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不敢往主道上晃,只敢繞著外圍的內金水河邊走。老太監歪著肩膀牽著四歲的小麟子,太監帽耳朵在夜風中一拂一拂。小麟子走得很慢很謹慎,眼睛往各處安靜地看著,滿帶新奇與崇仰。曉得她打出生鎖到現在就沒見過河、沒見過橋,今天過生日難得滿足她,陸安海也不吵擾,慢悠悠蹣跚。 從慈寧宮后頭繞過去,慢慢經過壽安門,春花門,再往前過啟祥門就是娘娘們居住的西六宮了。 一場雨過后清涼,長條子西一長街上無有人影。亥正時分主位們多已就寢,各宮里亮著橘朦的燈,是空幽幽的深宮寂夜,隱約傳來輕輕的說話聲和咳嗽。 陸安海牽著小麟子是累的,因為得長久彎著腰。他扶墻站在那里,指著就近的一個宮對她道:“窗里頭有光的那叫翊坤宮,住的是皇帝爺的寵妃周麗嬪。她可是咱們太監的大福星哩,生下個皇七子,御膳房頭頂上的鍘刀算撤了?!?/br> 又指著昏黯的毓德宮:“這里頭沒住人,原本預備給皇上鐘情的何淑女住,嚇,一大鍋滾湯打下來,澆得是皮開rou綻。死了,不到十五歲,聽說是極有靈氣極漂亮的……唉,這都是先頭欺負你那皇四子闖下的禍。你也不記得了,不記得更好,那小子是災星,旁人可摸不懂他心思,離著越遠越好,沾著了厄運當頭……這后宮之中啊,看不見的刀光血影,殺人的刀子都是不見影的,日后你就曉得了。咱當太監的最忌諱攀龍附鳳,都得離著遠遠的,敬著遠遠的?!?/br> 一邊嘮叨著一邊退出來。 小麟子很認真地聽著,烏亮的眼睛一眨不眨,鄭重得像與她的性命攸關。 爺兒倆靜悄悄往前廷走,夜里的太和門場院前空空蕩蕩,從右翼門進去,只看到迎面體仁閣寂寥地矗在蒼穹之下。夜空星辰閃爍,遙遠又近,小麟子仰頭看天,破院子的四方太小,她從沒見過這樣廣闊的天空。伸出小手指了指,抿嘴低語:“星星?!?/br> “是,星星?!毙切瞧照罩痂幍?,大奕王朝得天神庇佑,皇帝爺是個明君。 陸安海絮絮叨叨著,領著她在白色的臺階上邁了幾步,她恭恭敬敬,仿佛被這紫禁城的皇權震懾。忽而一陣夜風襲來,她輕輕地打了個噴嚏。夜色將晚,陸安海就牽她回去了。 回去后卻病上,白天夜里的咳,咳得小臉蛋紅紅的。長這么大除了偶爾頭疼腦熱,去魏錢寶那里拿點藥燉了吃就好,沒見咳過這樣厲害。 眼瞅著咳了小十天還沒好,吳全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怪陸安海那天叫她抿了一點燒酒,熱乎乎地帶她出去吹風。 陸安海理虧,只好去找魏錢寶。 魏錢寶也是個沒上進的,在御藥房做了這么多年還是個直長。正在配藥方,陸安海把他叫出來。 “看病,看誰的???我手頭正忙著?!蔽哄X寶斜著眼睛打量他,滿臉不樂意。 “忙啥,慢悠悠的?!标懓埠I僖娬~著笑臉求人。 “春天,皇四子犯哮喘哩?;屎笸狭斯鹗⑦^來,我也不好含糊,這二三年皇帝爺雖不過問,到底后位還給她留著?!彼贿厰德湟贿呌忠镒?。 是當年那場雨淋下的后遺癥,初時沒發現,到了次年春就犯上。那小子也是命中帶劫,急不了這一會會。 陸安海拖他,魏錢寶死咬著不去:“老東西,這些年鬼鬼祟祟受夠你了。要看病成,自個把人帶來?!?/br> 陸安海沒辦法,大晚上的只好把小麟子抱去了。 魏錢寶還以為激將來的是個老宮女呢,太監們老了都不想單身進棺材,這老家伙如今差事干得風生水起,保不準偷找了對食。結果大晚上把門一開,進來個玲瓏剔透的小娃子,三四歲的模樣兒,腦袋上擱著頂太監帽,把小臉蛋襯得一點點大。 他愣得一怔:“這丫頭哪撿來的?” 陸安海最怕人說小麟子是丫頭,捋了他一腦瓜:“什么丫頭?是小子!天生沒蛋,偷著撿來的,你可別說出去。小閹伢子叫魏爺爺?!?/br> 小麟子搭著手弓著腰:“魏爺爺?!?/br> 聲音稚聲稚氣,怎么看還是個小丫頭。魏錢寶沒話可說,數落了陸安海一整晚,老東西,老了老了專干掉腦袋的事,早晚有一天你得死在我前頭。走的時候卻給小麟子塞了一包甜甜的麥芽糖。 第31章 『叁壹』御膳小客 一包麥芽糖倒給了她鼓勵,曉得宮里的人也未盡然可怕,那小心思里的探知欲便關不住了。 大清早的院子里,陸安海給她兩只手里各塞了點心,出門前又不放心地叮嚀一句:“給坐好咯,夜里帶你出去溜達?!?/br> “嗯?!毙△胱右Я艘恍】诠怨缘攸c頭。 陸安海吱嘎一聲闔起門,后腳她的小啞巴狗就嗖地一聲竄去了墻角。前爪子趴在地上拱幾拱,身子就從洞眼里擠出去。老太監防井蓋防缸子防院墻,愣是沒想到那角落還留著個狗洞子。她挪開掩起來的草編子,嘁嘁一笑,也跟著骨碌碌鉆出去了。 光陰約莫巳時初,正是前廷散朝的時候,四月的陽光碎撒在奉天殿前的廣場上,整個紫禁城看起來金碧輝煌生機盎然?;实蹱斍谡?,治國有謀略,大臣們的臉上也顯得意氣風發。一個個身著官服從三層的漢白玉階梯走下來,三三五五討論著未盡的政務,陸安海歪著肩膀謙卑地從人群里穿過去,偶或對誰施個禮問聲好。小麟子還沒見過這樣多紛雜的人,眼目里都是新奇,和她的小啞巴狗一起,隔著數米的距離在后頭默默跟隨。 一些個下朝的官員從她身旁經過,不自禁錯愕地看來幾眼。雖稀奇但也沒細究,各自謹遵禮法地從奉天門走出去。 御膳茶房又開始一天中的第一場忙碌,院子里抬水的抬水、宰殺的宰殺,冒熱氣的大蒸籠屜子橫穿過去,是個人都得往旁邊讓道。 陸安海前腳踏進院子,看見的都跟他問好:“陸爺爺起早?!彼吖陕?,耷著腰往里面走,大伙兒也都習慣他常年悶聲不吭,并不與他多費口舌。那一襲森綠曳撒才從前頭拂過,后腳就隨進來個精靈勁的小人,矮不伶仃的,亦步亦趨緊跟在他的背后。 三四歲稚嫩未脫,穿一襲墨綠小太監服,頭上沒戴太監帽,用青布條子把頭發扎成一揪揪——這哪疙瘩里冒出的小閹伢子?一院子太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呆滯。 小麟子倒不見得有怯場,只是神情肅穆地帶著她的長毛哈巴狗走進去。 灶膛上正忙著做菜,切的切,炒的炒,琺瑯的盤子壘得三尺高,端盤子太監嘴里吆喝著讓一讓嘿,讓一讓這位爺。陸安海的布膳差事還沒開始,只在這里看看,那里招呼,怕把哪宮里的哪道菜給做漏了。為人倒是謙善。 小麟子一腳跨進門檻,眨著眼睛在人堆里找他。人太雜擋著了她的視線,看不見太監爸爸了。 一個切菜師傅正在剁嫩姜,乍看到一截小嫩姜竟然會動,嚇得手一哆嗦差點兒剁下去。再一側臉,打哪冒出來個恁點大的小娃娃,長卷睫毛,小手兒掂起一片姜,放在舌尖舔了舔,又皺眉放回去。 接著拐去另一旁,稀奇大廚子爺爺炒菜。作為一個造訪御膳房的不速之客,她倒像是如魚得水天生來去自如。人們雖然驚訝于她的到來,心里卻又覺莫名的和諧,依舊各忙各的活計,樂哉哉。 “來,給你?!币娝鲋∧X袋半天不走,大廚子動了惻隱,夾了一片雞rou吹了吹給她。 “謝胖爺爺?!毙△胱泳狭艘还?,兩指頭捏住。 一雙烏亮的眼珠子盯著他的筷子不放,大廚子以為小家伙還要,又給她夾了一片。還站著眼巴巴看吶。 “嘿,你的狗還真精貴,搶人小皇子的伙食哩?!彼靼走^來,爽快地又扔了塊骨頭下去。小啞巴狗歡快地叼起來,呃嗚呃嗚沒骨氣地作揖。 看起來這里的人都很和善,她新開啟的世界備受鼓勵,挺著小胸脯,出去找她的太監爸爸了。 陸安海正在捅墻頭的蜘蛛網,就發現后頭有人拽自己的袍擺。其實他早就看見這小東西悄不摸地溜進來了,乍開始又好氣又驚慌,就是一直躲著哩。裝不認識。 小麟子拽他:“陸老頭兒,要尿尿~” 陸安海在她開始學說話后就讓她改口了,爸爸是不能叫的,會被吳全有打死;爺爺更不能叫,那就和吳全有平輩了。太監們私下里都排著輩分,低等的得管高等的叫爺爺,后來想了想,也就只能叫老頭兒。 好家伙,大庭廣眾下的。陸安海嚇得心肝膽兒跳,回頭齜她:“別亂叫,哪兒來的小閹伢子,滾邊兒耍去?!?/br> 一院子不由聽得奇怪,以陸安海平時悶葫蘆老油條的為人做派,怎也不至于兇一個孩子……看起來這爺兒倆有貓膩。 同輩分的就開他玩笑:“陸安海,你老頭是不是當年根沒除凈,幾時偷生了個小穢種子?!?/br> 陸安海吊著苦瓜眼子回他:“年年都脫褲子審查,在宮里查了三四十年,誰他媽還能留下點茬末?” 太監們聽了都笑,做太監最怕的就是第一回沒除凈,在凈身前都得打聽好哪兒的“刀子匠”功夫厚道,還得給人送谷子送雞蛋求人把刀子下干凈。否則進宮后年年查,那沒除干凈的還得挨第二回、第三回,聽著都全身骨頭膈的疼。 先前說話的便揶揄道:“也是,就你這副丑臉老耳朵的,哪能生出恁么個機靈的小神仙?!睆澭鼏栃△胱樱骸澳闶钦l???你打哪兒來???” 小麟子撇頭看了看陸安海,看穿他目光閃躲,就指著頭頂慢聲道:“我是小太監,從天上頭來~” “喲,這打小小年紀就當了太監,蛋沒了,茬沒了,噓噓疼不疼???” 另一個打他:“缺德不你,問什么不好?” 小麟子聽不懂“缺德”是什么意思,聳著肩膀:“太監要進宮伺候主子,一覺醒來蛋就不見了,噓噓得蹲下來?!?/br> 嘖,哪家窮到喪人性,把這么小小個、路都才剛走利索沒多久的就往那刀口上送。太監們都笑,笑眼中多少是帶了些不忍的。 身旁掃地老太監便憐愛地摸了摸她小腦袋:“人小骨頭軟,割了就割了吧,還能少受點罪,比你爺爺們當年痛快!來,給你顆糖吃?!?/br> 吳全有從院墻外經過,正皺眉今兒怎么膳房里一改往常的融洽。抬腳跨進門,一眼看見被眾星捧月圍在中間的小東西,聳凸的臉頰骨兀地抽了抽。 瘦高的身軀著一襲黑亮印銅錢紋曳撒,永遠是一副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斂著盛怒暗瞪陸安海:“是你把她帶出來顯擺的?” 陸安海覷了眼小麟子背上的土和狗,用眼神回他:“用我帶嗎?自己從狗洞子里溜出來的。你還不讓我管,看將來一日比一日關不???” “咳?!眳侨泻谥樏C了聲嗓子。 小麟子聽見熟悉的咳嗽,兩片小嘴頓時一抿,有些緊張地望過去。 “過來?!眳侨嘘幊恋匕l話。 一眾太監紛紛有些不明就里,錯愕間便見小麟子乖乖地挪到他膝前。吳全有一彎身,把她抱起來就往院外出去。那一襲瘦長袍擺攜風撲簌,懷里兜著個娃兒看起來突顯偉岸……吳全有還不到四十歲……聽說和戚世忠關系玄妙,年年都不用驗檢……咳咳,干活干活。不曉得誰吆喝了一聲打破沉寂,巳末的御膳茶房復又忙碌起來。 奉天門廣場前朝臣已散得差不多,一眼望過去青磚白欄眼目明闊。四月清風迎面,把小麟子細軟的頭發拂上吳全有的眼眉,小身板小rou兒的兜在懷里沉甸甸,暗暗掙著身子想下地走。吳全有不讓,捏她鼻子:“誰叫你膽大溜出來的?” 小麟子尿急,蹙著小眉頭使勁憋:“我三歲了?!?/br> 去抓他臉上的骨頭,那指頭香香軟軟,每次總能把冷心硬腸子的吳全有弄得沒脾氣。 吳全有便扯了扯嘴角,陸安海不在跟前的時候他是獨獨會對她一個笑的:“哼,小東西,你在我眼里每年都才兩歲?!?/br> 又道:“今兒這次就算了,以后不許白天到各差事上晃。你吳爺爺我今昔不比往日,戚世忠不照應,怕人多瞧見了護不了你,還惹麻煩!”把她往懷里一打橫,一道麻桿長的影子往右翼門那邊過去。 “柿皇子等等,柿皇子等等!”身后傳來年輕太監陰柔的叫喚,伴著靴子踩踏在磚石地上的穩健步伐,輕輕重重。小麟子忍不住回頭看。 但見那左翼門下穿出來一大一小兩個少年的身影,領頭的一個身穿銀薄色織花底長袍,腰束玉帶,發綰玉冠,手上抱著兩冊卷子正往這邊過來。他身后隨著個穿紺青曳撒的十八九歲太監,正氣喘吁吁跟在后邊叫他。 少年跑得飛快,不理身后叫喚。他微仰著下頜,五官生得極俊美,尤有一雙明秀而堅毅的眼眸。是肩展脊直郎朗修長的,飛奔時袍擺擦過風聲發出撲簌的輕響。 小麟子看得一目不錯,吳全有發現她走心,回頭把她小腦袋扳正:“別看,那小晦星可是你沾不起的角色?!闭f著就大步將將往前走。 “呼呼——”楚鄒跑了幾步停下來,一手扣著喉嚨有些上不來氣。 他幼年身體很好,因為出娘胎后喝了一年多的母乳,幾乎是不生病的。這二年一到春天就犯喘,也是個甩不脫的破煩事。 小順子追上來:“看吧,叫你別跑,自找罪受?!?/br> 楚鄒把書扔給他,費力地直起身子:“今兒都察院左都御史的長孫要進宮,我得趕去看看,否則去晚了該碰不上了?!?/br> 小順子存心泄他氣:“看看又能怎樣?殿下慧眼識珠,那也得先看人家點頭不點頭?!?/br> 楚鄒不說話,眼睛越過小順子,遙遙地看向遠處的十米宮墻??匆娪乙黹T邊上一高一矮兩道影子,那麻桿太監站在石獅子旁,正給四歲的小東西擋著尿尿呢。小尿炕子尿真是多,撒在奉天殿的皇權根下。他就不動聲色地把目光收回來。 小順子說得沒錯。這二年多來父皇對母后不聞不問,后宮的事情多交與景仁宮的張貴妃主持,母后深居簡出,幾不與人交道,朝廷內外紛紛諸多猜測。是沒有人敢給大皇姐牽搭姻緣的,連早該出宮建府的十三歲大皇兄也一直住在三座門內的清寧宮,沒有人過問婚事。那個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夫人肯帶著長子進宮,不用多少考量,光這一點就已經是很難得了。 小東西尿完抽起褲子,被麻桿太監牽著穿出了右翼門。他瞥了兩眼,心思游轉回來:“看看總是好的?!?/br> 說著就打前頭接著走了。 一襲銀薄色袍擺繾風,已經八歲的皇四子脫去了幼年的稚氣與那天花亂墜的神仙道。身量俊挺拔高,幾近與小順子肩頭齊平。因著這二年埋頭苦讀,容長臉兒瘦削下去,已刻出很清晰的他父皇的影子。唯一雙楚楚眸光不變,總像是越過人心,遙遙地望向遠方不知處,像凝著多少思慮與憂憫。 第32章 『叁貳』坤寧之寧 “嗚~~呃嗚~~”從建極殿下的后左門跨出去,迎面向內廷走,腳底下忽然纏來一簇毛茸茸。踹不開,繞不走,纏膩膩的討歡。 楚鄒低頭看,看到是只長毛矮腳的哈巴狗,身上毛發臟兮兮辨不出原色,屁股尾巴上還沾著一撮黃泥。他便負著手,視若無睹。 小順子乍然一看,好容易才認出來:“主子爺,這不是先頭奴才抱來送您的那只小啞巴?嘿,我說這狗自打您病一好就沒影兒了,過去這二年多它倒是打哪又冒出來?” 說的是當年那場變故之后楚鄒生的一場大病。 那個紫禁城陰霾壓頂的八月,父皇命張福把乾清門闔起,五歲的他跪暈在大雨滂沱中。小順子馱肩哈背地把他背回去,回去后就發起了高燒。都以為會死哩,嘴里呢呢喃喃都是“別找我,走開……我沒想害她,沒害你們的命……”時而又泣哭打抽。 伺候的宮女奴才們臉上都不明色彩,儼然是將他當做那場殺戮的歸結者。 彼時皇五子徹夜不停的哭,那個孩子像是因為娘胎里就不帶安全感,從出世到夭折便沒有睡過一回囫圇覺。母后夜以繼日衣不解帶地寬撫著,才生產完的臉容因為愁云散不開,看上去那樣的黯淡無光。 譴桂盛去給他請太醫,因著皇帝的遷怒,一切都顯得不順暢。為了不讓母后多添憂心,他在高燒退后,就悄悄把咳嗽都悶在了胸腔里。興許哮喘就是在那時候埋下的病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