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白術:“……” “少了兩人,”君長知用那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的語氣淡淡道,“折損了?” “折損一人,五叔去找他去了,哪、哪怕是尸身,總不能留在外面讓狼叨走?!卑仔g重新低下頭,吸了吸鼻子,讓那有些凌亂垂落下來的發擋住自己眼前的視線,“君大人問完了?問完煩請讓讓,咱們指揮使受傷了,急著回去——” 話還未落,她聽見在自己身后,沉默了一路的二十一此時突然像瘋了似的嚎啕大哭出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當他們真正為了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哭泣起來的時候,那撕心裂肺的情緒卻能夠傳達到周圍每一個人的心中,此時此刻,其實每個人都像是一張緊緊繃住的弦,小心翼翼地堅持住最后的底限。 親眼目睹七叔死亡的二十一到底是沒繃住,他的弦斷了。 白術被那嘶啞卻仿佛能震碎山谷的哭泣聲嚇住,心頭一陣氣血翻滾又是一陣劇烈的疼痛,她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然而卻在什么都沒有看見之前又倉皇無措地將腦袋擰了回來,隨后她發現自己真的是害怕自己看見什么,然后就跟著二十一一塊兒崩潰了。 白術硬著脖子低著頭,周圍的空氣都快凝結了起來,就在此時,她只聽見耳邊響起沙沙輕響,隨即便感覺到自己腳邊的積雪濺起一些落在她的手背,和紀云跳出來的血覆蓋在一起。 白術哆嗦了下。 她看著君長知那雙精致的獸皮靴子來到自己的跟前,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他下了馬——知道這會兒他正打量著自己,心中卻沒有了以往那般會有的喜悅或羞澀,整個人平靜得仿佛是激不起任何漣漪的死水,她想了想,一只手拎著紀云的擔架,另外一只手將揣在懷中的那只兔子抓出來,放到面前的人懷里:“哦對了,兔子還你?!?/br> 君長知沉默地接過去。 半晌后,嗓音低沉沙啞問了句:“怪我?” 白術搖搖頭。 不是不怪,而是不知道說什么好。 錦衣衛私下受賄,買通官員接收點小恩小惠,這些事確實存在;在皇宮中囂張跋扈,沒事干就欺負欺負別的禁衛軍,也時有發生;文武百官面前鋒芒畢露,最盛時誰人提起錦衣衛不是膽戰心驚,夾著尾巴做人——錦衣衛三個字的震懾力,直逼當今皇上本人。 鋒芒過盛。 皇帝感覺到了危機,先下錦衣衛正指揮使云崢的職務,就等于是卸下了錦衣衛的一條腿……但是他還是不放心,哪怕如今的都尉府就剩下紀云一人擔事,卻還是在處心積慮地剝奪錦衣衛的職權,所以有了閹官掌事的東廠,等于拔下了錦衣衛的一層皮,如今遍體鱗傷、血淋淋的都尉府就靠一口氣撐著。 而君長知只不過是依照著天德帝的意思,將他們這最后的一口氣也打散罷了。 曾經被捧得多高,現在就摔得有多痛。 白術記得自己剛剛進錦衣衛的時候,就有人跟她說過什么“伴君如伴虎啊,誰不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如今她是真的信了。 且事實擺在眼前的時候,她甚至說不出整件事兒到底是誰的錯。 想想好像各個都有錯。 仔細一想,又覺得似乎每個人都言不由己。 白術正東想一點西想一點兒游神,又忽然感覺到君長知毫無征兆地就抬起手取掉了她頭上戴著的帽子——寒風吹過,散落的發絲飛舞,在看見那發梢末尾干澀的血液時,大理寺卿眼神微黯,當身前的人抬起頭看向自己時,居然是破天荒地挪開了視線。 “簪子丟了?” “嗯,”白術點點頭,“北鎮王踢飛的,忘記撿回來了?!?/br> “出血了?!?/br> “我知道?!?/br> “繡春刀呢?” “北鎮王拿走了?!?/br> 對答如流。 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默。 白術想了想,忽然轉過身用平靜的聲音問身后的十五:“擔架,能暫時放下么?” 十五雙眼發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下意識地點點頭——躺下擔架上的紀云動了動唇看上去要說什么,但是在對視上白術那雙平靜的瞳眸時,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白術順利放下了擔架,空著手回到君長知跟前,站穩。 緊接著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只見那矮小的錦衣衛就像是一只突然爆發了的幼獸,她跳起來一把抓住面前人的衣領,巨大的力道甚至不容對方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她狠狠地撞到在地,兩人糾纏著在雪地上滾了一圈,雪花均是撒了兩人滿頭滿臉,最終那方才一人幾招制服一名成年錦衣衛的大理寺卿卻意外敗下陣來被壓在那身材瘦小的錦衣衛身下,兩人皆是氣喘不勻。 然后他硬生生不躲不避地受了白術一拳。 “啪”地一聲。 眾人鴉雀無聲,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君長知那有些蒼白的側臉迅速紅腫,他側了側頭吐出了一口血沫子,卻什么也沒說也沒反手,伸出手放在壓在自己身上的人的后腦勺,手指近乎于輕柔地插入她凌亂的發件——接近著手微微一使力,將她往自己這邊壓了壓。 白術只聽見君長知的手指在她的發間摩挲發出的“沙沙”聲響。 “疼不疼?” 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卻近乎被吞沒在了凌厲寒風之中…… 從心中涌起了諸多情緒在一瞬間被釋放,悲傷,絕望,失望以及幾乎充數全身的憤怒,白術動了動唇,卻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感覺到頭部仿佛炸裂開來一般的疼痛,胸腔中氣血翻涌氣提不順,眼前一黑,便了栽倒下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里頭那位喂了藥了么?太醫說了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事兒?” “回公公的話,藥喂過了,只不過因為沒意識,喝下去的到底不多,玉春兒琢磨著待會兒再給熬一碗多少再喂些——太醫沒說別的,便是說這幾天注意些,若是醒來了,需注意情緒,腦袋里有些淤血,靜養便可散了……” “絮絮叨叨一堆說了和沒說一樣,行了行了咱家知道了,你們退下吧——都好生伺候了,別萬歲爺不在就偷懶,里頭那位將來,嘖,指不定要成什么呢?” “呀,薛公公這話里頭的意思——” “沒準的事兒,就別廢話了——外頭錦衣衛跪了一地,萬歲爺正怒著呢,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仔細點兒出去干活吧!” …… 薛公公和大宮女絮絮叨叨對話的時候,他們其實并不知道,這會兒睡在里頭的那位其實已經醒了。 白術原本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覺得身上仿佛有一把火在燒,渾身沒哪個地方不痛,熱得不行,特別想喝一口涼水,渴望著渴望著,她便被憋醒了…… 醒了之后,眼皮子沉甸甸的睜不開,她便耐心地閉著眼躺在那兒,聽著耳邊有人細碎的腳步聲響起,那腳步虛浮,不是習武之人應有的走路聲,她捉摸了下,大致便猜到那是宮女們在進進出出。 她在哪? 為什么周圍會有宮女? 正等著力氣恢復呢,又聽見薛公公和那大宮女嘮起嗑來,原本那些說話的內容嗡嗡地吵得白術頭疼得直皺眉,動了動唇正想讓他們趕緊閉嘴別搗鼓了,然而沒想到的是,還沒等她來得及開口說話呢,便聽見了關鍵詞—— 【彎頭錦衣衛跪了一地,萬歲爺正怒著呢,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 錦衣衛。 床榻上,只著一件染血的里衣在床上躺著的人面色蒼白,眼底有一層因為睡眠不足而染上的淡淡青色,此時此刻,那雙緊緊閉合的雙眼卻因為聽見了這樣的信息開始強烈地不安掙扎起來,她那濃密的睫毛正以不同尋常的頻率微微顫抖著,連帶著在眼皮子底下投下的陰影都跟著不穩定地抖動起來…… 不一會兒,她的頭上便出現了細汗。 細汗從包裹著額頭的繃帶邊緣滲透出來,最后化成一滴汗珠,順著她的額間滑落。 “唔……” 白術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沉.吟,她覺得自己挺小聲的,卻沒想到這聲音到底還是驚動了屋外的人——她聽見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慢吞吞地睜開眼時,便看見一堆人往她這邊跑了過來——跑過來的都是身著宮裝的宮女太監,失望又在預料之中,她果然沒有看見她那些個錦衣衛兄弟,于是在第一個宮女來到她跟前問她“姑娘你還好不好時”,白術索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感覺到那溫熱的手腕因為自己手掌心的冰涼哆嗦了下,她卻沒有將放開,瞥了那漂亮的大宮女一眼:“方才你們說,錦衣衛怎么了?” “哎喲我的姑奶奶啊,您這自己都坐不起來了,還擔心別人?!?/br> 薛公公一個錯步上來,使了個眼神打發走了那大宮女——后者自然是忙不迭地便縮回了手讓開了些,,看著薛公公上前,白術卻并不領情,還記得這家伙當初怎么排擠錦衣衛,交出來的好徒弟又是怎么率領一個新部門打壓都尉府,一時間新仇舊恨都算在這老太監頭上,冷笑一聲說:“誰是你姑奶奶,薛公公,您這樣卑職可擔當不起——” 薛公公在旁邊“哎喲”“哎喲”地叫開了。 白術這才有空打量周圍,發現自己這會兒在的不是之前安排給錦衣衛們休息的房間,無論是裝飾、擺件還是這會兒她身下墊的還是身上蓋的,都是極為講究的器具……她心中沉了沉,慢吞吞地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卻剛抬起身子,便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胸口也仿佛被一萬頭大象踩過那般痛得*。 “我說姑……哎,錦衣衛的,你就別不識好歹了,咱家讓您別亂動彈可也是為了你好——您那腦袋險些就被踢開了花,就要一命嗚呼了,最后若不是君大人他老人家宅心仁厚將你一路抱回來,指不定你還有沒有命在這兒跟咱家吹胡子瞪眼的……哎唷,忘記了,你沒胡子?!?/br> 白術正想反駁呢,聽見“君長知”三個字頭更疼了。 躺在床上對著薛公公勾勾手指頭,見其俯身湊過來,便如同之前捉住那宮女似的一把抓住他的領子,不顧他那夸張的呼叫聲往自己這邊一拽:“少廢話,咱們指揮使呢?” “死了?!?/br> 白術腦子轟隆一聲。 正愣神。 又聽見薛公公尖著嗓子補充—— “咱家倒是希望是這樣?!?/br> “……” “體壯如牛,命大呢,一口參湯灌下去就順過氣兒來了——太醫給看了,雖胸骨碎裂,卻幸運的沒扎進要害處,包扎包扎這會兒就擱屋外雪地里帶著一群錦衣衛跪著呢,你比他還嚴重些,腦袋險些被踢開了花,就要一命嗚呼了,最后若不是君大人他老人家宅心仁厚將你……” “有完沒完?” “太醫說你不能動氣,”薛公公攏了袖子,清清嗓子直起身子道,“否則就等著癱瘓吧?!?/br> 薛公公說的也不知道是真還是假,不過被他這么一警告,白術是老實了不少,再加上聽見紀云沒事,她也稍稍放下心來,就是有些擔心這會兒她那群錦衣衛兄弟本來就受了傷,這會兒跪在外面受不受得住——她聽見雪子搭在窗棱上發出“噼里啪啦”的細碎響聲,知曉大約是外頭又下起了雪。 想到這,她哆嗦了下,拉了拉被子將那杯子拉到了自己的下巴。 安靜了一會兒,聽見薛公公招呼著宮女給自己去煎藥,她想讓這群人別費事兒了她又不是什么娘娘還要這么伺候,并正想找個人打聽打聽五叔到底回來沒有,卻在這個時候,忽然聽見外面一聲通傳,是天德帝回來了。 白術沉默了幾秒。 直到她聽見有厚重靴子踩在地毯上發出的沙沙聲,這才猛地如同才驚醒一般從床上跳了起來,也顧不得身體簡直像是要被活生生地拆開了似的疼痛,她撲倒在地,看著那雙描繪著金龍的靴子越走越近,便用低低的聲音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 良久沒聽見動靜。 白術有些莫名地抬起頭,第一秒映入眼簾的不是面前的天德帝,反倒是站在他身后,一抹白術特別熟悉的身影——只是這么一眼,白術整個人都安靜了下來,她平靜地跟君長知交換了一個對視,假裝沒有看見對方因為高高紅腫起來而微微變形的臉,她垂下眼。 然后便被人抓著手臂拎了起來。 隔著薄薄的里襯,對方手指尖還帶著室外的冰冷的寒度讓白術微微哆嗦了下,下意識地抬起頭,這才發現將自己從地上拽起來得是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的天德帝……瞧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白術的心思卻早就不知道飄到了哪兒去,張口就是:“萬歲爺,錦衣衛此次——” 是想求情。 或者是干脆自己把這任務失敗的罪扛下來。 白術自己也不清楚。 但是這一回,她卻還沒來得及將花說出口,已經被天德帝打斷,他嗓音緩慢慵懶,從鼻腔里哼了聲,也聽不出是不高興還是怎么的,就問了句:“紀云說,你被那人一腳踢在了腦袋上?” 白術點點頭,應了聲,捉摸了下又補充:“卑職無礙,只是此次任務錦衣衛多人受傷,更是折損一人,懇請皇上——” “別說了?!碧斓碌鄣?。 “……” 白術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天德帝將她那些錦衣衛兄弟們怎么樣,是革職還是更重的懲罰,自己該怎么做才能將損失降低到最小……腦子里正亂哄哄地想著這些,突然便聽見天德帝問了跟君長知一樣的問題:“你的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