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如果當時能派出一位副使與我并肩作戰……這個念頭只在虞冕的腦海中晃了一瞬,便被他趕了出去。無聲地嘆了口氣,青年站起身,拖著腳步朝放在屋子一角的銅盆走去。 對于孟熙之死,他先前并沒有想得太多,只是當做一場百密一疏的意外。然而隨時光一天天流逝,他在追悔自己的大意時無數次反思這整個事件,卻漸漸發現了隱藏在表象之下,那令人心寒齒冷的險惡真相。 為什么使臣團中除了他與孟熙之外,盡是些侍女護衛之流?為什么那足以令長公主無力動彈的藥,藥量只足夠用到離開南梁,進入他國境內?因為出使北周,兩國和親,孟煦的這一步棋,從一開始算計的就是兩個人。一個自然是北周襄王,而另一個,就是他虞冕。 打一開始這就是孟煦設下的圈套。那個男人一早就知道公主會伺機自殺,自殺就代表著和親失敗,只要和親失敗,自己無功而返,皇帝就會得到打壓自己和虞家的機會。從他接下率領隊伍出使北周的圣旨那一刻起,這個圈套就已經宣告啟動,倘若秦景陽逃過一劫,那么落網的便是他虞冕。 從虞冕意識到這一點起,壓力就一直在他的心中緩慢堆積,聚沙成山,聚水成海。他找不到人傾訴,也無法向人傾訴,若是連他都慌亂無措的話,這個使臣團就真的沒有主心骨了。 站在水盆前面,虞冕垂下眼,看著水面上倒映出的,形容憔悴的自己。他咧了咧嘴角,露出一個木然的笑容。 青窈還指望著他去拯救別人,他卻無法告訴她,自己早就自身難保了。 頹唐彷徨的姿態只在獨自一人時才能顯露,當虞冕收拾停當,走出房間時,便又成了那神采奕奕、溫文爾雅的虞家三公子。朝著禮賓館門外走去,行至半路,他突然停下腳步,遲疑了一下,又朝著內院深處的方向折了回去。 青窈也是一早便起了。似乎是為了應對今日襄王的來訪,她盛裝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屬于公主的那套朝服。虞冕進來時,她正在對鏡描眉,見青年匆匆趕到,不禁訝然,起身迎上前道:“三公子可是有事?” “……也無甚要事?!庇菝嵋娝駪B自若,不見慌張之色,心中暗自松了口氣,不知為何有些局促起來?!爸皇恰彼蛔栽诘乜聪騽e處,“只是過來看看。見你這般冷靜,我便放心了?!?/br> 青窈掩口輕笑:“原來三公子也有這般焦慮不安的時候,婢子還以為您一直是智珠在握、處變不驚呢?!?/br> 虞冕苦笑道:“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又怎么可能事事淡然處之?” 青窈寬慰他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仡^已是絕無可能,婢子自當竭盡全力,請三公子放心,專注于您的事情便好?!?/br> “到頭來卻是要麻煩你來開解我?!庇菝嵝χ鴵u搖頭。他轉瞬又斂了神色,鄭重拱手道,“青窈姑娘,拜托了?!?/br> 青窈襝衽為禮:“三公子也是同樣?!?/br> 再無話可說,虞冕退出了房外。又叮囑了一番幾個侍女,他這才加快腳步,復又朝著禮賓館的大門而去。 “啞——”“啞——”在他的身后,幾只烏鴉從樹梢上展翅飛起,在碧空中一掠而過。 辰時三刻,襄王依約而至。 在主客郎的接引之下步入南梁使臣們所居住的內院,一路上楚清音所見到的,盡是一張張不友好的面孔,與一雙雙透著戒懼與警惕的眼睛。她做出不為所動、目不斜視的姿態走了過去,心中卻難免有些感慨。 國家有國家的立場,個人有個人的動機,說起來也都是無奈。 主客郎將她帶到了最里面一個獨立院落的門前,停下腳步指著一名站在院內、滿臉防備的南梁侍女道:“王爺,這位是常寧長公主的婢女紅釉。卑職只能帶路到這里,接下來還得由她領著您進去?!?/br> “紅釉拜過襄王殿下?!蹦桥佑舶畎畹匦辛藗€禮,聲音平板地說。 這還真是……連個表面上偽裝出來的善意都懶得給啊。越是這樣,就越顯得你們心里有鬼,難道一個個都不知道嗎?也罷,只要那南梁公主別也這么板著一張臉就好。楚清音暗自腹誹了幾句,頷首道:“帶路吧?!?/br> 于是兩人向著里面走去。在屋中又看到了幾個婢女,楚清音目光一掃而過,心中尋思著也不知到底是哪兩個亂說話讓她那便宜大姐給聽見了。紅釉帶著她到了一處房門外,福身道:“公主先前有言,請襄王獨自入內?!?/br> “獨自?”楚清音挑眉,卻沒說什么,推開門抬步走了進去。 里面的房間很大,以紗簾隔斷,分為內外兩間。簾后有一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見楚清音進來,女子起身道:“襄王來了,請坐?!?/br> “冒昧打擾?!背逡粢还笆?。兩人同時落座,那女子又道:“聽虞侍中說,襄王想要先與我見上一面,再決定是否答應和親。如今既然已經見了,可還有什么要問的么?” 她倒是夠直接。聽說常寧長公主孟熙性格較為強勢,舉止磊落不扭捏,這一點倒是對得上。楚清音暗想著,哈哈一聲道:“公主說笑。有這紗簾隔在中間,又何談‘已經見了’?不瞞公主,本王已從虞三公子處得了您的畫像,然而筆墨又哪能描繪真人之萬一,倘若公主不介意,還請容本王一睹芳姿?!?/br> 女子沉默了一下,方道:“想不到名震天下的北周襄王,也是個貪圖色相之輩?!?/br> “正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背逡籼谷坏?,“既然是南梁主動向北周請求和親,那公主也該拿出些誠意來。還是說,”她刻意頓了頓,“公主有什么苦衷,不能讓本王得見真容?” 女子再次沉默了。片刻后起身,扯動垂在紗簾一邊的鎏金墜子,將簾子向兩邊分開。直至兩人之間再無阻礙,她方才施施然回返,復又坐回原位,毫不躲閃地直視楚清音:“這下襄王可是滿意了?” “公主果真花容月貌。本王剛剛多有得罪,失禮之處,還望公主包涵?!背逡粞b模作樣地拱手,心里卻將真人與畫卷暗自比照了一番。她發現,雖然二者在細微之處稍有不同,但大體上卻是極相似的??紤]到古代肖像畫的失真程度,這點區別完全在可以理解的范圍之內。 難道……這公主是真的?其實一切都是他們猜錯了?一面和公主閑說著些“水土服不服、招待得好不好”之類的廢話,楚清音一面心中也有些遲疑起來。但是來都來了,總不能無功而返,于是在漫無目的地聊了幾句之后,她拋出了準備好的第一個殺手锏—— “說來也是慚愧。此番南梁使臣遠道而來,消息傳到京師,卻是只剩了不到十日光景。倉促準備,難免委屈了貴客。說到底,還是地方上通報得不夠及時?!背逡粢粩[手,斬釘截鐵地說道,“本王已派了人,去責問貴使一路行來所經過的各處城鎮,若是知道當時有哪個怠慢了,一定重重嚴懲!” 話說出口,她便眼尖地看到,對面的女子身體瞬間僵硬了一下,手指悄然捏住衣裳的袖邊。 有門!楚清音精神一振,總算沒白來。又順著女子的回答說了幾句,她便站起身來,道:“過久停留畢竟不合禮節,本王這便走了?!闭f著勾起嘴角,“實不相瞞,本王之所以執意要來見公主一面,是因為先前聽到消息,說有人聽見貴國的侍女在背地里說公主的壞話。本王因此對和親有所猶豫,卻又覺得畢竟眼見為實耳聽為虛,故而才提出了這個要求。 “今日一見,公主果然是姿容不凡,落落大方,本王的疑慮,已然煙消云散?!背逡纛D了頓,一拱手,“多有唐突,請公主見諒。告辭!” 將這第二個殺手锏拋出來,也不看對面女子臉上是什么表情,她便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回去襄王府的車上,將這番簡短的談話仔細回顧了一遍,楚清音心中終于踏實下來。那畫經專門的匠師鑒定過,是幾年前所作,假不了;人自己也親眼見過了,也不像是用了什么高端易容術的樣子,多半也假不了??删退闳耸钦娴?,多半身上還是有著什么不能讓北周人知道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很可能是嚴重到了足以毀去和親的程度。 她先前說去調查使臣團沿途經過的各郡縣,看那南梁公主的反應,定是聽懂了話里隱含的威脅之意;走之前說的那一句,更是警告了對方自己已經掌握了確實的疑點。如果公主確實心里有鬼,此時應該已經感覺到了強烈的危機感,在這種高壓之下會更容易露出破綻。 至于她聽到那些話后會不會去敲打下面人,楚清音覺得這倒不重要。人有良莠優劣,并不是所有的南梁使臣都擁有同樣強大的心理素質。從虞冕近日來的行動上可以看出,這個秘密很可能是使臣團全體共同守護著的,那么每個人都同樣在心中背負著很大的壓力,這時候再受到守口如瓶的警告,反而會變得更加緊張下來,越發擔心自己會不會泄露天機。 這種壓抑恐慌的氣氛越是濃厚,原形畢露的幾率就越大。而襄王府,在下面人把證據傳回來之前,只需要按兵不動就夠了。 直到二更天過了一半,虞冕才終于帶著微微醉意回到了禮賓館。 今日新一輪的爭論結束后,他便被秦玉昭和程徽兩人盛情邀請,去城中最有名的食肆——八珍坊吃了一頓。席間那襄王府的長史推說自己生病不能喝酒,卻十分熱情地為他頻頻滿杯。從八珍坊出來時,虞三公子已經覺得有些頭暈,而滎陽郡王更是早已爛醉如泥,整個人都掛在了程長史身上。 虞冕意識到,自己在拿兩國間的談判逼迫襄王的同時,襄王也在想方設法干預自己的行動。雙方都在強自按捺著心中焦躁,努力先達成自己一方的目標。最后誰能獲勝,就要看誰堅持得更久了。 或許我該去見一面那位北周皇帝,通過他直接給襄王施壓……虞冕一面思忖著,一面走進了公主的院子。來到房門外,便看到紅釉抱著膝,蜷在一旁的椅子里打盹。 聽見腳步聲,紅釉抬起頭,迷迷瞪瞪地睜眼望過來。見了是他,頓時一個激靈跳到地上:“三……三公子!” “不妨事?!庇菝岚矒崴??!扒唷魉藛??” 紅釉點了點頭:“公主每天都是二更未到時便睡下的?!?/br> 虞冕一怔,回過神來不禁啞然失笑,暗道自己是喝糊涂了,才會這么晚跑過來。雖然很想知道今日襄王過來都說了些什么,但現在顯然不是問話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暫且回去,明天再過來。 青年神情猶豫,倒教紅釉誤解了他的意思?!版咀尤ソ泄髌饋?,請三公子稍候?!?/br> “不……”沒等虞冕出口阻攔,紅釉已拿起一旁的燈籠,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虞冕見狀也只好作罷,站在外面等著青窈起身,與他說說今日秦景陽來時的情況。 希望一切順利……他正如此想著,突然聽見屋內傳來了好似重物翻倒一般的“咕咚”一聲。 “怎么了!”心中一緊,虞冕顧不得其他,快步沖進屋內。只見燈籠被丟在一邊,火光搖曳,將熄未熄;紅釉軟倒在地,因為過度驚恐反倒叫喊不出來,只從嗓子眼里發出些“咯咯”的聲響。 他順著紅釉的視線看過去,頓時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一雙腳,靜靜地懸在離地一尺來高的空中。 作者有話要說: 幻之小劇場——愚人節特輯 楚二:ㄟ( ▔, ▔ )ㄏ其實,我前世是個男人。 程徽:Σ( °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王爺:(默默撕掉了第一百零一篇求婚稿) 王爺:(*  ̄︿ ̄)其實嫁給皇侄也不錯,將來坐上皇位的還是本王的子嗣。 程徽:Σ(っ °Д °;)っ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楚二:(默默撕掉了第一百零一篇退婚方案) 程徽:_(┐「e:)_其實前一陣子,郎中說在下只有一個月可活了。 王爺:(/tДt)/ 征明不要離本王而去!本王會花重金為你遍訪名醫! 楚二:(/tДt)/ 長史不要放棄希望!太后的藥茶馬上就到位了! 程徽:(ΦwΦ) 叫你們騙我,大仇得報【剪刀手】 刀刀: lt( ̄︶ ̄)gt四月份我要日更六千! 楚二王爺程徽: (°□°;) (°□°;) (°□°;) 刀刀:(/w\)你們信么? 大家笨蛋節快樂!么么噠!gt/////3/////lt ☆、無恥之徒 只不過一日光景,早上還對著他露出溫婉笑容的女子,此時卻已成了一具懸在房梁上的尸體。 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令虞冕回神,他快步走過去,抱住青窈的雙腿,試圖將她放下來。這一動作,被嚇得魂飛天外的紅釉也反應了過來,頓時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啊啊——??!” “住口!”虞冕厲聲呵斥道,一眼橫過去,眸中斂著點點寒光,“公主死時你不是已經見過一次了么?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將那邊的燈籠扶起來,去門外守著,若是有人來問,便說看見了老鼠!” 他向來溫和平易,這般凜冽的模樣還是頭一回顯露。紅釉怔愣愣地看著青年,半晌才終于回神,一邊發抖,一邊扶著旁邊的椅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將燈籠安置好,便踉蹌著腳步出去了。 青窈的身體已經涼了下來,所幸還沒有完全僵硬。虞冕將她從繩結上小心地解下來,正要抱到床上去,卻見有兩張寫滿字的紙自面前飄然而下。他抬頭望去,那繩結依舊掛在房梁上,兀自微微搖晃著。 她……將此物墊在了頸下? 將女子的尸身抱到床上放平,虞冕快步走回,拾起那兩張紙。就著燈籠的光亮,他看清了上面的內容——果不其然,這是青窈留下的遺書。 屋外響起了一陣小小的喧鬧。腳步聲,詢問聲,紅釉帶著慌張的解釋聲,順著門縫擠進來,模糊得有些聽不真切。房內,虞三公子如同雕像一般站在燈籠前,觀其神情仿佛正在經受著錐心的痛楚,拿著字紙的手竟是微微發抖。 半晌,抬著的手臂終于頹然放下。手指無力地松開,任憑那兩份遺書飄然而落。虞冕閉上雙目,將所有悲哀憤懣的情緒都壓在眼底。又過了許久,直至外面都恢復了寧寂,青年的情緒終于完全平靜了下來,重新張開的雙目中透著決絕的冷意。他走到床前,低下頭,看著那神色平和、仿若安睡的女子。 “青窈,你放心吧?!彼袜?,“我虞冕,一定會將所有人安然無恙地帶回南梁的。我向你承諾?!?/br> 說罷,他轉身,再不回頭,大步朝著房外走去。 搪塞走了聽見叫聲前來詢問的侍衛們,紅釉抱著雙臂,驚魂未定地站在門口。身后的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她嚇了一大跳,倒抽一口冷氣遠遠跳開,回頭發現是虞冕,這才如釋重負,帶著哭腔湊上前去:“三公子……!” “莫要哭了?!痹谶@種情形下,虞冕實在沒有仔細勸慰他人的耐心,只敷衍地說了一句?!拔覇柲?,你最后一次見到青窈是什么時候?” 紅釉抽噎著道:“是……是晚飯時。我們一同吃的,之后她說有些累了,要早些……早些休息,我便出了屋子,按照您的吩咐在門口守著。誰知……” “她可表現出什么異常?” “沒……沒有?!?/br> “我知道了?!庇菝岬?,“我現在要去找禮賓館的官員,進宮去見北周的皇帝。你將青窈的死訊告知使臣團的眾人,并且提醒他們沒有我的命令,只許在這里乖乖等著,不許擅自出去,更不許與北周人發生沖突。最后……” 他頓了一頓,語氣突然變得陰森起來。 “警告所有人。要是誰敢說漏了青窈是假公主的事情,來日回返故土,我定要動用虞家全族之力,令他的全家在南梁永無立足之地?!?/br> …… 昨夜秦景陽又是忙于處理政務,三更過半才將將睡下。連夢還沒來得及做一個,便被程徽火急火燎地搖醒了。 “出什么事了?”能讓他這發小緊張至此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襄王很快清醒,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難道皇兄的病情……” “不,不是圣上?!背袒論u頭,神情依舊凝重,“是南梁人。從禮賓館傳來的消息,那位常寧長公主,于昨夜懸梁自盡了?!?/br> “什么?!”秦景陽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尸體是由公主身邊的侍女紅釉最先看到的。同在現場的還有虞冕,他回到禮賓館后本想去探望一下公主,許是要詢問今日王爺與她的談話。然而侍女進去通報時,卻發現公主已經自縊了?!背袒照f,小心看了一眼襄王的神情,“但是最壞的消息還不止這些。公主留下了一封遺書,上面寫著……她是不堪白日時受王爺所污辱,悲憤絕望之下,才選擇了自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