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嘴上說著這些話,喬嬤嬤心里還在想:如果當真是那位大人的所有物,倒也難怪這小太監不知如何稱呼是好。畢竟這人哪怕是死了,也依舊有罪名在身,實在算不得什么“大人”了。 而跪在地上的小太監現在只恨自己貪財。當初裴慎修伏誅以后,就這手上的扳指值錢,斂尸的太監趁人不注意就私藏了,不知轉了多少個人的手最后落在他手里。 皇上當初顧念裴慎修以往輔佐的功勞,在他被射殺以后仍下旨讓宮人收斂尸骨,安排下葬。結果后來又不知怎么反悔了,讓人毀碑掘墳,如今宮里哪個還敢再提這曾經權勢滔天的裴大人一句? 但這些事都發生在錢皇后入宮以前,所以聽了喬嬤嬤這番解釋錢皇后也還是一頭霧水。但面上不顯疑惑,無言又目帶威壓地看著小太監驚恐瑟縮的身子,默了片刻冷聲說:“既然是個手腳不干凈的,自然也留不得了?!?/br> 話音一落,喬嬤嬤就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監上前。候著的兩個太監立刻捂了小太監的嘴把他拖出院子,期間小太監掙扎不斷,院子里的宮人都垂頭作視而不見狀,燕妃長眉一挑,也沒說話。 錢皇后細白的手指攏著火爐,下令處死一個太監不過是嘴皮子一碰的功夫,表情始終冷凝。 才要入秋,但她自入宮后一直體弱多病,燕妃衣著華美單薄,她卻早早換了厚衣??粗w態婀娜,眉眼妖冶的燕妃,錢皇后打心眼里不喜。于是話一轉,又接著道:“從前在本宮的宮里時,看著倒是個老實的,沒想到在燕妃宮里卻犯了這等事?!?/br> 燕妃也不知是真的蠢,還是裝作不懂她這話里的譏諷。撫了撫袖口,慢慢說:“皇后待下寬厚,我眼里卻揉不得沙子?!?/br> 這話倒是叫她愣了一下,心里冷笑。若她也是揉不得沙子的性格,早要被氣死在這后宮里了。 入宮前母親教導她為后要寬且忍,她都做到了,但她一點也不快樂。 有時候她甚至希望可以和燕妃換一換,最起碼活得痛快。 ———— 錢皇后在外不得不端著自己,維持皇后的體面和尊嚴,但私下里也對宮闈秘辛很好奇。等入夜快就寢時,想起喬嬤嬤白日附在耳邊說過的話,就拉著她給自己講一講裴大人的生平,這才知道,原來是個已死的罪臣。 毀碑掘墳這事的內/幕倒比這裴大人的宦官身份更讓她腦補不停。 “老奴也只是聽說——都說是裴大人害死了明珠郡主?!卞X皇后驚得睜大了眼睛,明珠公主她聽說過許多次,不過京中廣為流傳的版本都是鄭將軍和明珠郡主如何婚事多磨,郡主更是紅顏薄命,徒留鄭將軍這個傷心人獨活,這么多年還舍不下未過門的妻子。 喬嬤嬤看出她的疑惑,小聲補充說,“明珠郡主一向康健,若非發生了什么,何至于突然身死!當年皇上下令徹查明珠郡主被害一事,查了許久,才知道這個裴大人是幕后的主使?!眹@了口氣,“那時明珠郡主都要出嫁了,婚事一波三折,到底沒能嫁成?!?/br> 錢皇后也跟著嘆了口氣,她嫡妹曾因為遠遠見過鄭將軍一面后,吵著鬧著要嫁給鄭將軍,結果被鄭家婉拒了,所以提起這個鄭將軍她心里就有些微妙。 皇上為了明珠郡主能那樣憤恨,鄭將軍或許……也對這個未婚妻情深非常。不然怎么這么多年還未娶妻呢? “那明珠郡主定是很得皇上寵愛吧?!彪m說皇上九五至尊,自然可以不在乎這個,可畢竟已經擬旨下葬了,又將人挖了出來,怎么說也有些損名聲。 喬嬤嬤點點頭,“該是如此?!?/br> 說完告罪一聲,“老奴今日多嘴了,但既然說了,還想勸娘娘,燕妃細算起來還是明珠郡主的族妹,她受寵也是借了郡主的東風,不值得您太過煩心?!眴虌邒咝睦镉凶约旱乃剂?,她看著燕妃和明珠郡主眉眼間有那么三四分的相似,但明珠公主在宮中深居簡出,其實她也并沒有見過幾次正臉。不過她是在胡太妃宮中侍奉過的,在那里聽過一些說法。 當年明珠郡主身死時皇上的震怒太過讓人印象深刻,她總覺得郡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輕,甚至有幾分禁忌的意味在里面。 但她自然不會和錢皇后說這些,只壓在心底,半句不敢多提。 明珠郡主和皇上并非一母同胞,甚至不是太后親生。只是傅家的女兒,聽說是合了太后的眼緣,才被帶在身邊,后來收作了義女,皇上登基后才得了封號。 皇上在位這些年里勤政愛民,極少踏入后宮,而燕妃有這一層關系,身上還有著幾分薄寵,就這一點點寵愛,再單薄也足以橫行后宮了。 喬嬤嬤懂些男人心思。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得不到人,找替代品也是個慰藉自己的法子。 但她不清楚明珠郡主其實和傅家并無血緣關系,想當然地以為燕妃與明珠郡主會有些姐妹間的相像之處,才使得皇上另眼相待。 錢皇后卻不以為然。明珠郡主身上流的既然不是皇家的血,這尊貴的名頭也就隨著人的離世而變得不值一提,又怎么能靠這個扶起小門小戶的傅家呢。 燕妃現在跋扈,卻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的道理?;噬蠈箦囊幌虿辉趺瓷闲?,她自以為憑借那一星半點的厚待就能在皇上心里占了位子,簡直是妄想。 ———— 錢皇后小病方愈,嫡妹入宮探望。 她這個meimei從小被人夸到她,養得傲又嬌。沒吃過什么苦,有什么不痛快都擺在了臉上。 倒不像是來探望她,而是跑來訴苦的。 “母親叫你入宮來陪我,你這是擺的什么臉色?反倒惹我不痛快!”錢皇后捏捏meimei的臉,放柔了聲音說:“又誰惹到我們嬌嬌啦?” 錢云嬌從袖子里拿出一個荷包來,拍在桌子上?!霸瓉硭闹性缬辛巳?!”荷包是藏藍色的布料,紋路細膩,做工用料俱是上乘。此刻收口處的系繩已經被解開,露出折得七零八落的宣紙邊角。 能讓meimei念念不忘的,最近也就只有一個鄭將軍了。這個“他”是誰也就不言而喻。 錢皇后好奇,拿起桌上的荷包,抽出里頭的宣紙來看。宣紙薄薄的,折起來被收在荷包,打開才知道上面畫著一副女子小像。 落筆細致,畫中人眉眼生動。 錢云嬌與鄭將軍第一次相見時就撿到了他的荷包,一見鐘情,什么女兒家的矜持都不要了,只一門心思讓母親登門去旁敲側擊。被拒絕后,干脆把這荷包扣了下來,不歸還。 今日偷偷拆開來看,居然發現里面藏了一幅女子小像。 這一次來也確實是和親姐倒苦水,希望親姐能吹吹枕邊風,讓皇上為鄭錢兩家賜婚。能叫她如愿嫁給鄭溏。 錢皇后看著紙上的人,目光不移,問:“這是哪家姑娘,你可認得?” “我哪里認得!”錢云嬌斜眼看過來,越看越生氣,從嫡姐手中把紙奪過來,狠狠扯了兩把。 宣紙碎開,畫像零落。 錢皇后急忙攔她,還是只來得及捏住一個角,救回畫中人半個身子。 她又看了看這畫像,總覺得畫上人的長相有些眼熟。 而喬嬤嬤在一旁侍奉,看到畫上人,喃喃說:“這是……這是明珠郡主啊?!?/br> 就在喬嬤嬤開口前,錢皇后心里想的是:這畫上人看起來怎么和燕妃有些像?她之所以能聯想得這么快,是因為畫上人的穿衣風格與燕妃極為相像,笑起來微挑的嘴角看起來也差不多。 送走了錢云嬌,錢皇后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喬嬤嬤在一旁說,“鄭將軍懷念著已死的明珠郡主也是人之常情,如此看來并非是件壞事,云嬌小姐擔心的只是鄭將軍心系別家小姐,如今心上人都不在了,久而久之就知道憐取眼前人了!” 錢皇后卻輕聲自語:“活人怎么爭得過死人呢?” 她曾意外看到皇上未畫完的半幅人像,那人像所繪之人杏眼含情,粉衣如霧,一勾一描都用足了心思。那日她還以為皇上畫的是燕妃,如今看了明珠郡主的長相才恍然,原來皇上放在心上的人是這個她從未見過的明珠郡主。 她又震驚又覺得荒謬,第二日忙叫宮人找來了一個曾在多寶閣當值的宮女。 問及燕妃和明珠公主的長相,“她們長得像嗎?” 小宮女從前雖然在多寶閣當過值,但也只遠遠見過明珠郡主一面,早忘了明珠郡主的長相了,只隱隱記得是生得美。燕妃在宮里也是出了名的貌美,那背影也看著像。 皇后的眼神像是要吃人,她有些怕,就胡亂點頭說:“像……” 又被問有多像,小宮女都要哭出來了,瞎說道:“有……有六七分像吧?!?/br> 錢皇后忽地一笑,從前沒往這方面想過,現在有了一些蛛絲馬跡,就覺得處處都能聯系起來。 “是啊,一定很像?!?/br> 又突然憐憫燕妃,“真可憐啊?!彼睦锵?。自己可憐,燕妃更可憐。 從這日起,錢皇后始終有些恍惚,難得與劉轄一同用膳也有些心不在焉。 劉轄穿著帝王常服,挺拔英武得讓人心折不已。一向冷漠的表情錢皇后早就看習慣了,這一次等她回過神來再看到,卻格外忍受不了。 殿中地龍燒得很暖,皇上從不是怕冷的體質,但殿中溫度常年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溫度。她從前一直以為他是在照顧自己體弱,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向宮女問了很多明珠郡主的習慣和往事,第一就是明珠郡主格外怕冷,這件事多寶閣當過值的都很清楚。 劉轄早已經不復少年時的清瘦單薄,袍服緊貼著寬肩,襯出高大的身形。他也會和錢皇后說上兩句話,但是仔細回想,每天的話都差不多。 錢皇后也不知道,和別的妃子相處時他是什么樣子,只知道自己與他做夫妻這么多年,還從未見他真心笑過。 真悲哀。她眼中一澀。 但凡她與他再親密些,她都會開口問,他心里是否有她這個皇后??伤桓?,剛入宮時不敢,現在依舊不敢。 從前以為他不重女色,性格嚴正涼薄,動輒使用酷刑。見他一面都害怕,更別說與他交心。 現在是生怕戳到他心中隱秘的傷口,被他遷怒。 她不敢賭,錢家需要這個皇后之位,她也需要。所以她的使命只是當一個賢后,皇上心尖上放了誰,都不是她能置喙的。 劉轄看著幾次欲言又止的皇后,在心里輕嘆一口氣。他立錢家女兒為后,既是看中錢家家世,也是聽說錢家女兒自幼聰穎懂事又極有才氣,堪為國母。 但相處久了,慢慢發現皇后治理后宮還勉強能應對,就是想得太多,尤其喜歡胡思亂想。 他信奉雨露均沾的維/穩之道,也希望皇后能與他并肩而立,幫他管理好后宮瑣事?;屎蠼鼛啄曷呀涢_始成長了,最近卻有些浮躁。 但他本以為皇后僅僅是浮躁,沒想到是開始犯蠢。 皇后堅信自己的推測,認為燕妃恃寵而驕的根源是她那張和明珠郡主足有六七分相像的臉。于是她讓家人從宮外搜羅來一名少女,比燕妃還像,特意留在自己宮中訓練儀態身段,想借此打壓日漸囂張的燕妃。 于是一日夜里,劉轄剛處理完政務,空曠的大殿內。身段嬌嬈的粉衣少女捧著托盤,代皇后為他送來點心。皓腕微露,細細的指尖扣在烏黑的木質托盤上,襯得更為晶瑩如雪。 他合上手中的奏折,不言不語地俯視著跪在下面的人。 看了一會兒,少女的身子都有些發顫了,這才慢慢開口,語氣里聽不出情緒:“把頭抬起來?!?/br> 少女聞言,聽話地緩緩抬起臉,仍是不敢看他。眉眼鼻唇,無一不像已經去世多年的阿繁,但也僅僅是像而已。 劉轄突然笑了。 皇后費勁心思把人帶進宮來,調/教許久,自以為是摸準了他的心思,可他愛的又不是這張臉。 那個人曾給過他的是年幼懵懂無知的陪伴,是少年動心而不自知的欲蓋彌彰,也是如今深夜輾轉的深切悔恨。 獨一無二,無可替代。 他視線停留得太久,殿中氣氛駭人。少女到底沒有真正見過什么大場面,怕得手腳發軟,盤子托得時間也越來越長,眼見著就托不住了。 偏偏劉轄不出聲,她自然不敢擅動。 很快就再也無法支撐,托盤重重落在地上,上面的碟碗摔碎了一地。滿地殘渣。 她立刻抽噎著跪直身子,那樣子我見猶憐。 劉轄看著和阿繁極其相似的這張臉,卻只覺得好笑。 但是不得不承認,面對與阿繁,哪怕只有一點點相像的人,他的心也相應要軟上一些。 于是他揚聲叫來殿外候著的太監總管,聲音淡又溫和:“殿前失儀,杖三十,還沒死就送回皇后宮里吧?!?/br> 太監總管心里一嘆,宮里的三十杖可比外頭打三十下板子可怕多了,照著最脆弱的地方狠命地打。大男人都撐不過五十下,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怕是要遭啊。 ———— 隔日劉轄召見了鄭溏。 兩人在宮中花園里一前一后地走著,鄭溏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他問了一些陣前的消息。 當年他拖著時間,遲遲不肯把阿繁嫁給鄭溏。陰差陽錯,阿繁死后,鄭溏竟也多年沒有再議親。 阿繁是真心要嫁去鄭家,嫁給面前的人的,是自己有了私心,想著能留她多久就留她多久,最后害她死在了宮里。 他也沒有理由怪鄭溏。他明知鄭溏不到最后一刻不會與裴慎修魚死網破,還是把鄭溏逼入了死地,讓他不得不寄希望于阿繁。 是他和鄭溏一起,間接害死了阿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