家的人是誰,是不是你!” 徐安則道:“是我,當然是我!可是……你沒覺得事情有些奇怪嗎?表妹并不十分情愿?!?/br> 徐泰則尋思道:“興許是害羞吧……依她的性子,她自己不愿意的事,別人休想強加于她,小事尚可委屈一時,可這是一輩子的婚姻大事,她若不情愿,還能逆來順受不成?壽寧侯又那么寵她,這種事怎么可能違逆她的心意?” 徐安則袖手琢磨著,“那就怪了……算了,這事咱們cao心也沒用,分頭散了吧,你去軍營,我回家去,祖母知道大伯父回來了一定十分高興?!?/br> ··· 是夜,流蘇吹滅了最后一盞油燈,從小姐的房中走出。 往日都是由她坐更的,絕不會留小姐一人過夜,可今日冉念煙下了命令,她也不好回絕。 總覺得回到冉家后許多事都變得不同尋常起來。 比如小姐的婚事——白日里鎮國公前來,就是為了這件事,小姐雖未明說,卻沒拒絕,算是在侯爺面前默認了。流蘇不明白為什么會這么倉促,但是聽國公爺說,夫人也有心促成這樁婚事…… 無論如何,不用去金陵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總歸是好事吧。流蘇是南省人,可早已習慣了京城的生活,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姐恐怕更覺得故土難離。 朔月之夜,天地籠罩在凄迷的黑暗中,只有遠處靈堂透出的慘白微光。 晦暗的光線下,不知何時已有一道人影在屋頂上寂然獨坐,一手托腮,看著天外幾顆零落的星子,黑色罩袍下透出飛魚服上繁復靡麗的紋樣,別有一種寂寞的詭麗。 翠瓦之下,獨寢的冉念煙也沒有睡,她睜著眼等待著。 她知道今夜夏師宜一定會來,明日他就將以刺客的身份孤身前往西北,生死未卜,他會來向她辭行的。 然而他躊躇了很久,才在她的窗前小立片刻,不敢打攪她的清夢,直到在狼狽中倉促轉身離開時,忽聽到木窗開啟的吱呀聲,他才壓抑著滿心希冀回過頭去。 原來她一直在等自己。 她沒說話,轉身拉開紗燈上的布罩,一室光明叫他無處遁形,索性進來小坐。 他不敢進來是因為有些話想問,卻又不該問。 既然被發現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不說反而愈發顯出自己的懦弱。 “聽說……”他用了最俗氣的開頭,“夫人答應了你的婚事……和大少爺的……” 他有些語無倫次。 冉念煙原本微微翹起下巴略微點了點,依舊沒什么表情,好像事不關己。 “恭喜小姐?!毕膸熞苏f出這四個字,心卻是麻木且茫然的。他應該高興,卻分明言不由衷。應該難過、失落?然而他本來也不敢抱著幻想,又何必有什么感覺呢? 既然她沒反對,想必是同意的吧。 “這是我目前最好的歸宿?!彼挠拈_口,面孔在半明半暗的燈影下有如溫潤的白玉,“這種事,都一樣的?!?/br> 總比上一世要好——她自嘲一笑,徐夷則起碼是個活生生的人,而非定熙帝那樣一具行尸走rou。而且徐夷則付出的遠比她要多,她有時也在想,都說前塵如煙,若能忘懷上一世的種種不和,徐夷則倒真是個可靠又可愛的人。 可若沒有前世的羈絆殘存,她又憑什么篤定他會再三遷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