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天玄十八年,中秋,當年先帝爺在位,錦衣衛剛剛初具規模。 有西番國派使者來大商國作例行供奉朝拜,按照往年的規矩,大商國會禮貌性地帶著外國使節觀賞本國兵力——雖并非全部展示——卻多少能起到震懾異族之作用,用力多少,全靠當時在為皇帝自己決定——比如今年中秋,天德帝便直接將整個神兵營的火器表演抹去,那都是在合理范圍內的“小小調節?!?/br> 而在中秋節過后大約兩周之內,會有另外一場類似于“以武會友”的玩意,不知道是哪位沒文化的先帝爺給這玩意取了個名字,叫“獸會”。 問題就出在這個上面。 那卷宗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居然事無巨細地將當時剛剛升任錦衣衛指揮使的云崢身體狀況寫了出來——說是當年中秋剛過,云崢剛剛在先帝爺的示意下協助一伙武林人士拿下了一名江南大盜,期間不慎受了些內傷,身子還未恢復,沒曾想到他人都還沒好利索,名聲卻已經傳了開來,無論是在江湖上還是在朝廷里,云崢的名字突然變得家喻戶曉炙手可熱,大家都嘆這錦衣衛正指揮使年輕有為,將來必然大有作為…… 云崢起先并不在意,直到某一天,他在休養期間,卻忽然接到了先帝爺的傳喚。 當時云崢并未做他想,只是琢磨著,眼瞅著中秋剛過,應當是天玄帝傳喚自己去準備“獸會”與外國友人切磋的事宜,便隨便收拾收拾去了——誰知道到了天玄帝面前他才知道,天玄帝叫他過去,并不是要跟他商討什么今年參與“獸會”的人選,只是知會他一聲,自己回去做做準備,今年的獸會,就由著他一并承擔了。 當時云崢還有傷在身。 奈何這人向來是個死心眼的,皇帝要求了,便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下來。 結果…… 結果自然不用說,云崢便是在天玄十八年那一場獸會里,舍掉了自己的一條腿去的。 “……” 白術盯著卷宗,拽著一杯果茶的指尖有些發涼——這卷宗書寫的人雖然用詞含蓄,然而字里行間明明白白地將云崢到底是為什么丟了那一條腿寫得明明白白,白術的指尖一松,從那行字上一掃而過,一邊念道—— “此后,都尉府錦衣親軍云崢之名備受武林正派人士推崇,朝野之中,亦嘆其年輕有為,后生可畏……” 白術的話忽然停住。 因為這會兒,她感覺到后面有個暖洋洋的胸膛無聲地貼到了自己的背上——伴隨這一陣檀木與酒香襲來,她微微偏了頭,不意外地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醒過來的君長知湊到她身后,就著她的手將她手中捏著的那一杯果茶喝了。 白術微微瞇起眼。 卻在這時聽見,這與她近在咫尺的大理寺卿用含著笑意的聲音一連問了她三個問題—— “眼瞅著今年的獸會將近,萬歲爺可是只字未提,你猜為何?” “當年將云崢一條腿舍了去的人,你猜他今年是否也會前來?” “今年的獸會,萬歲爺當然還要選出個人給大商國爭光爭臉,你猜,那人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白術:……反正不是我。 ☆、第八十四章 白術回過頭盯著君長知看了一會兒,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特別認真地說:“反正不是我,當然,如果萬歲爺非要這么想不開……” 君長知一哂,輕輕呼出一陣熱氣,退了開去:“來我大理寺就沒那么多顧慮,一個小孩,成天弄得滿身血腥味有什么好處?!?/br> “君大人今兒怎么這么執著?”白術索性不再去想到底是什么人這么厲害能要了云崢老大的一條腿,放下手中的卷宗轉過頭去,看著這會兒重新躺回炕上的大理寺卿,“一副非要把我弄來大理寺不可的模樣,卑職惶恐,我有這么炙手可熱?” “你要是來了說不定我就不稀罕你了?!本L知閉著眼背著白術道。 白術一愣:“什么意思?!?/br> “上一回邀請你,雖然只是隨口一問,就算你答應了我也未必見得真的讓你進大理寺,誰曾知曉你居然拒絕我?!本L知說到這兒,話語一頓,隨即懶洋洋地道,“確實是惦記上了?!?/br> 白術:“…………” 干什么。 這是什么狗血對話。 拍流星花園么? 道明寺? 白術被雷了個風中凌亂,正巧這時候又聽見屋外有官員相互道別的聲音,于是坐起來推開窗戶看了看,外頭夜幕降臨,大約是到了都尉府的開飯時間了,于是也懶得再跟著莫名其妙的大理寺卿再說別的,索性穿了鞋下了炕,拍拍屁股準備回家吃飯。 人剛走到門口,卻忽然聽見身后的人不急不慢到:“過了這村便沒這店了,當真不來?” “挖墻腳好歹談談加薪啊,”白術頭也不回地拉開門,“不來了,就在我那狗窩呆著,挺好的?!?/br> 言罷,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大理寺——在回都尉府的一路上,白術琢磨了一路這君長知到底把自己叫過去做什么,然而想來想去卻都不認為他真的只是為了挖墻腳或者缺個人伺候什么的才將她叫去,直到白術一路回到了都尉府門前,還沒來得及跨進門檻便看見云崢拄著拐杖站在原地,似乎是聽到了她走路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看著白書笑了笑:“還以為你今兒就留在大理寺了呢?!?/br> 白術下意識反問:“我留在那干嘛,還趕著回來吃飯呢,在君公公那沒飯吃?!?/br> 云崢聽見白術一口一個“君公公”,轉過頭來似乎饒有興致地打量了她一圈,像是想要說什么又沒說,隔了一段時間這才點點頭道:“也是,免得你那琉璃心的師父又叫叫嚷嚷?!?/br> 說罷,由著白術攙扶著兩人一塊兒回了那都尉府的廚房里—— 因為今兒白日里處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萬歲爺難得開恩格外給錦衣衛們放了個小假,晚上當值的順便也取消了,在外面做外差的也趕了回來,小小的廚房從未像是今日這樣擁擠過,等白術與云崢一塊兒走進去,這算是在職二十八名錦衣衛全部到齊,眾人似乎是忘記了白日里那些個糟心事情,各個有說有笑,只是對那事閉口不提。 白術扶著云崢坐下了,自己卻火燒屁股似的沒往下落,出了門左拐右拐再翻無數道墻,一路氣喘吁吁來到一個偏遠的小花園里,壓低了嗓音小心翼翼地叫了兩聲,這才看見牛銀花從一座假山后面拐了出來,手里還拿著一個包袱。 白術屁滾尿流地將那包袱接過來,那包袱看著里面的東西多,實際上倒是軟綿綿的沒什么重量,白術壓低了聲音:“都在這里了?” “夠你折騰完這個月,”牛銀花壓低了嗓音,“那你下個月怎么辦,今兒還是我有意無意地跟夫人透了口風,說是少爺喝過了,夫人這才讓我進宮照顧他,不然這皇宮禁地,哪里是我說能進就能進的啊——” “你就說你進來送東西唄?!?/br> “我可以站在城墻外面給你扔進來?!?/br> “妹子,你越來越不可愛了?!?/br> “那是,哪有裝哥哥裝了十幾年的你可愛?!迸cy花說著,拍了拍身上躲在假山后面沾染上的灰塵,“我走了?” 白術無聲地點點頭,一雙黑色的瞳眸月色之下顯得特別閃亮:“路上小心?!?/br> 牛銀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身拎著裙子離開了——白術看著她那比自己還要嬌小的身軀消失在拐角后,自己才又翻山越嶺地殺回了都尉府,沖進茅房,先是一統整理自己,然后點火毀尸滅跡,等做完了一切,這才昂首挺胸地從茅房里走出來,回到房間將牛銀花給她的包袱鎖進柜子里,這算是徹底松了一口氣,正出門準備回到小廚房找個便秘的理由搪塞過去呢,外頭就來了圣旨。 聽著薛公公那尖細的聲音響起時,白術站在原地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好了,別說今兒個的午餐,這會就連晚餐怕是也要錯過了。 皇帝宣在職錦衣衛二十八人一個不差一齊面圣,這會兒正吃著飯的眾人紛紛放下碗筷走出廚房,紀云與從房間里走出來的白術打了個照面,一愣:“你干嘛去了,去那么久?” “便秘?!卑仔g面無表情地說。 “十五還去茅坑找你,生怕你掉下去了,結果看見茅廁里有火光,拔火罐通腸胃???”紀云莫名其妙地又問。 白術的額角青筋跳了跳,一咬牙算是豁出去了道:“哦,拉褲子上了,毀尸滅跡呢?!?/br> 紀云:“……” 白術:“……” 等白術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之前,已經晚了,整個院子加上薛公公,除她之外一共二十八個人各個都默默地看著她,她抽了抽唇角,順便往地下一跪,高呼:“卑職領旨!” 院子里這些個人才像是反應過來似的,接二連三跪了下去,最后是由云崢接了旨,這才跟著薛公公屁股后面一大群人頗為聲勢浩大的來到天德帝面前。 ☆、第八十五章 天德二年,十月十七日。 天德帝夜會在職錦衣衛二十八人,商討當年獸會人選。帝稱,近日來都尉府眾表現欠妥,屢次犯錯,本應嚴罰整頓,然念一年一度“獸會”將至,考慮大商國顏面,故給予都尉府眾人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特派錦衣衛正使云崢為獸會壓軸戲碼“獸斗之人”,望其好好表現。 在場二十八名在職錦衣衛,除卻云崢本人之外,皆是滿面愕然面面相覷,一時間,居然都忘記了接旨——直到那云崢拄著拐杖獨自上前謝了恩,他們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紛紛出言相勸天德帝,云崢前些日子才受了極大的罰,這會兒輪椅都坐不得只能靠著拐杖行動,獸會將至,讓云崢做壓軸,實在是…… 說不過去。 只不過此時為時已晚,這邊,云崢已經一臉淡然地將那圣旨接了過去。 再從養心殿一路回到都尉府,眾人皆是默然沉默不語,回到都尉府,便各自散去回了房間,白術跟在二十一屁股后面去收拾了廚房,大家臨走時扒了一半的飯都還放在桌子上,卻再也沒有誰回來將它們吃掉。 “浪費了?!卑仔g將半碗飯倒入潲水桶中,垂著眼道,“明明有些地方的人還窮得吃不上飯,這人卻仗著自己有好資源這么糟蹋好糧食,他肯定會后悔?!?/br> 二十一正將裝燉菜的鍋子放回灶臺上,聽了白術這話,回過頭瞥了她一眼:“什么話你都敢說?!?/br> 白術舉起手中空碗:“我說我師父浪費糧食呢?!?/br> “喔,”二十一認真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到,“那是挺欠揍的?!?/br> 當天晚上,紀云沒回房間,反而是被云崢叫到了他的房間,兩人秉燭夜談,昏黃的燈光亮了一夜——半夜白術爬起來去茅坑的時候,還能隱隱約約聽見從云崢的房間中傳來交談的聲音……她打從那房門前徑直走過,到了茅房將自己那些個是事情處理完畢了,回來的路上呵欠連天卻也稍微清醒了些,揉揉眼,在那正指揮使的房門前站定了,她屈指輕輕敲了敲門。 房間里談話的聲音戛然而止。 沒過一會兒,紀云陰沉著臉打開了門,低頭一看發現門口站著的是睡眼朦朧的自家徒弟,那眼中的銳氣這才稍稍收斂,語氣也沒見得有多好:“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鬧什么呢?” “沒有啊,”白術打了個呵欠,“天快亮了呢,你不休息老大還休息呢?” “一會就睡了,就你巴望著老大,你師父我不是人吶?” 紀云翻了個白眼,將白術往他們房門前推搡了下,白術被推著往回走,不時地回頭,卻只來得及看見云崢的衣袍一腳——他還是穿著今日面圣時那一身麻香色飛魚服,燭光之下,飛魚服之上金線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第二天早上,紀云瞪著一雙充滿了血紅絲的眼睛從云崢的房里走出來,平日里向來八卦的眾人卻仿佛一個都沒看見似的沒有人上前問出了什么事。 …… 天德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獸會。 這一天的央城極為熱鬧,相比起中秋而言更加熱鬧——如果說中秋那是喜慶,今兒個那就是純粹的熱鬧了。 街道上到處鋪天蓋地的紅綢,就像整條街被裝扮得像是街坊鄰居都在今天集體成親了似的,紅彤彤一大片,很是壯觀。 白術昨天出了外勤,沒回宮里直接在客棧里歇下的,今兒個起了個大早,將繡春刀用布纏著背在身后,身上穿著普普通通的布衣,象牙牌也被她踹在懷中,打從街邊走過,就如同人群里的一粒沙子,分外地不起眼。 雖然好奇那獸會到底是個什么規模什么樣式,但是一想到云崢的事兒她就覺得糟心得很,慢吞吞地收拾好了自己,卻也不急著回皇城去,夾雜在人群當中來到一個攤位上扎了多大紅花的包子攤前站穩了:“老板,您今天娶媳婦么?” “小哥說笑了,您是外鄉人吧?那當然不知道我們這央城的規矩,獸會當日,為了祝福做斗獸的勇士,咱們都會用上這喜慶的紅色,以祝福他全身而退——” “給我來個菜包,謝謝?!?/br> “……” 白術想了想,嗅了嗅鼻子,忽然想到自己已經好久沒吃到豬rou了,今兒個偷偷開個葷應該也沒人管她,于是又伸出手,戳了戳面前那個白白胖胖煞是可愛的rou包:“再來個rou包?!?/br> 站在包子攤跟前耐心地看著小攤販用荷葉將包子包好,白術數了五枚銅板給那賣包子的小攤販,低頭看了看,將菜包挑出來咬了一口——包子是剛新鮮出籠的,熱騰騰的還燙嘴,她呼哧呼哧地吐出兩口白氣,亂七八糟地吞咽下去,然后發現好像比二十一做的那缺油少料的果然好吃不少。 點點頭,盯著賣包子的小攤販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做的包子那么好吃,何必要搞封建迷信,自甘墮落?!?/br> 小攤販:“……” 望著那轉身離去并迅速淹沒在人群中的瘦小身影,小攤販就一個想法:艾瑪,今天剛開張就遇見了個神經病,出門沒看黃歷。 白術在街道上被來來往往的人擠得東倒西歪,認真低頭啃手里的包子,越靠近皇城腳步便放得越慢,到最后恨不得成了小碎步蠕動前進……正這么閑晃晃得開心,忽然便感覺到背后那擠來擠去的人一下不見了,耳邊還傳來了嘚嘚的馬蹄上。 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后籠罩上她,擋住了腦袋頂上初生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