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第一百五十章 君長知沉默了大概有三分鐘的時間。 這三秒對于白術來說簡直仿佛有一個世紀這么長。 白術低著頭,總覺得自己隱約似乎聽見了君長知打出一聲嘆息……然而那嘆息聲太短太快,當她抬起頭試圖在面前的大理寺卿臉上尋找到什么的時候,卻發現對方臉上的情緒裝飾得完美無缺,他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著白術,仿佛是在無聲地質問她,真的么,想好了么? 真的。 也想好了。 白術抬起手,用還帶著方才棗泥香甜氣息的指尖揉揉太陽xue指尖一頓,壓低了嗓音用聽不出什么情緒的聲音輕聲說:“大人,咱們都尉府的老七沒了?!?/br> “……” “原本過了今年夏至,皇城里來了新的錦衣衛,他就能遞象牙牌告老還鄉了——錦衣衛因為職業特殊,退得總是早,出去以后終身不得離開央城,但是皇上也會給安置好住的地方,每個月給五兩銀子養老,高興的話,說不定還能給安排個媳婦,不過七叔和五叔說好了都不要媳婦,就這么光棍一塊兒過一輩子……他們都說好了的,我前些天路過院子里,還聽見他倆在院子里商量以后住哪,七叔想要住個有山有水的地方,五叔說那樣的房子貴咱們買不起,七叔又說你怎么就那點出息咱倆十兩銀子一個月呢,五叔就笑話他光住好地方不要吃飯了……” 白術說一半說不下去了。 她眨眨眼。 啪地一下,只看見一滴guntang的液體從她的眼底掉落,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默不作聲地在被子上將手上的液體擦掉,頭卻低的更下去了一些—— “現在就剩下五叔一個人了,他一個月才五兩銀子,肯定住不起有山有水的大房子了……七叔也沒了,你說五叔還會娶媳婦兒么?……” 白術零零碎碎地在胡言亂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不知道君長知在沒在聽,她就是覺得自己真的是太沒用了,從捕捉北鎮王到回來,眼瞧著事兒都塵埃落定了,她的眼淚卻從頭到尾沒停下來過—— 她這輩子再算上上輩子,都沒哭得像是現在這多次多。 眼淚就像是被開了閘似的,停都停不下來。 “君大人,您說說看,五叔要娶媳婦兒不會長得像七叔吧?……唔這不成,這也太可怕了當我沒說過——” 白術還在說,說得停不下來——只不過這一次,在她話剛說一半的時候,敏感感覺到坐在自己跟前的人動了動,她下意識地停頓了下,幾秒后正準備繼續說,還沒來得及開口,突然便被扣住了后腦勺,緊接著,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傾,腦門重重地撞入一個冰涼的胸膛中。 吸一口氣,除卻那令人頭暈目眩的檀木香,還有室外的冰雪氣息。 白術掙扎了下,那渾身的大力卻沒使上勁兒來似的,被眼前這人死死地摁住腦袋壓在自己懷中,她的鼻尖緊緊地貼在他的胸膛上,壓得生疼。 “別說了?!?/br> 從近在咫尺的距離,沙啞低沉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又慢又沉—— 與此同時,白術感覺到粗糙的手撫上她的面頰,那膈得人臉生疼的拇指腹稍稍使了點力拂去她眼角停不下來往下滴的淚,將它們抹去,很快又有新的沖刷下來,而他卻像是不厭其煩似的,再伸手將它們抹去…… “你們女人就是麻煩,像水做的,一哭便兜不住了?!本L知頓了頓,說,“實在是難哄得很?!?/br> 他一邊說,還一邊伸出手,給懷中那哭得背都抽搐的人順氣——語氣是嫌棄,動作倒是輕柔得很,雖然未免有些生澀與僵硬……然而這怕是這年輕的大理寺卿打從生下來到現在,最接近“溫柔”這一詞的時刻了——這會兒若是誰推門走進來,怕是當場要嚇死不可。 白術打了個哭嗝兒。 君長知想了想問:“方才說的算不算話了?” 白術吸了吸鼻涕:“什么?” 君長知想了想,在懷中那人看不見的地方,那張英俊的臉上難得露出了個遲疑的表情,似乎難以啟齒一般……頓了頓后這才道:“不和我好了,之類的?!?/br> 白術又是一個哭嗝,然后斬釘截鐵道:“算?!?/br> 君長知:“……” 男人放在懷中人背上的手一頓。 白術:“那是一條人命,都因為你,沒了?!?/br> 君長知“哦”了聲——計劃是他定的沒錯,計劃中留下了讓北鎮王逃走的漏洞也是他決定的沒錯,可是……在北鎮王逃脫那之后的捕捉分配和補救方式,可都是錦衣衛指揮使自己決定的,他想來想去也沒想到跟自己有什么關系,但是又不好現在就反駁,只好說:“我又不是故意的?!?/br> 話語剛落便被推開。 君長知無奈看著原本還老老實實呆在自己懷中讓順氣兒的人這會兒炸了毛似的自己掀開被子重重躺下,撞了腦袋又是呲牙咧嘴,卻不等君長知說話,便掀了被子往腦袋上蓋——好在前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被子邊緣:“白術?!?/br> 似乎是難得被連名帶姓叫一次,被子里的人哆嗦了下。 “你現在拒絕我,就等于是答應萬歲爺了?!本L知覺得自己必須把話說清楚,“他是君,我為臣,縱然是有天大的膽子,我也不——” “軟蛋?!?/br> “……” “滾?!?/br> “……” 坐在床邊的大理寺卿忍了又忍,胸口劇烈起伏了下,最終是決定自己忍無可忍,決定不理會這不識好歹輕重的,站起來就要往外面走,卻忽然被叫住,他步伐下意識地一頓挑起眉轉過身來,卻發現坐在床上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翻身坐了起來,瞪著自己說:“我要見紀云?!?/br> 君長知聞言,只覺得更加來氣,唇角嘲諷一挑:“外頭跪著呢,沒空見你?!?/br> “我出去見他?!?/br> “鬧什么,你這樣能出門?”男人猛地蹙眉。 白術掀開被子就要下地——兩腳還沒占地,眼前一晃只見那已經走遠了的人三兩步就到了自己跟前,動作一點兒也不溫柔地將她一把摁回床上,白術低低驚呼一聲被摁進柔軟的床鋪中,掙扎起來:“放手!” “不放!” “君長知,老子讓你放手——聽不懂人話?” “聽不懂,”君長知面無表情道,“只聽得懂我媳婦兒說話,你哪位?” “誰是你媳婦??!不要臉!” “我說你是了嗎?” 白術猛地停下了掙扎。 兩人僵持著“揪住衣領”與“使勁兒掰揪住自己衣領的手”這樣的造型定格了幾秒,片刻后,只聽見君長知發出一聲極不耐煩的咂舌音,放開了白術,還沒等白術反應過來呢,下一秒便感覺到那帶著男人身上體溫的斗篷迎面罩了下來,將她像是個粽子似的裹起來。 緊接著她人就突然騰空了。 白術驚叫一聲——然后發現叫太大聲了震得自己頭疼。 只不過這個時候收聲為時已晚,從斗篷里探出腦袋,她清楚地聽見君長知的冷笑聲——而此時此刻,那張漂亮又可惡的臉就在她的眼前,任由那人大步將她帶離房間——周圍的宮女太監見了均是一愣,接著驚慌失措地撲上來想要阻止,然而那些人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阻止,便被大理寺卿的面如霜色的恐怖臉給驚退回去。 白術盯著那張冷冰冰的俊臉看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問:“去哪?” “……”君長知沉默三秒,終于忍不住頗為嘲諷地掀了掀唇角,“如你所愿,去看錦衣衛罰跪?!?/br>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術發現是抖m的不止她一個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君長知也是這么一個吃硬不吃軟的大變.態——以前死乞白賴求他多看自己一眼他都不肯,現在讓他趕緊滾他倒是不滾了,說好要走又巴巴地跑回來,還頗有一副要言聽計從的模樣在里頭……想到這里,縮在男人懷中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撇了撇嘴:“先說好了,哪怕是你帶我去看我師父了,我也——” 白術話還沒說完,君長知就一步跨出了屋子,一陣夾雜著風化的寒風迎面吹來,吹得她一個哆嗦下意思地閉上嘴縮著脖子躲回了君長知那暖和的斗篷里,只剩下一雙眼睛在外頭滴溜溜的轉…… 君長知此時只感覺到手中的人輕得可怕,像是沒重量似的,抱著都感覺膈手,再一低頭,看見懷中人面色蒼白不說,一雙眼睛底下也是有著濃重著的淤青,整個人都病殃殃的,偏偏那雙眼睛還不老實到處看……想到她之前還未說完的話,他淡淡地“嗤”了聲,不客氣催促道:“說完呀?!?/br> 白術:“……” 見白術半天沒動靜,君長知這才稍一頓,續而淡淡道:“你該慶幸那陣風吹得及時,方才倘若你把那話說完,你這會兒就已經在雪地里坐著了?!?/br> 白術:“…………” 收回剛才說這家伙是抖m的話——他就是個鬼.畜s,頂級的那種。 白術低下頭,扯了扯君長知的斗篷將自己遮嚴實了,索性不在說話,她不吭聲君長知看上去也沒多少話想要跟她說,兩人一路沉默,穿過長長的回廊,期間偶遇宮人外加上了年紀的文官無數,眾人皆是對堂堂大理寺卿懷中抱著個人走來走去表示嚴重好奇,一些宮人認出了他懷中的人就是躺在萬歲爺寢宮里曾經有好一段時間的“那位”,皆是臉色一邊將脖子縮了回去,縱然是萬分的不解,卻壓根一點不敢再多琢磨;倒是那些上了年紀的文官,仗著自己好歹是長輩,索性跟君長知打招呼:“君大人,您這是從哪抱來的孩子?” 君長知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白術貓在斗篷下面默默地給他補充了句:萬歲爺的床上。 經過回廊,比如后花園,此時終于沒有四處走動的宮人和文官打擾,君長知琢磨了下,忽然開口道:“用不著我人明日啟程回央城,在我到家之前,我爹娘怕就知道他們兒子今兒大好天氣不去狩獵,抱著個猴子在這瘋子似的逛花園?!?/br> 白術“哼”了一聲,想說你見過我力氣這么大的猴子么,想想又不多,力氣大的猴子那他媽不是猩猩么。 想來想去找不到合適的回答,索性裝死,沒搭理君長知。 而后者這會兒卻仿佛來了勁兒,沒人搭理他,也不厭其煩地繼續道:“他們肯定千方百計也要弄明白我抱著的猴子是哪頭山上抓下來的?!?/br> 白術小聲嘟囔:“你才是猴子?!?/br> 知曉是懷中的人終于憋不住了,得到回應的君長知莞爾:“我娘盼著我成親好多年,年年都能聽見‘男大當婚’這四字——去年還給我硬是將個表妹叫來央城常住,讓我陪著她四處游玩?!?/br> “我知道她?!卑仔g說,“挺漂亮的?!?/br> 大理寺卿聞言,正想說你怎么看見的,后來又想了想這家伙的職業特性,遂釋然,直接下結論淡淡道:“你跟蹤我?!?/br> “誰跟蹤你了,”白術一聽急了,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都稍稍染上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粉紅,冷不丁地嗆入一口涼氣急急咳嗽了兩聲,感覺到君長知放在自己背部的手稍稍收緊,緊接著一股暖流從她背心傳來——她是不知道君長知做了什么,只是覺得這樣挺舒服,那股胸腔里火燒火燎的疼痛也稍稍減輕了,索性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懷里沒動,停頓半晌,這才繼續道,“我就是偶爾在街上看見了——說得你們兩多低調似的,隨便走在街上都有人拉著我說:快去看看前面那對郎才女貌的小情人啊……” 白術尖著嗓子,正準備繼續嘲諷兩句,忽然又聽見近在咫尺的男人笑了起來——這么一笑,笑得她一不小心就響起了那段自己濫用犬職正事兒不干去干那些癡漢行為的事情,現在想想,以后怕是也沒這個機會了,一時間又是惱火又是心酸,癟癟嘴,正準備嘲諷君大人幾句,又聽見他掐到到處地打斷了她,說:“休要胡說,我跟她能是什么小情人,你這人也忒酸了些?!?/br> “……” 按照劇情發展,白術這會兒應該滿臉嬌羞地抬手去捶君長知的胸口再嬌嗔一句“討厭”,但是她想來想去,都抑制不住胸腔中草泥馬狂奔的*,憋得臉黑,最終憋出個言簡意賅的“滾”。 君長知不說話了。 只不過這個時候,不用他說話白術也知道,相比起之間在屋子里都像是吃了火藥似的緊張氣氛,這會兒兩人均是冷靜下來不少,氣氛放松,兩人也能像是普通的朋友那樣嬉皮笑臉地談兩句了——這本應該是件好事兒——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在想明白這件事兒的時候,白術原本抓著身上裹著的皮裘邊緣的手忽然稍稍收緊,手指尖那點兒好不容易因為暖和起來聚集的血色因此而散盡,微微泛白。 她忽然有些后悔讓君長知帶自己出來。 她寧愿就像是之前那樣遠遠地躲著他,怨著他,恨著他,恨不得吃了他的rou扒了他的筋,也不愿意像是現在這樣,靠得這么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就好像他們的關系真的很不錯似的,不干不凈,藕斷絲連,卻沒有任何人敢給彼此下一個正確的定位。 而此時,君長知聽聞懷中人忽然安靜下來,整個人都好像是要消失了一樣,也是下意識地微微蹙眉,正想要問她好好的又怎么了,忽然這個時候,腳下一轉,卻是到達了之前白術要去的那個前院,遠遠地便可以看到白雪皚皚、沒有一絲凌亂的雪地中央,有幾十個木樁子似的人影,由高到矮,胖瘦不一,卻各個腰桿挺直,面無表情,如同雕像一般昂首挺胸整整齊齊地跪在那里。 到地方了。 在君長知做出動作之前,那從始至終將腦袋埋在他懷里的人卻突然像是背后長了眼睛或者有所感應似的猛地一顫——緊接著,在他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那原本還行動有些不便的人卻像是突然爆發出了無限的力量,她一下子從他的懷中翻身下來,落在雪地上發出沉重地“啪”地一聲輕響。 這聲輕響,居然驚動了此時在前院中直挺挺跪著,仿佛已經失去了作為人的知覺的那些“木樁”——其中,在最前面中央的那個“木樁”最先有了反應,他微微搖晃了下,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那麻木的臉上露出了個短暫的震驚表情,猛地轉過頭來。 剛剛落地的白術一抬頭,目光便這么不其然地與紀云對視上。 隔著漫天飛舞被卷起來的雪花,白術與紀云頓時,良久,兩人誰也沒說話,紀云就這樣保持著最初的微微錯愕的表情看著白術,而后者此時卻是各種激動、內疚、心酸、委屈的情緒一齊涌了上來,她挪動沉重的腳下,下意識地往紀云方向挪動了下,奈何腳下雪地太厚,她邁出去一步就狠狠地晃了晃—— 眼瞧著人要倒在地上,遠遠看著的紀云下意識地就想站起來——然而在用一瞬間反應過來自己這會兒是什么情況,他又是一咬牙,停住了幾欲站起來的身形。 好在此時跟在白術身后,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君長知及時伸手去穩住了她——而此時,后者甚至來不及說出一句謝謝,稍稍推開了君長知的手,從口腔中呼出一股白色的凝氣,她咬咬牙,裹緊了身上還帶著君長知的體溫的斗篷,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紀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