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我讓他跑了?!彼巴邸钡匾幌聯浼o云腿上,“我他媽居然讓他跑了!” 紀云只感覺自己的褲腿迅速被溫熱的熱體浸濕,尿褲子似的——不由得感慨女人真是水做的,說哭就哭,咳嗽兩聲伸出手推推趴在腿上的腦袋,卻聽見對方一邊抽泣一邊讓自己趕緊別推了,這才反應過來這貨披頭散發的,扒開她頭發一看,長長的一道血口子,傷口已經凝固了,天冷,頭發都被血弄成了一塊。 “怎么弄的?” “他踢的?!卑仔g拍開紀云的手,抬起頭來,一雙黑色的瞳眸水汪汪的,“師父怎么辦???他跑了,我們死定了??!” “咱們不還沒死透么,”紀云也是一陣心煩意亂,卻還是強裝淡定地伸出手捏了把面前這張濕漉漉的臉,“他要死在荒郊野外就好了,要是這樣,這次功勞算你的,給你升官?!?/br> “……” “當個副指揮使怎么樣?這職位還空缺著呢???” 見面前的人還是苦著個臉,一副深仇大恨極為自責的模樣,紀云算是徹底沒轍了:他就沒見過哪個才入錦衣衛兩年不到就責任感那么強的,頭疼死了。 等了片刻,他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手猛地被一把抓住,而后面前的人冒出一句:“師父,我們跑路吧?” 紀云:“???” “走得遠遠的,”白術說,“再也不回來了,別人說不定以為咱們死了……跟北鎮王拼搏的過程中死了……” 紀云:“……” 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白術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但是當他定眼一看,這又發現其實她并沒有在開玩笑。 于是又有那么一瞬間,當直視面前這張寫滿了期盼、同色瞳眸之中閃爍著水光的臟兮兮的臉,鬼使神差地,紀云發現自己心中一動——居然是真的起了這荒唐的心思,想爬起來,跟她就這么走了,頭也不回地走掉,不顧自己身上還有傷,也不顧這傷要是放著不管他還能不能看見明天的太陽,也不顧…… 什么都不顧了。 紀云與面前的人對視片刻。 直到兩人都快在風中被凍僵了,他這才輕笑一聲,嘆息聲幾乎要化在風中,緊接著這才用極為低的聲音淡淡笑道:“胡說什么吶?!?/br> ☆、第一百四十四章 “咱們要是走了,剩下的那些人怎么辦?五叔,二十一,十五,十六,今兒來了的甚至沒來的,他們都脫不了干系……”紀云伸出冰涼的手,用那粗糙的指腹刮了刮白術的鼻尖——力道有些重,想來是這會兒他連好好控制力道的力氣都沒有了,“也別想蒙萬歲爺咱們死了,咳……咳咳……” “……”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啊……” 紀云長嘆了一口氣,夾雜著血腥氣息的白氣從他嘴里噴灑出,這一聲嘆息嘆得白術更加難過了起來,想哭,卻是反應過來這時候哭有個屁用,關鍵時刻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繃住了,又在兜里掏了掏,用那凍的幾乎失去知覺的手夾出一枚哨子吹了吹——哨聲響了兩聲,白術便將它扔開了,生怕再引來不該來的人。 她蹲在紀云身邊,雖然五臟六腑都翻江倒海的疼,然而吐出那一口血后反倒是感覺舒服了些,眼下紀云的情況要比她糟糕許多——原本跟北鎮王帶著的女人拼搏的時候他就是受了內傷,后來又被北鎮王當胸捶了一口,若不是好多年強身健體有些底子在,換了普通人,怕是當場就要不行了。 天寒地凍的,白術怕他睡過去就起不來了,便湊到他身邊,壓低了聲音跟他說話——亂七八糟的瞎扯談,沒什么重點。 好在沒等一會兒,她便聽見樹梢上傳來“沙沙”聲響,緊接著幾團積雪就掉了下來落在她腦袋上,她先是哆嗦了下像是受了驚的小狗似的下意識地站起來——這么猛地一站倒是提醒了她這會兒自己身上也有傷,雙眼一黑搖晃了下差點一屁股坐回去,而這時候,樹上的人已經落在了她的跟前,拍了拍她的腦袋,沉聲道:“是我?!?/br> 聲音低沉頗顯渾厚,白術抬頭一看,發現最先趕來的人是五叔——這會兒見白術和紀云一個躺著一個滿頭虛汗,他皺皺眉,低下頭看了下紀云又給他把了脈,隨即道:“內損,怕是胸骨折斷刺傷臟腑——老紀,誰干的?” “那娘們?!奔o云睜開眼蔫了吧唧地掃了五叔一眼,“你不看見了么,還逼我說出來?!?/br> “那女人沒傷你那么嚴重,否則你剛才就不能動了?!崩衔逭f,“后來是北鎮王補了一下?” 紀云看上去特別郁悶地唔了一聲。 五叔沉默片刻后,說:“他果然是裝的?!?/br> 白術不知道說什么好,心想現在才得到這結論也太晚了點——虧得他們那么多雙眼睛盯著,結果卻一個人都沒看出來那北鎮王是裝的…… 正琢磨著,又聽見五叔問了句:“我那方向沒見著北鎮王,怕是往其他人那里去了——二十八,你見你七叔了么?” 五叔和七叔是一批進錦衣衛的,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如今退休的退休,死的死,在職的就剩下他們兩個——今年是他們在錦衣衛服役的最后一年,白術經??匆娝麄儌z閑下來沒事的時候就搬個凳子窩在屋子里下棋。 七叔原本有個未婚妻,后來因為不想等,退了婚便嫁別人去了。 五叔常說,等他倆退下去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兩單身漢過一輩子拉倒。 可見兩人感情深厚非常。 所以對于這會兒五叔回來第一件事就打聽七叔也是見怪不怪,白術撓撓頭,指了指某個方向道:“我也沒怎么看清楚,最后那一下是跟二十一往那個方向去了,還沒回來呢……我剛吹的哨,從外頭往回趕怕是也要一點時間?!?/br> 五叔去看紀云,紀云掃了他一眼,也跟著點點頭,咳嗽了兩聲,吐了含著血沫子的唾液然后補充了句:“部署圖我親自畫的,沒漏洞,他們中間肯定有人要遇見北鎮王?!?/br> “嗯,”五叔應了聲,想了想又說,“我倒是私底下希望不是他們碰見北鎮王,老七是個認死理的,若是遇見了,怕是要麻煩?!?/br> 白術沉默地點點頭,其實壓根不敢去搭這話茬。 好在這時候,其他的錦衣衛也陸續趕到,均是圍了上來,看見白術和紀云均是受了傷,身邊雪地上都是血,面面相覷不敢說話——最后還是白術,舔了舔干裂的下唇,沙啞著嗓音說:“北鎮王跑了,我沒攔住他……這事兒辦砸了?!?/br> 雖然大家心底都是猜到了這個結局。 然后被白術直白地說出來,他們反而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錦衣衛很少辦砸事兒,哪怕是辦砸了也會想辦法彌補,否則恐怕就是難以饒恕的大錯…… 而石林地形錯綜復雜,北鎮王一旦進入,別說他找不找得到出來的路,哪怕是錦衣衛現在立刻跟上去都不一定能找著他——所以這事兒基本可以說是沒有彌補的方案,要么守在石林外頭瞎貓似的等北鎮王自己走出要,要么他們就只能燒高香祈禱這王爺死在林子里頭。 但是看不見尸體,誰都不能踏實。 “二十八,”十五問,“你刀呢?” “北鎮王拿走了?!卑仔g說,“我傷了他的右臂,他右邊手臂應當是廢了,但是我刀也沒能拿回來?!?/br> 十五閉上嘴不說話了。 都說錦衣衛,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如今算是當真應了這句話,北鎮王帶著白術的刀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可不就像是如今的錦衣衛眾人一般,一顆腦袋懸在半空,也不知道最終是能安穩地長在脖子上,還是倒霉地人頭落地。 一時間,大伙兒均是沒了主意,紀云這個樣子是沒辦法再騎馬回去的,十五和十六在一旁砍樹弄了個簡易的擔架,對醫術這塊比較拿手的十二蹲在紀云身邊,小聲地跟他說話詢問問題,剩下的一群人站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良久,不知道誰在人群里問了一句:“七叔和二十一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 大家看向自己身邊的人,看來看去果不其然沒看見這兩位——此時,也終于算是明白過來,他們分散之后的防鎖線沒出問題,若是在場的誰都沒有遇見北鎮王,那么很有可能便是此時此刻不在場的人遇見他了。 這么一琢磨,眾人說不準是心存僥幸還是怎么的,突然覺得希望沒完全破滅,皆是巴望著二十一和七叔能成功攔下北鎮王,帶著他的人頭回來——在場的唯獨是五叔臉色不怎么好看,他打了聲口哨,沒等一會兒便看見從林子里出現了他的坐騎,五叔跳上馬,拉了拉韁繩壓低聲音道:“我去找老七他們?!?/br> “……” 白術抬著頭看著五叔騎在馬背上,明明就是三十五六歲的光景,她卻在他的頭上看見了幾縷白發,想到這位前輩平日里少言寡語,行為木訥,這會兒卻難得說要主動出去尋找同伴,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就揪心了起來…… 而就在這個時候,站在人群最外面的十三哎呀了一聲。 眾人皆是一愣,然后齊刷刷地回過頭去—— 二十一是最后回來的。 回來的時候身上帶著傷,身上的侍衛服都被血染紅了,這血被寒風吹成了深褐色,只見他雙目赤紅,手里死死地抓著一個被布袋子包裹著的東西——深一步淺一步地踩著雪回到錦衣衛的身邊,這平日里總是樂呵呵的錦衣衛大廚如今臉上變得面無表情,他將那用侍衛服包裹的東西往雪地里一扔,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遇見北鎮王,往我們那條路跑的……哦對了,老七沒了,換下他一條原本就受傷的胳膊?!?/br> 圍繞在紀云身邊的其余二十多名錦衣衛都忽然安靜下來。 白術心里頭一涼,然后就下意識地干了一件大家都沒敢干的事兒——抬頭去看這會兒坐在馬背上,還沒來得及走遠的五叔。 他背對著眾人,一言不發,但是白術知道二十一的話他肯定聽見了。 而此時此刻,二十一抬起頭,看著他屹立在不遠處的背影,那雙原本就怒目赤紅的雙瞳忽然便變得簡直如同染了血般——一眨眼,一大滴液體就流了下來,那大約是guntang的淚水將他臉上的泥巴、雪以及血痂的混合物沖出一條溝壑,他握緊了拳,一掃前一秒的淡然,嗓音前所未有沙啞地叫了聲“五叔”。 而坐在馬背上的人久久未回應。 直到十五和十六扶著紀云,將他往那剛做好的臨時簡易擔架上搬,眾人這才看見五叔動了動,續而他那特有的渾厚聲音傳來:“你們先把老紀帶回去,路上仔細點別再傷了,也別一窩蜂引人注意……” 然后他揚鞭,狠狠地抽了下馬鞭——□□的坐騎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暴躁不安地在原地打了個圈兒便揚蹄奔出,滿眼卷起的雪塵之中,大家只來得及聽見五叔留下的那一句他早就說過的話…… “我去找老七?!?/br> 一陣寒風吹過,眾人像是如同被冰封的雕像一般愣在原地,誰也沒動,誰也不敢說話。 直到人群后面傳來一陣咳嗽的聲音,緊接著,紀云那低沉嘶啞的嗓音響起:“都愣著干嘛,走啊?!?/br> 眾人這才動了起來。 白術雖然受傷也沒跟人家說,就說自己力氣大也幫著十五他們扛擔架,胸前被踹中的地方隱隱約約地疼痛,但是一路上她也沒怎么在意這個,滿腦子亂糟糟的,只覺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從未感覺過有哪個冬天像是今天這樣冷過。 當真是冷到了骨子里去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在白術的記憶中,錦衣衛從未像是今天那么狼狽——指揮使重傷,其他人不同程度輕傷,還折損一人……就為了捉一個北鎮王,當今皇宮三十六衛之首錦衣衛上上下下二十來人,居然落得如此田地。 唯一的戰利品就是這會兒掛在擔架上搖搖晃晃的北鎮王的一條胳膊。 想到這里,白術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懷中的兔子,她這一松手后面的十五趕緊“唉唉唉”地提醒她,她這才反應過來手上還扛著東西呢,打了個歉意的手勢后趕緊抓穩了擔架……此時二十幾人的隊伍拖得老長,回到營地的那一路上,路途居然比白術想象中的更長,一路上眾人皆是默不作聲,灰頭土臉…… 躺在擔架上紀云這時候還不忘記調節氣氛,咳嗽幾聲,唇角冒出幾個血沫子,自嘲道:“像一群喪家犬?!?/br> 沒人反駁他。 周圍風聲呼呼,白術扛著擔架走在前面,沒走幾步又聽見紀云閑不住似的碎碎念道:“徒弟,拿北鎮王的胳膊給師父墊墊后背,這么躺著氣有些不順?!?/br> 白術沒理他,招呼著跟在旁邊的十七幫把手,十七三兩步從后面走上來,沉默不語地將紀云扶起來,紀云舒坦了些,狠狠吸了兩口氣,奈何又吸得太急了讓寒氣嗆進了肺部,又是一陣猛咳,溫熱的血液從他唇中噴灑出來飛濺到白術的手背上,寒天凍地的,白術手哆嗦了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紀云——只見其一掃平日里生龍活虎的模樣,面色發灰……白術一直以為,書里頭說的“面如死灰”是一種形容詞,而如今她才知道,原來其實不是的,人之將死,大概真的會有一種灰色的頹敗浮現于臉上,而這種陰沉叫人膽寒。 白術回頭看去,發現身后雪塵滾滾,狩獵場枯木松林搖曳,北風呼呼地吹著,樹叢間不時有小動物的黑影閃過,卻沒有看見五叔的身影。 她知道五叔肯定是早七叔的尸首去了,或許找到了,還要同他說說什么不方便別人聽的話,畢竟兩人認識了大半輩子,肯定有許多他們這些個后輩沒資格聽的秘密要說。 想到這,白術眼睛一酸,幾乎是又想要落淚。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踏雪之聲,先是心中一動,還以為是五叔尋了七叔回來,待仔細一聽又是心中一涼,只聽見那馬蹄聲輕快,決計不是達成了兩個成年男人的馬兒能跑出來的聲音,正琢磨是什么人往他們這邊靠近呢,忽然就聽見走在最前頭的二十一“喝”了一聲,“刷”地一下拔出了腰間的繡春刀! “君長知!我錦衣衛何處對你不???!你將我們逼到如此田地——” “二十一!” “嘛呢?!” “二十一——我cao,來個人攔住他,都死了??!” 一陣混亂之中,白術站在原地,只來得及看見一抹熟悉的身影騎著高頭大馬闖入視線打亂了錦衣衛們的隊伍! 在二十一抽出繡春刀撲上去的同時,來人也抽出了腰間的長鞭,長鞭破風發出凌厲之聲,馬背上的人輕巧一躍從馬背上一躍而去,不顧剩下的錦衣衛們吆喝的聲音,刷刷便跟那最先攻擊自己的人斗在了一起——繡春刀的冰冷金屬光芒與長鞭揮舞的黑影將紛飛的大雪撕裂,白術怔愣在原地,滿眼只剩下二十一那雙怒紅到了極點的雙眸以及君長知那張冷漠淡然的側顏。 明明身為文官,君長知的武功卻是連前任錦衣衛指揮云崢都要點頭的,而此時此刻,只見他腳下輕點,游刃自如,長鞭如靈蛇任由其掌控游走,手中只有一把繡春刀的二十一跟他過了幾招就吃不消地敗下陣來,稍稍后退,君長知也不戀戰,立刻抽身離開—— 眼睜睜地瞧著眾錦衣衛將向后倒去的二十一包圍起來,大理寺卿長鞭一揚頃刻間那軟鞭便回到他腰間,身上御寒的裘衣落下,重新翻身端坐于馬背上的人微微垂著眼,似從來沒有離開過那馬背,這會兒,他輕輕一踢馬肚子,伴隨著一陣馬蹄聲,白術稍稍抬起頭,發現自己被眼前高大駿馬投下的陰影籠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