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寶如叫道:“侍衛長在否?” 簾子一把被掀起,是個胖胖壯壯的四旬中年婦人,高大到寶如幾乎要仰視,答話卻很親切:“玉釗,你meimei果真來看你了?!?/br> 雖心里早有準備,床帳揭起的那一刻,寶如還是下意識的捂了捂唇。 尹玉釗發似亂氈般散披著,趴在床上,兩條長腿勁伸出去,搭在后面的床沿上。遍身赤裸,唯腰際蓋著一點薄薄的羊絨毯子。 他背上并非鞭抽過的傷痕,而是燙傷過的燙痕,涂著油膩膩的膏藥,一張臉蒼白無比,唇皮片片翻翹著,似乎很久都沒有喝過水了。 寶如示意苦豆兒出去,抱了只杌子過來,坐在床側,柔聲問道:“你爹打的?” 第172章 貍貓 尹玉釗咧唇一笑兩瓣唇皮沾在一處費了很大的勁才張開嘴:“他將我擱到鍋上蒸了想要蒸好我的逆反之骨?!?/br> 他一只手伸了過來寶如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低聲道:“對不起這皆要怪我的?!?/br> 尹玉釗不說話輕捏了捏寶如的手,緩緩閉上了眼睛。 “疼否?”她又問。 尹玉釗往寶如身側挪了挪,不睜眼亦不答話,穩穩的睡著,呼吸淡而均勻。 外面鼓點和著栗特小子的唱調簡直魔音穿耳。寶如揮著屋子里亂飛的蒼蠅又道:“這地方也太吵鬧了些,不如你搬到曲池坊我們那間院子里我差苦豆兒照看你可好?” 尹玉釗依舊不答話客人在此外面喧鬧之聲揚天他卻睡了個香沉。 叫他緊攥著手掙不脫,寶如心說這是哥哥又在病中,也沒什么的。遂靜靜在床前坐著直坐到日影西斜估摸著季明德該回家了,才慢慢有些心急,輕輕搖了搖尹玉釗的手腕,道:“侍衛長,我該走了,能否……” 她狠命一抽,尹玉釗立刻睜眼,將她的手攥了回去:“我已經四天不曾合過眼了,讓我好好睡一覺?!?/br> 滿腦子叫人搖頭晃腦的歌聲,日落之后,暮色四合,苦豆兒走了進來,低聲道:“嫂子,咱們怕得回家了,否則大哥回府找不見您,該要心急的?!?/br> 寶如欲抽抽不動手,尹玉釗仍還穩穩的睡著。 她看著他背上那猙獰可怖的傷痕,終究狠不下心來,低聲道:“你先回趟府,叫他過半個時辰來此接我就好?!?/br> 只待苦豆兒一出門,尹玉釗便十分得意的笑了。那神情,頗像個耍賴得了呈的大男孩。 老廚娘端了飯進來。一碗羊腸面,一份手抓rou,另有一份酥酪。廚娘漢話說的很溜,對待尹玉釗的態度,也不像是外面傳的,情人一樣,反而更像是對待自己的兒子。 她頗有些大大咧咧,伸指在尹玉釗額頭點了一點,道:“三天沒吃過飯了,此刻有你meimei喂你,好歹吃兩口,好不好?” 說著,她便將那碗羊腸面遞到了寶如手中:“你喂他,我看他吃不吃?!?/br> 西海人喜吃羊rou,但寶如向來不食下水的,也從不吃羊腸,連它的味道都不想聞,屏息挑了一筷子,直愣愣戳了過去:“張嘴?!?/br> 尹玉釗埋頭笑的背上水泡顫危危抖著:“我不吃那東西,把那碗酥酪端來,喂我吃?!?/br> 栗特人酥酪釀的極好,聞之一股奶香。寶如攪勻嘗了一口,味道是好的,但太酸。 她將那碗遞給廚娘:“大娘,攙些蜂蜜在里頭吧,太酸了?!?/br> 老廚娘也是撇嘴:“他不食蜂蜜的?!闭f著,老廚娘轉身走了。 寶如于是挖了一勺子給尹玉釗,他一口吃了,蒼白的唇總算略有顏色,極費力的說道:“小時候頭一回吃蜂蜜,就是她從老王爺的酥酪上替我刮的,一生頭一回吃那么甜的東西,我還想吃,她再一次替我偷的時候,叫管事抓住,狠狠打了一頓?!?/br> 其實并非打,只是拉到牛棚里收拾了一頓。 那是管事頭一回在她身上得呈,之后,偶爾就會送些蜂蜜給他,可從那之后,他就再也不肯吃蜂蜜了。 那些骯臟的,陰暗的,丑陋的東西,他不能說給她聽。 她圓圓一雙眼兒明亮純真,笑的那么甜,不怪同羅綺愛她,她值得這世界是最美好溫柔的一切去相待。 而他,是掙扎在陰溝里的蛆蟲,只能與蛆蟲為伍,無論怎樣爬,也爬不到她的繁花似錦當中。曾經是同羅綺,如今是季明德,同是兄妹,她那么幸福,他卻如此卑賤。 “她不該死的……”尹玉釗低聲道。 寶如再喂一口酥酪,一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肚子,柔聲道:“侍衛長,我懷孕了?!?/br> 尹玉釗臉色本就蒼白,愣了很久,不可置信的望著寶如。 她顯然下了很大的決心,仰面迎上他的眼睛,坦然無懼盯著他:“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也知道她的死大概和明德脫不了關系。 可我已經懷孕了。斯人已逝,便傷心,便難過,皆在我心里。我的心不比你的更好過。但看在孩子的份兒上,求你,不要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br> 尹玉釗顯然無比的震驚,唇半張,兩眼緊緊盯著寶如,大約希望她說的是假話,目光慢慢掃下去,語調無比的絕望:“懷孕的婦人,肚子是鼓的?!?/br> 寶如摘了耳中的珍珠珰下來,指著那枚拇指大的圓珠道:“她大約就這般大,還是顆種子,可她已經是個孩子了,是我和季明德的。所以,那句話,你永遠不能說出來。 你想說的我都知道,看在孩子的面兒上,我叫你一聲哥哥,往后,咱們便這般過著,好不好?” 她面上瞧著憨,心是賊的,早知道他想說什么,也猜到同羅綺的死和季明德有關,如今拿孩子相逼,不肯叫他說出來。 一回又一回,他想試她對季明德的愛究竟有多深,一回又一回,總探不到底。此時才恍然大悟,她愛他愛到,連殺母之仇都可以原諒。 尹玉釗愣了片刻,身上的燙傷與腐rou一起劇烈的,往每一根汗毛上施加著疼痛。他緩緩伸出疼到虬蟒凝結的手臂,柔聲問道:“懷孕多久了?” 寶如抿唇笑著,伸了一根手指出來,在半空彎了彎,低聲道:“其實不過一個月爾?!辈挪贿^一個月,大張旗鼓到滿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了。 尹玉釗依舊在笑,亦是柔聲:“我不說那句話,你就會每天都來看我一回?” 這要求聽起來有點無理,不過看他一雙眸子晶晶亮盯著自己,寶如艱難點頭。 他指了指碗,道:“現在,喂我吃酥酪,然后在此看著我睡覺,大約一個時辰后,我得回齊國府,屆時一道送你回去?!?/br> 不容置疑的,他閉上了眼睛,唇角噙著些得意的笑,又沉沉睡過去了。 寶如猶豫了許久,終是沒有抽回那只手,直到夜暮沉沉,胡市吵鬧到無法無天時,尹玉釗才醒了過來。 在榮親王府大門上分別。 尹玉釗站坐在馬鞍上,燈火中牡丹封的錦面白袍一絲皺褶也無,墨色玉冠,白面冷冷,眼睜睜看著寶如下了馬,咧唇笑了笑:“明日,我在四夷館等你?!?/br> 如此一件錦袍遮著,沒人能想象到那錦袍下的傷痕累累,也沒人知道他正承受著多大的疼痛。 寶如略一心軟,點了點頭,回頭迎上苦豆兒,問道:“你大哥呢?怎的沒去接我?” 尹玉釗這個哥哥,讓她覺得無比危險又難堪,卻又無法擺脫。本是期望著季明德去接自己的,誰知到現在了,她回家了,他竟還未回來。 苦豆兒道:“大哥托野狐傳了話來,說皇上今夜傳他陪用晚飯,他大約得用過飯,才能回來?!?/br> 原來還在宮里。 寶如剛懷孕,又坐過馬車,頭頗有些暈,迎門入內便見秋瞳迎了上來。她懷中不知捧著個什么,埋頭急匆匆的便要出院子。 苦豆早覺得秋瞳這些日子神思恍惚,有些不對勁兒,一把拎上她的衣領:“秋瞳jiejie,三更半夜的,瞧著少奶奶回來了問也不問一聲,直沖沖便往外沖,這是個什么理兒?” 秋瞳越發躲閃了,懷里也不知是個什么東西,正亂突亂撞著。她也不說話,一把掙開苦豆兒便走。 寶如也起了疑心,指著道:“秋瞳,打開你的裙子叫我瞧瞧,你究竟藏著個什么東西?” 秋瞳依舊在往外沖:“二少奶奶,這東西您真看不得,讓奴婢扔了她去?!?/br> 說時已經遲了,苦豆兒利手扯開她的裙子,風燈照耀下,一個血滋胡拉的東西滾了出來,在地上掙扎著。 寶如投眼過去的瞬間,駭了個半死。這竟是一只被剝了皮的貍貓,遍身血rou,猙獰至極。 若非平日里跟著季明德,行動便見人頭落地,連剝光皮的人都見過,早見慣了各種慘烈場面,寶如非得被駭飛魂不可。 秋瞳撲通一跪,哭道:“少奶奶,院子里就奴婢一個人。奴婢不過收拾會子書房的空當,誰知您床上竟叫人放了這么個東西。奴婢也是怕要嚇到您,想趕緊把它給扔了?!?/br> 寶如愣了半晌,叫道:“西拉,咱的西拉去了何處?” 秋瞳道:“它一直跟著奴婢的,此刻就在臥室里玩著?!?/br> 寶如松了口氣,轉身進了屋子。 苦豆兒端了晚飯進來,涼涼的漏魚子,配著一疊松松軟軟的胡麻油烙餅,并幾樣小菜。 見寶如愣在那兒盯著西拉發呆,苦豆兒道:“不用說咱們都知道,這必是王妃遣人干的。這府中全是她的老人,咱們想查她的把柄也難,嫂子何不把王妃積年干的事情全告訴大哥,他都敢割二少奶奶的耳朵,嚇唬一回,王妃不就消停了?” 第173章 夜明砂 寶如搖頭道:“顧氏非是尹玉卿不是一唬就能唬得住的。她在長安城聲望頗高你大哥的行事又狠辣若一招不慎傳出去到李純孝那些人的耳朵里他便是不孝是欺母,咱不能讓他背這樣的黑鍋。 你還是得把黛眉找出來,些許的小手段算不得什么她在長安城那賢婦的名聲,才是最重要的?!?/br> 打蛇打七寸,不過些許挑釁而已防范就是。若打不死反被蛇咬一口得不償失。 “那咱們就這么完了?”苦豆兒氣哼哼道:“王妃未免太欺負人,如此下三濫的手段說出去誰會信是她干的?” 無憑無證無兇手不過一只死貓可仿佛你好好兒走在街上淋頭一盆狗血衣服濕了頭發臟了心情毀了,你還沒個說處。 寶如道:“當然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記得義德堂地室里養著蝙蝠取夜明砂用的。你去找野狐,讓他們多提幾籠子蝙蝠趁夜放到王妃臥室里去讓王妃也不痛快一回?!?/br> 夜明砂是一味中藥,通俗的名字叫蝙蝠屎,又酸又臭,一聞就能把人熏死過去的。 寶如心說,要替人找不痛快,我可是這里頭的祖宗,為何人們總當我傻,喜歡來跟我找些不痛快,那咱們就看看,今夜誰更不痛快些。 苦豆兒出門未找到野狐,直接去了趟義德堂,吩咐伙計們準備好蝙蝠,趁著天黑就送到野狐和稻生兩個的宿處,留著給他們晚上備用了。 再回海棠館,已到了寶如要睡的時候。 私下相互傾輒終是陰損手段,你來我往,雞飛狗跳一府不寧。寶如仍在生氣,苦豆兒亦是憂心忡忡:“嫂子才懷孕,咱們院里實在缺個能萬事照料的老嬤嬤呢。死貓還罷了,萬一她要在飯食上下功夫……” 寶如心說是啊,長安遍地是人,可是從何處才能找來一個貼心貼肺,如楊氏那般的好母親了? 她才一聲嘆,便聽簾外一聲哭,隱隱是楊氏的聲音,回頭,便見一個素錦面褙子的婦人,膚半黑,欲進,又怯步,正在門邊捂唇哭著。 寶如細看,這可不就是楊氏么。 她連忙站了起來,奔過去便要跪,一聲娘還沒叫出口,淚已經在眶里打轉了。 楊氏難過的仰了脖子哽咽著,一把撈起寶如道:“我這些日子來做的飯食,可對你的口胃?” 寶如一想平日喜歡吃的菜,從漏魚兒到娘谷米湯,可不正是楊氏平日的手藝?她才算明白過來,自打從宮里出來那日,她吃的飯一直是楊氏做的。 李代瑁并未把楊氏拘著,而是放在大廚房,給她做飯了。 楊氏細細打量著屋子,紫檀木的大床,冰裂梅花的帳子,條案上供著七八只拳頭大的石榴,香氣隱隱,家具物什無一不精,便這些日子流連許多地方,皆非富即貴,卻也沒有這間屋子的舒服。 而她牽腸掛肚的兒子和兒媳婦,竟就住在溫柔鄉里。她心中又是欣慰,又是辛酸,揩了把臉道:“瞧瞧這地方,我便做個老媽子,也覺得自己腌瓚,怎敢叫二少奶奶稱一聲娘呢?” 小皇帝在未親政之前,依舊住在延正宮。 季明德是跟小皇帝一起用的飯,用罷飯告退時,出了沉香亭,恰就碰上寄居于宮中的白明玉,明月上弦,低垂,夜風中宮燈盞盞,她就站在那夜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