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第四十六章 很明顯,他是對冉念煙說的。 他認為這個女孩子一定會馬上依言站起來, 畢竟這世上很少有人的違抗他的話。 可如果真是那樣, 他就要失望了, 原本是個有趣的女孩子,轉眼間不過是另一個無趣的傀儡而已。 所以當發現她對自己無動于衷的時候,少年人說不上是滿意還是氣惱。 徐泰則擋在冉念煙身前,不卑不亢地對那少年道:“您若真有話要講,請先從樹上下來,在樹上大呼小叫并不禮貌?!?/br> 少年人不怒反笑,斜著肩膀換了一側躺倒。 “我又沒和你說話, 如果是她要我下來,我下來便是?!?/br> 徐泰則不住的提醒自己, 這個樹上少年的身份不一般,絕對是自己惹不起的, 再無禮也不能和他翻臉。 他回頭看表妹的反應,見她依然坐在桌前, 將整理好的一摞書冊在桌邊上碼齊,隨后起身, 行禮,毫無難堪之色,似乎那少年方才的調侃不是針對她的。 “殿下不在校場卻跑到這里偷閑,當真將三軍視為無物,也真是好氣概?!?/br> 樹上的少年微微一怔,隨后恢復了一貫玩世不恭的姿態,笑道:“你倒是提醒寡人了,還有正事在身,不能在這里浪費時間?!?/br> 說著,他翻身躍下,穩穩落在樹下,那里系著一匹白馬,他一躍跨在鞍上,朝房中的的二人道:“你是冉靖的女兒,寡人記住你了,至于你嘛?!?/br> 他的目光移向徐泰則,流轉的神采中暗含說不出的意味,讓徐泰則渾身一緊。 “一定是徐家的人,這么無趣,但愿后會無期吧?!?/br> 他只留下一句話,轉眼就消失在風聲里。 徐泰則猶在扒著窗口張望,喃喃道:“這人究竟是誰……該不會是他吧!” 冉念煙道:“京城里十七八歲的帝胄,除了他還會有誰?!?/br> 徐泰則坐回她對面,皺眉道:“不可能,我聽伯父說過,他沉穩持重,粹質冰玉,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這樣一副游戲人間的紈绔做派?” 冉念煙道:“哪有那么多天生的君子,只有聰明的政客,昔日唐文宗聽說臣子稱道漢文帝的勤儉,便指著自己身上的御袍說‘衣已三浣’,用這一點細枝末節便引得一席臣子涕零,順天時,因地利,謀人和,這才是人主該有的智慧?!?/br> 徐泰則道:“那他在我們面前怎么就原形畢露?” 冉念煙笑道:“因為咱們不過是比細枝末節更不起眼的毫末,入不了貴人的法眼,自然沒必要拿腔作勢?!?/br> 瓊枝雖不了解朝廷里的事,可勝在聰慧,聽了幾句,也大致猜出來。 方才的紅袍少年應該就是當今天子的次子、滕王蕭稔。 若說太子蕭穆是沾了乾寧帝已故的原配皇后的遺德,滕王蕭稔就是憑借著生母現世的恩澤在眾兄弟之間脫穎而出。 滕王的母親季氏是大梁開國以來唯一的皇貴妃,從前后宮只有皇后,往下是貴、淑、德、賢四妃,乾寧帝破例封季氏為皇貴妃,位在四妃之上,禮遇等同皇后,只因季氏本是沒入掖庭的罪臣之女,依祖訓不可母儀天下,乾寧帝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卻讓她成為大梁實質上的皇后。 太子病弱,皇貴妃的寵眷十數年不曾衰竭,人們都在猜測,滕王何時會取而代之。 “所以說,你爹和我伯父都不見了,就是因為滕王殿下駕臨?”徐泰則道,“那為什么不帶我同去!” 冉念煙打量了他幾眼,道:“你昨天一定做了不少蠢事,鎮國公怎么可能放心帶你到大場面上,萬一在貴人面前故態復萌怎么辦?!?/br> 徐泰則攤手道:“那就是我的錯了?不過看起來這位滕王殿下也不是十分可靠,伯父輔佐他,未免……” 他把“兇多吉少”四個字吞回肚中,生怕應驗。 冉念煙道:“你以為這是太子和滕王的競爭嗎?” 徐泰則道:“難道不是?” 冉念煙道:“為君者,垂衣裳而天下治,反過來說,天下的事未必是君主一人所能左右的,歸根到底是派系之間的黨爭,誰占上風,誰就有權力推舉對自己有利的人坐上那個位置,這也是舅父讓你入軍中歷練的緣由?!?/br> 徐泰則聽得如墜云中,卻又好似恍然大悟。 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 這次是鎮國公回營,隨行的虎賁扈從尚未脫去甲胄,帶著寒意的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手上的文書已經處理完畢,徐泰則將最緊要的五冊送到徐衡處,在回廊下正和快步走來的冉靖擦肩而過。 “盈盈?”冉靖并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只是慌忙地推門呼喚。 冉念煙起身相迎,帶著瓊枝就要行禮,卻已被父親寬厚的大手扶住,穩穩坐回椅子上。 冉靖通宵未睡,依舊目光凌厲,只是在女兒面前略有些無措,道:“你怎么來了?!?/br> 他已有一年沒見過女兒,只能從洪昌的只言片語中略微獲悉她的近況,如今一見,一身紅裙白衫,果然比一年前長大了不少,不僅是身量,更是□□,已有了她母親年輕時的影子。 而那眉眼間暗含著的英氣,從前就有人說她隨父親,此時冉靖心里說不清什么滋味,似是驕傲,又似是憾恨。 冉念煙道:“一來是不放心表哥,他來向舅父求情,究其原因是寧遠之那日在公府鬧了不愉快,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寧家已經在暗中拉攏南府的人了?!?/br> 冉靖心下一凜,沒想到女兒會主動和自己談論太子和滕王兩派的事,這是別人告訴她的還是她自己琢磨出來的? 冉念煙補充道:“我聽泰則表哥說起過,徐、冉兩家都是滕王殿下一系的?!?/br> 冉靖釋然道:“雖然都姓徐,兩府的門風卻相差懸殊,楚國公府偃武修文,從前就和和謝家、陸家交好,倒向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br> 冉念煙道:“那咱們家呢?” 冉靖聽她說“咱們家”,先是一愣,繼而眼眶紅熱起來,雖不至于流淚,卻暗中感嘆女兒到底還是認自己這個父親的,不過是世事捉弄,不能團聚。 “咱們家很好,珩哥兒雖和寧遠之有交情,可是珩哥兒也是個十三四的孩子,左右不了你大伯父,何況掌管家業的是我,盈盈不必替為父擔憂?!?/br> 冉念煙搖搖頭,隨意拿起三本文書,依次立在桌上,又在上面放置了一張纖薄的白紙。 “若將這比作大伯、父親和三叔,上面托著的就是侯府的興衰?!?/br> 瓊枝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突然聽冉念煙道:“瓊枝jiejie,抽掉一本?!?/br> 瓊枝依言做了,書冊上的薄紙晃動幾下,雖然有些塌陷,卻依舊平鋪在上面。 “三叔父雖然是您的親兄弟,可從來不會對您忠誠,您是知道的吧?!?/br> 冉靖點頭,自己的弟弟,自己當然是知道的。 “那就只剩下伯父和父親。伯父這邊根本不需要倒戈,哪怕一點點輕微的震動——”她只是輕輕挪動了一下,來去晃動間,那張薄紙應聲墜落,落地無聲,“侯府就土崩瓦解了?!?/br> 她繼續道:“不能給大伯父任何親近太子或齊王的可趁之機,人人都道父親無子,三叔父覬覦爵位,就人之常情來推理,大伯父難道就不想要嗎?不過是因為希望渺茫,索性退避,可一旦有了時機,至親亦可殺,擁立新君正是翻天覆地的大好機會?!?/br> 冉靖只覺得膽寒。 不只是因為冉念煙說的話,更是因為她話里的意思。 至親亦可殺——如此狠辣的話,是誰教她的,冉靖不愿相信這話可能出自曾經溫婉嫻靜的妻子之口,更不敢深思這話可能是女兒自己想出來的。 不過此時,冉念煙也沒有心情照顧父親的情緒了,她繼續道:“首要的就是不能讓堂姐參加明年年初的東宮選淑,一旦中選,后患無窮,您不僅會失去滕王的信任,侯府更會在太子眼中落得個二臣的污名?!?/br> 冉靖道:“我之前也考慮過,但只是為了念卿考慮。她今年十五,明年十六,正是參加選淑的年紀,無婚配的官家女子按例必須入宮遴選,除非能在這半年內嫁人?!?/br> 冉念煙道:“最好的辦法是為堂姐謀得一樁良緣,我之前問過堂姐,她并不愿意入宮,現在只缺一 個合適的人選。而最下策才是想辦法讓堂姐落選,不過一旦入宮,就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了?!?/br> 冉靖心道女兒所言句句有理,不過看著還不及自己胸口高的小姑娘和自己一本正經的討論,總覺得可笑又可愛,心里不由得柔軟起來。 “這件事我去和你伯父商量,軍中自然少不了才俊,我著意物色便是?!?/br> 冉念煙知道,父親的話半真半假,是在哄自己安心。 她道:“先不用著急,我方才見到滕王殿下了?!?/br> 冉靖道:“是嗎?他傳完圣旨,不等檢閱軍威就稱病離開了,你舅父還以為他心中不快,現在看來還有閑心四處閑逛,應該沒放在心上?!?/br> 冉念煙道:“那殿下又何必稱病離開?” 冉靖道:“因為兩日后,京營大軍就要開拔,馳援土木堡,滕王殿下并不支持將京軍外調,使京城四周被架空——不過盈盈不用擔心,定襄和土木堡還有一段距離,突厥人也未必能殺破重圍?!?/br> 未必能,那就是有可能。 “萬事小心,爹爹去忙吧?!?/br> 冉念煙沒有更多的話,戰爭是父親的職責,沒有挽留的余地,然而刀槍無眼,生死禍福只能仰賴天意。 冉靖走到女兒面前,伸手想抱住她,卻遲疑住了,只是道:“照顧好你母親,我……去了?!?/br> 說完,旋身闊步離去,不敢回頭。 徐泰則早已在門外守候,他也是來向冉念煙辭別的。 “你爹應該和你說了吧,伯父說讓我也隨軍去土木堡?!彼?,見冉念煙點頭,繼續道:“我……我也沒想到這么快,早知道就不輕易過來了,沒別的意思,不是害怕打仗,遲早有這么一天的,只是我娘那邊不好交代?!?/br> 冉念煙道:“我會代為轉告的?!?/br> 徐泰則扭捏道:“還有……” 冉念煙笑道:“還有看好了寧遠之,不許讓他再來家中?!?/br> 徐泰則道:“知我者,表妹也,那你盡早啟程吧,回到城里天色就要暗下來了?!?/br> 冉念煙知道,自己在這里也是無用,托徐泰則向徐衡辭別后便坐上馬車準備返程。 來去將近五個時辰的行程,為的竟是這么短暫的會面,卻得知了突厥人的消息。 但愿這次能像前生一樣,有驚無險。 出了軍營后不久,馬車突然停下了,和車夫并排坐在外面的夏師宜小聲對著車廂里說道:“是一隊人馬,后面跟著一個華服公子,小姐,要不要問問他們的來意?!?/br> 冉念煙揉揉眉角,不消說,十有八九是去而復返的滕王。 他臨走前說的那句“我記住你了”,就讓冉念煙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滕王是什么人,生在帝王家,豈會僅僅因為她的一句話而頗費周章,想來還是壽寧侯府的緣故。 她命夏師宜拉開車廂的卷簾,眼前出現了一隊精騎,身穿龍章文采的飛魚服,腰間橫挎繡春刀,面色如鐵,冉念煙如何不熟悉,這些正是皇家親軍錦衣衛。 錦衣衛從中分開,身披銀白云紋披風,內襯緙絲紅袍的滕王蕭稔緩轡信馬而來,那白馬極通人性,不用勒韁繩,堪堪停在離馬車三尺遠的地方。 “我們又見面了,冉小姐?!?/br> 滕王勾起唇角,懶散地問候。 冉念煙道:“荒郊野外,恕小女不方便下車見禮,夏家哥哥,這位是當今滕王殿下,你替我叩見殿下吧?!?/br> 在荒郊野嶺遇到一位親王,夏師宜顯然是驚訝的,但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俯身行禮。 滕王并沒看他,依然望著半掩的卷簾下躲藏在暗影中的女子。 “寡人自然不敢受你的禮,叫這些閑雜人等下去吧,他們不配聽咱們說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