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王妃不曾察覺,依舊板著臉訓:“可你沒讀書,我瞅瞅,你這書得有多少天沒翻過了,喲,長了不少灰吶?!彼斨拿鎾吡藪吣潜静哒摰臅?,見他小嘴不自覺地抿起,偏有意逗他道:“牙也蛀成這樣,我看必是偷吃了不少糖?;仡^叫我查出來哪個不長進的奴才給你糖吃,看我不杖責他一百大棍?!?/br> “哎唷——哎唷——要老命誒——” 楚鄒耳畔頓時浮起那個歪肩老太監的哀哀叫喚,被桂盛扒了褲子放在長條凳上打得血rou橫飛,乾西二所里那個尿炕的小東西哭啞巴了嗓子……嘶,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明兒早上起床就讀書!”他信誓旦旦地保證。 王妃見嚇夠了,這才掖不住嘴角一絲笑容:“行了,下去給我抄《論語》一百遍吧,抄不完可不許出去玩。你父皇縱著你,到了我這兒,我可不慣。我這一進宮來呀,你今后最好把野了的心收回來?!?/br> 話音未落下,外頭卻傳來一聲清潤的嗓音:“在說什么?趁著朕不在,又編排朕的不是?!?/br> 眾人抬頭看,便看見皇帝爺信步悠然地邁進殿宇。清貴英挺的身軀,著一襲明黃色團龍窄袖圓領袍,內襯紅色交領衣,發戴金紗翼善冠,英俊面龐上攜一縷淡笑。一個多月未見,竟覺變化這樣多,沒了從前王府里的斂郁,那帝王英氣就宛若渾然天成。 “奴婢叩見皇上?!睂m人們連忙紛紛跪伏于地,大公主與大皇子亦恭敬地退在一旁,叫了聲“兒臣參見父皇?!?/br> 楚昂仁愛地點頭回應,目光在四歲的楚鄒身上略過,曉得他在受訓,便又淡然地看向王妃:“又教訓他,可是又惹出了甚么禍子?” 裕王妃已經一個多月沒看到丈夫了,從前在王府,他也一樣是輕言寡語,但那時候天生有一股被抑壓的郁,如今卻是天子光華,叫人目不能長視。 她兩腮些微泛紅,笑意漣漣的凝著他道:“你們父子同壕,素日不愿管束他,我一不在就野了??窗涯X門曬黑,牙也吃出了蛀蟲?!?/br> 楚昂好笑地捏捏兒子的小臉蛋:“孩童到了一定年歲都須得換牙,未盡然就是吃出的蟲子?!?/br> 大皇子楚祁在旁應道:“父皇朝堂忙碌,不能時時照管弟弟也是自然,平素要多注意身體則個?!?/br> 是個雋貴爾雅的九歲少年,看到今時這樣的父皇,內心里是很自豪與幸福的,眉宇間掩不住一縷喜氣。他臉生得很俊,比楚鄒的容長臉要顯得平和圓潤些。 楚昂聞言看向大兒子,他在十八歲上就相繼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因為年紀其實相差不大,因而對著楚湘與楚祁就難能生出對楚鄒時為人父的慈愛。倒像是兄弟君臣之間的互勉、理解、鼓勵與寬容。 便笑笑問他近日學業如何。 原王府管家太監何榮連忙幫忙代答,說大皇子看完了哪些哪些書,又重新溫習了一遍策論云云。 戚世忠把桂盛安排在裕王妃的坤寧宮里,皇帝爺身邊有老太監張福,便把何榮留給了大皇子楚祁。何榮也有意為即將成為皇太子的皇長子說好話。 楚昂贊許地點點頭,吩咐他繼續保持勤勉刻苦。 “是,兒臣謹遵父皇教誨?!背钛壑猩栽S落寞,為著在父皇這里,永遠得不到給予四弟的那種慈祥和寵愛。 楚昂又轉而去與楚湘說話,問她“住在宮里可還習慣?你母親身體初愈,你要多陪陪她?!?/br> 這會兒光影漸黯,日頭速速往西,眼看可以用膳了,王妃就給李嬤嬤使眼色,然后對大兒子道:“你帶弟弟出去玩兒吧?!?/br> 楚祁便牽著弟弟告退,楚鄒這時候總是很自覺地配合。 偌大的宮殿頃刻間安靜下來,李嬤嬤呈上一缽湯盅。 裕王妃用金湯勺舀著,問:“皇上今日怎么得空看望臣妾?” 說來也是天公不湊巧,因著王妃傷風小恙,王府妃子們進宮一事拖了再拖,好容易等到痊愈,不料即將動身的當晚胃里又著不適。原本一直堅持的正妃先進宮,末了到最后還是讓張側妃先行了一步。幸好在不是唯獨她一個,而是施侍妾和殷侍妾一同跟進來,如此倒顯得后進宮的王妃更為鄭重些。 楚昂笑笑:“早該來見你,只前二日朝政忙碌,分不得身。今日江南傳來捷報,去歲的災情已經過去,今歲桑農們風調雨順,朕終于也可松口氣了?!?/br> 他把頭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微微闔眼,清貴的面龐上掩映幾許倦容。 他對朝政的得心應手,得益于隱忍這些年的鉆研苦琢。繼位不過一個多月,便將朝廷上下處理得僅僅有條,讓剛解禁的肅王府和慶王府都沒有把柄可說。 裕王妃崇慕他,但也知道他雖然忙碌,在自己進宮前的頭天晚上,還是抽空去景仁宮看了一回張側妃生的小公主。 只是他既不說,她也不會去點破,便裝作不知道的叫他喝湯。 “從南邊家里捎來的南海梅花參,海參里少見的好品種,我母親記著你愛吃,特特囑我留給你燉的?!?/br> 皇帝爺這點和小兒子楚鄒很像,有吃的便來興致。略長的眼眸覷了那清甘的湯品一眼,便綻眉道:“今兒還是好運氣,一來就承王妃的口福?!?/br> 裕王妃笑盈盈:“哪兒呀,我進宮這些天,每日都給你燉著新鮮的,皇上幾時來都能喝上。你不來,隔了夜的,我便叫孩子們喝去了?!?/br> 她一邊說,一邊貼著他后頭給他按揉肩膀。他的肩很寬很展,才二十八歲的年紀正處盛年,一切都叫她那般迷戀與陶醉。 那手白如玉脂,柔韌恰好,楚昂很舒適,便將她從后頭拉至跟前,坐到自己的膝上。柔聲問道:“生氣了?” 他對人清淡,甚少這樣溫柔,但一放柔語氣,便叫人致命。 王妃心就軟,眼圈兒微微泛紅:“哪兒有不高興,皇上瞎說什么?” 一襲淡紫色宮裝因著方才的扯動,微微綻開些許風景。楚昂低頭瞥見,不自禁又動了想念。修長的指骨探入她衣襟,隔著內層蠶衣輕重佻挵起來。 江南小戶出生的女子,沒有多少的貴女大氣,卻天生有著一副不變的婉柔。生產了三個,身段依然嬌纖不堪。 他是知道她怨悶自己對張氏的縱容的,但女人們之間的那些小肚雞腸他懶得去參合。 他俯身輕啄著她的唇,低語道:“肅王府與慶王府虎視眈眈盯著朕出錯,你曉得我行在刀尖,必是如履薄冰,不是有意不來看你。待忙過了這段日子,朕就冊封你為后,這座坤寧宮,除了你,沒有人再能般配?!?/br> 王妃被他弄得難受,心里便又難以自持地渴望他,嚶聲問道:“那她呢?” 楚昂曉得她說的是誰,并不上心地應道:“王府側妃按制應承貴妃之位……你放心,該是你的都是你的,她永遠也不可能逾越過你!” 說著就抱著她往內殿床榻邊走去。 宮人們連忙速速移步退出去,輕聲拉上簾子。 成親十三載,雖已是夫妻共榻多年,但兩個人依然十分默契。分開一月余,彼此之間因著這短暫的生疏而融入了生澀的貪婪,年輕的皇帝爺楚昂就像一只困獸,很快把王妃蕩去了崖山海角。 王妃不能自持,只是勾著他精長的腰身隨波逐流。 但她心里其實是有些酸的,分開這么久,按說他應該很快就結束,但他第一次就這樣勇烈和持久,她便猜他去看望小公主的那次,是和張側妃有過的。那個驕矜的女人一旦見著他,哪里還舍得輕易放他走。 但她愛他,只有她,才是陪著他在最初戰戰兢兢的少年時代一路熬過來的。他所有的心路歷程,沒有人比自己看得更清楚。如今他終于榮登大寶,她豈會輕易把他舍出去讓給別人。 “楚昂,”她叫他名字,努力地貼合著。楚昂察覺到她的奉迎,亦有意給她更多補償。 帷帳內聲聲沙綿,宮人們隔著簾子站在外頭,只是充耳不聞。 天空漸漸灰暗下來,紫禁城進入了夜晚,但里頭卻持續著并沒有結束。楚鄒在皇兄處吃夠了點心,回來的路上抓了只小壁虎,尾巴一甩一甩地跨進殿堂,準備纏娘親給自己講故事。 桂盛斜眼睇見,連忙沖他“噓”的一比劃,輕聲勸道:“殿下今晚還是移榻大皇子那邊吧?!?/br> 楚鄒側耳聽了聽,聽見內殿里頭的動靜,便乖乖地拉著小順子往白玉階梯下去了。 每當父皇對母后好的時候,他總是有著一種大義凜然的欣慰。 作者有話要說: 『拾』皇儲有意 楚昂剛柔并濟,讓天性淑婉的裕王妃防無可防,他似是要叫她即便不情不愿,最后也終把心中的郁怨化去。這是他處理內院妻房們慣用的一種手段。 “皇上……”王妃承之不住,頻頻喚他名字,他置若罔聞,忽而便扣著她從云端渡去了淵海。 偌大一個殿堂靜悄悄的,只余下二人深淺交織的呼吸??匆娎冉巧狭疗馃舯K,竟是一直從傍晚忙到了夜里戌時。 裕王妃越過丈夫寬展的肩膀向窗外瞄了一眼,羞赧而無力地捶了他一小拳。 此刻的她雙頰嫣粉,紅唇櫻櫻,仿若少女嬌俏。楚昂看著可心,一邊溫存著她,一邊勻出一手把帳簾扯下。頓時床帳內便好像與世隔絕開來,他把兩個人拘在一方薄錦被下,輕勾唇角:“方才那小子來過?!?/br> “你聽到了?”裕王妃把頭埋在他頸間,雙手環過他精悍的腰肢,貪戀這樣全然擁有的光陰。 他親了親她頭發,這會兒沒有了剛才的狠,只是一種清貴的柔情。應道:“唔,被桂公公打發走了。都說兒子是娘親的小情人,你這兒子倒是粘你?!?/br> 裕王妃佯嗔:“你不也一樣,當夜頭也不回地把他抱上馬背就走,最要緊的關口放不下的還不是他?那小沒心沒肺,我看就他最像你?!?/br> 楚昂忽然含住她耳朵:“若是立他為皇儲,你怎么看?” 裕王妃訝異一怔,也說不出來是高興與不高興,喃喃道:“皇上為何忽然說到這個?祁兒并無過失,一直用功努力,朝中聲譽也好,倘若另立幼子,只怕有違祖制,也容易傷到孩子們的心?!?/br> 楚昂不置可否,默了默:“那此事便暫時擱置,太早冊立皇儲,倒還叫兄弟之間生了情分。擇日讓楚祁和楚鄺搬去清寧宮,立儲之事日后再議?!?/br> 清寧宮是某種意義上的太子東宮,只不過因著這幾十年的空置而失了用處。楚鄺是張側妃生的二皇子,現年七歲,如何卻叫他與祁兒同??? 裕王妃秀眉微蹙:“怎的鄺兒也去,可是她與皇上提的?” 楚昂聞言略有慍色,卻不想破壞此刻的融和,便只作淡漠道:“按祖制,七歲上的皇子不宜再與母妃同住內廷。清寧宮環境清幽,適宜讀書養性,在皇儲冊立之前,朕的皇子們都會住在那里?!?/br> 王妃望著他:“主意是不錯,但大臣們豈能容你拖到那時候?” 他卻洞悉她的不安,炙熱的氣息噴灑她耳畔:“他們容與不容又能耐我何?如今朕是皇帝,一點兒家事還做不了主么?”說著,俯下薄唇,沿著她秀致的鎖骨徐徐往下,停在山花之處:“你不高興了?這是朕的主意,與她無關。待過上些日子,再聘講官在擷芳殿教習,你的鄒兒也去,也免得再怨朕疏于管教?!?/br> 他這樣俯視著,長眸間的鼻梁便顯得尤為英挺。拱得她難受,忍不住把身子迎起來:“皇上既這樣說,可見……嗯,是已經定好人選了?” “翰林院學士方卜廉學識淵博,為人剛正不阿,可擔此任。至于武學,朕的意思是……”楚昂的眼前掠過進宮那個雨夜宋巖端正的面孔:“委任東平侯府大公子。對了,朕上次命去老寧王府道賀,可有探得甚么口風?” “到底與皇上的母后是姐妹同根,語氣里透露出是維護皇上的?!彼稚喜煌?,裕王妃聲音嬌嬌切切嚶嚀。 楚昂更添了幾許志在必得的冷芒:“東平候府這些年因為朕的關系,其間隱忍的滋味必定也是艱難。過幾日你宣召他夫人進宮,據說皇兄駕崩那天晚上得了一對龍鳳胎,你叫她抱進宮來看看?!?/br> 才剛生吶,現在就看,看能出什么。但他這樣說,卻叫裕王妃心中踏實下來。 皇上這番話的言下之意是要補償東平候府,而若重新啟用東平侯府的話,宋家在軍中便有了勢力?;噬辖凶约嚎此倚⊙绢^,無論是給楚祁看的,還是給楚鄒看,將來總不離自己所出,東宮之位早晚還是自個孩子的。 裕王妃這樣想著,見丈夫那里早已蓄勢待發,身子便不自禁憨軟下去。楚昂今夜似是興致濃厚,采擷之頻,使她分神無力,漸漸就只是盡心迎奉。一直到忙碌到深夜子時,才雙雙精疲力竭地相擁睡去。 第二天便起晚了,破天荒的沒去早朝。從大行皇帝駕崩就接連不停忙碌,大臣們也都累了,便是罷一天早朝也無妨。 楚鄒一大早就穿戴整齊來找娘親,一個人在坤寧宮前的臺階上玩耍了許久,才看見父皇環著母后的腰肢從內殿走出來。 沒有半夜被張側妃叫走。他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像個大人賞識小孩一樣的沖楚昂鼓了鼓腮子。 楚昂不由調侃地看向王妃,王妃曉得他指的是昨晚那句“兒子是小情人”的話。 她今晨心情久違的通透,眉間眼角都是嬌好顏色,問楚鄒:“你用早點了沒?” 楚鄒點點頭又搖搖頭。 小順子代答道:“回皇后娘娘,四皇子兩眼一睜,衣裳一穿就骨碌下地來找皇上和您了?!?/br> 小順子會講話,一聲皇后娘娘叫得裕王妃心情好。 宮女們擺膳布桌,幾樣小菜是王妃吩咐李嬤嬤從小灶上做的。李嬤嬤是她從娘家帶進宮來的老仆,這些年把楚昂的口味養得刁鉆了,進宮一個多月難得吃上一回這樣可心的早點,也沒有太監侍立在旁監督,倒像是一小家子其樂融融。 宮人們見皇上這樣尊寵皇后,一個個臉上也都漾著喜慶,把整個坤寧宮的早晨點綴得盎然生機。 “喲,jiejie今兒起晚了,現下才用早點吶?”忽而殿外傳來女人銀鈴般的笑聲。 裕王妃正在給楚昂夾菜,抬頭便看到張側妃衣容鮮麗地牽著二皇子楚鄺走進來。 王妃的身材偏婉柔,張側妃卻是張揚而飽滿的,她比王妃晚二年進府,年歲亦小一歲。天生很懂得打扮,就好比她那個會拿喬的脾性,走到哪兒都自帶光彩。 楚昂正在喂兒子喝湯,聞言動作一頓,抬眸望過去。 錦秀著一襲淡綠宮裙,牽著兩歲的小公主楚池隨在張側妃身后。 “父皇~~”楚池一眼看見父皇,便忙不迭嬌滴滴地撲了過來,在楚鄒和楚昂之間很自然地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