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他剖白自己的內心,之所以不肯深究李少源癱瘓一事,其實就是想放棄她,小兒女之間的愛情,在長輩看來,實在算不得什么,便李少源的婚事,也任由顧氏一人cao持。 李代瑁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遍對不起,對不起趙放父子,對不起寶如,對不起季明義。 四十歲的長者,夫妻失合,兒女不親,無處,也無人可談心,整天做著枯燥乏味的工作。 在兒子和兒媳婦的臥室里,明知兒子將至,兒媳婦吃了春藥,就軟搭搭躺在床上,寶如不明白他為何不走。 他將自己和季明義僅有的三次見面,做了極為仔細的描述。說起朱氏釀的石榴酒時,他似乎還曾哭過。 寶如覺得尷尬,恨不能自己能立刻暈過去。她不想的,可她瞥見過李代瑁最脆弱,最無助的那一面。他或許算不得好人,但也不是個十足的惡人。 真正的仇家尚逍遙法外,此時若為了與顧氏那點私怨牽扯出李代瑁來,圖小失大,將會得不償失。 想到這里,寶如一笑:“不過婦人間的齟齬,她有手段,我有你給的匕首,還有苦豆兒那個會使劍的,放心吧,我對付得了她?!?/br> 此時不說,往后會不會更難解釋? 望著季明德黯沉沉的雙眼,寶如心中也在打鼓,但終歸還是壓下了這件事。 李代瑁在地臺上坐了至少半個時辰,果真兌出來,或者叫顧氏撕扯出來,這兩父子,非得殺個你死我活不可。 齊國府。 斷了兩條腿的尹玉良更肥了,歪躺在軟榻上正在吃東西,是在啃炸鵪鶉,這東西腌過,味重,其實是下粥吃的,尋常人也不過兩三筷子就膩了,但他一只一只,吃的極起興。 本就走不得路的人,胃口好,吃的多,越發白而胖,胖了幾大圈子。 國公夫人方氏也是個寬心的大胖子,在府中早就成了尊佛爺,也是陪著兒子一起吃。尹玉婉慣常的不屑目光,對于這母子倆,罵都懶得罵,一個勁兒追問,尹玉卿這三個月為何音訊全無。 是不是在榮親王府受了欺負,要不要父親替她出惡氣。 尹玉卿總歸還是對父親抱有希望,想轉著彎子,在不與榮親王府起沖突的情況下,訴訴自己的委屈,遂問尹玉婉:“不是說爹今夜會回來嗎,怎的到現在還不進來?” 尹玉婉撇了撇嘴:“爹回來也有一會兒了,只是他如今不待見我們,只待見老二那個狗東西,怕是在外書房,跟那廝議事吧?!?/br> 尹玉良氣吭吭道:“就憑他?一條狗而已。爹心里如今誰也不疼,只疼芷兒替我生的小寶貝兒,畢竟嫡親的血脈,爹昨兒都吐口了,往后世子之位,就挪給我了。說來說去,還是兒子管用呢?!?/br> 尹玉卿懶得跟這幾個混人說,托個借口出屋,一路直奔父親的外書房。 月兒涼涼,燈影黑黑,護衛們見是大小姐,也不阻攔,一路將尹玉卿放了進去。 書房里并沒人,茶卻熱著。顯然人并未走遠。 尹玉卿于是上了閣樓。隱隱便是一陣孩子的哭聲,還有個婦人在抽泣。 聽聲音,像是才替國公府生了嫡孫的大嫂阮芷。尹玉卿心說老爹原來最煩孩子的,唯獨喜歡個尹玉釗,也是當條哈巴狗兒來逗,難道果真如今因為這嫡孫而高興,把孩子帶到外書房來逗了? 她不由加快腳步,還未上樓,只聽凄厲厲一聲尖叫:“尹繼業,你……你竟敢殺我的孩子?!?/br> 再一聲尖叫徹梁而起,接著便是一聲一聲的吐氣之聲:“求你,父親,求你了,不要殺我……啊?!?/br> 當日叫季明德割耳朵的恐懼來,尹玉卿嚇的一步滑倒在樓梯上。 “若為大業故,至親亦可殺。玉釗,把這孩子抱去給白鳳看,告訴她,老夫自斷傳承,一心一意,只忠于她和皇上。齊國府男孫們的尸體,便是最好的見證?!笔撬赣H尹繼業的聲音,在喘喘嘶叫的阮芷的聲音襯托下,陰森的如同魔鬼一般。 尹玉卿連滾帶趴下了樓梯,才轉到樓梯后面,便見尹玉釗懷中抱著一只一尺見方的錦匣,邊走,血一滴滴滴在樓梯上。 他走路頗有幾分奇怪,似乎很吃力,一步步挪出門,卻停在外院的上馬臺處,緩緩坐下,手撫過那匣子,埋頭在上頭。 尹玉卿是偷偷跟出來的,就在他身后。一點一點,尹玉釗伸了脖子過來,輕聲耳語:“回王府去吧,那地兒比這齊國府干凈。若愿意,替我給趙寶如傳句話兒,就說我病的很重,在四夷館等著她,想見她?!?/br> 長久以來的厭惡,彼此從未這般好好說過話,而且他手里捧著的,是個新生才滿月的孩子的尸體,尹玉卿下意識扭頭,斥道:“惡鬼,你走,我不想看到你?!?/br> 尹玉釗笑了笑,艱難起身,走了。 第171章 探視 再過片刻尹繼業抱著阮芷的尸體出門了。 阮芷雖死雙眼未冥一路裙擺拖著血跡磨出長長一道血痕來那是尹繼業的野心征途一條至親鮮血殺出的坦途能助他通往皇城,通往皇位,通往他野心的登峰造極。 尹玉卿數不清多少個了。尹玉良生的孩子不少女兒能活,兒子總會莫名其妙的死掉,最后尸體也全是由尹繼業收斂的。 卻原來他把孩子們的尸體,個個兒送到宮里給白鳳那女人過目以表自己的忠誠。 為了權力尹繼業已經瘋狂到這種程度虎毒尚不食子他比虎狼更惡毒百倍千倍,相較之下李少源的正義和赤誠是多么的可貴,便李代瑁貪圖權力也沒有瘋狂到這種程度。 此時再回想自己當初損李代瑁的那些話兒尹玉卿恨不能搧自己幾個耳光,她幾乎是爬回閨房的。從此,她的心才算徹底死了。 李代?;貥s親王府時,已經是三天之后了。 這三天中,他幾乎未曾眠休過。 滿面細髯,唯有一雙秀目,鼻梁懸挺。熬了幾天,雙眼愈發凌利,冷冷盯著窗外。 一個王爺謀反,宰相被殺,滿朝文武都懷疑他理政的能力。恰恰他剛剛給皇帝舉行過冠禮,及冠之后的皇帝,就可以參政議政了。 但偏偏在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小皇帝親政前夕,他卻對他的品性產生了懷疑。情急之下,拉個婦人擋刀,實在不是一個男子該有的行事。況且,那個婦人還是他的兒媳婦。 李代瑁氣憤無比,便在李少陵及冠之后,又生生壓下親政一事。 可以想象,若非三個得力的兒子,一個在宮中護衛著他,一個扼住混亂,另有一個帶兵在外鎮局,此時的榮親王府,也許整府早已消亡。 站在書房窗前,李代瑁焦頭爛額,但也無比慶幸。尹繼業那怕掌握著大魏九座都護府中的五座,他唯有一個尹玉釗是個成器的兒子,又怎么能跟榮親王府這三個生龍活虎,個個兒拎出來皆能獨擋一面的小子們相比? 僚臣高鶴走了進來,見榮親王笑的頗為詭異,清了清嗓音道:“稟王爺,屬下查了幾天,委實找不到王妃犯了七出之中的那一條。倒是高宗皇帝去后,她曾服喪三年,這理當算在三不去中。 您要休妻,此事不可行?!?/br> 李代瑁閉眼重重出了口粗氣,摔袖到:“那就繼續查,jianyin盜妒,隨你抓住那一條皆可,本王現在就要休她,本王那怕一眼,也不想再見那個女人?!?/br> 他的為人,愛憎分明,果真恨上誰,此生都不能轉寰。 滿長安城也難尋的美人王妃,衣不解帶的侍奉婆婆,老太妃的病才剛好起來,王爺便急著要休妻,便是一心忠誠于李代瑁的高鶴,也頗有些看不過眼,低聲勸慰道:“滿朝群臣,正愁抓不到把柄攻擊您,無故休妻可是大罪,王爺便有心,何不避過這陣子風頭再說?” 倆人正商議著,靈郎在外低聲道:“王爺,王妃親自端著湯,來看您了?!?/br> 李代瑁揮袖道:“就說本王有要事,不見?!?/br> 轉而,他又問高鶴:“那楊氏在廚房做差,不能當下人來待她,你可交待下去了?” 高鶴連忙道:“交待過?!?/br> 李代瑁又道:“御醫那里只要能確診二房是真的懷孕,就把楊氏給送到海棠館去?!?/br> 中間隔著血海深仇的兒子,到如今李代瑁依舊不喜歡,但比之于原來那種下意識的厭惡,更多的是驕傲和自豪。 當然也想慢慢嘗試著,不以強腕威懾,讓他自愿留在府中。兄弟相親,妯娌和睦,一家人其樂融融。 顧氏自己一根一根剔毛的燕窩,和排骨一起燉了,是最提神的。 這外書房,自來她都是直出直入,聽說破天荒丈夫竟然拒絕自己入內,站在門上愣了半晌,便準備往里沖。 靈郎伸手攔著,侍衛們自然也伸了矛。 “娘娘,王爺果真有要事在跟臣下們商議,求您,若能等,等得片刻,讓奴才再通傳一回,可好?” 顧氏以親王妃之尊,如今的長安城,除了白太后和老太妃,便以她為第一尊,怒道:“放肆,我是李代瑁的妻子,要見他還需要你通報,讓開,我要進去?!?/br> 靈郎不敢放她進去,一拉袖子,一盅燕窩全灑到了身上。 她索性將盤子一摔,推開護衛們就要往里沖。再叫護衛們一拉扯,簪掉發散,衣服也亂了,曾經高貴典雅的悠雅之氣蕩然無從,全然成個瘋婆子一樣。 “你們都是死人嗎?怎能容人在本王的書房外大聲咆哮?”李代瑁匆匆而出,看也不看顧氏一眼,轉身便走。 顧氏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的湯湯水水,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氣的咬牙切齒。靈郎忽而松手,她晃了兩晃,癱坐在了地上。 一府的王妃,家中掌中饋的女主人,就這樣在外書房丟了個大臉。 顧氏氣的咬牙切齒,既李代瑁死腦筋不開竅,那就找個人殺了他。待李少源繼承親王之位,她便是這王府中的祖宗,又何必受這等侮辱。 顧氏這樣想著,重又燃起希望,叫綰桃扶著,回清輝堂了。 頭一回見尹玉卿沖著自己笑,寶如還有點兒不適應。 她倆打小兒不對付,如今便要表現出點和氣來,也是佯裝而已。 尹玉卿接過苦豆兒遞來的茶,見這丫頭兩眼厲厲盯著自己,也知她是寶如的心腹,要防著自己再害寶如,抿了口茶道:“昨兒我見著少源的信了?!?/br> 懷孕前三個月,其實不興動針線的。寶如身邊沒有嬤嬤,顧氏又跟兒媳不是一條心,所以連這些都沒人跟寶如說,她正在給孩子衲小衣。 “哦,寫的什么?”寶如笑問道。 尹玉卿笑的頗有幾分苦澀,道:“他其實一直在給我寫信的,十來封,也不過一句平安,只是叫父親壓在外院,不曾給我罷了?!?/br> 寶如柔聲道:“他會回來的,等他回來,你們再生個孩子,彼此之間就有得說了?!?/br> 尹玉卿欲言又止了許久,終于還是吐口了:“母親找過我幾次……” 寶如手里的針停了停,道:“苦豆兒是我的人,無事,你說吧?!?/br> “小心你的孩子!”尹玉卿道:“母親的性子你懂得,我不幫她,她肯定會在給少源的信里中傷我,但我和少源,本就不是恩愛夫妻,犯不著為了能叫她美言幾句,就加害于你。 但沒有我,還會有別人,總之你小心?!?/br> 寶如低聲道:“我懂,我會小心的?!?/br> 尹玉卿起身要走,又折了回來:“我家那個庶子……我二哥,也不知怎的又惹了我爹,這一回傷的嚴重,他在胡市的四夷館住著。 你該知道的,他是為了你,才惹了我爹的怒火,我不論你們之間是什么關系,有空去看看他?!?/br> 寶如應了聲好,起身送尹玉卿過了照壁,看她遠遠離去,回頭問苦豆兒:“那黛眉,就沒再在菜市上出現過?” 苦豆兒搖頭,道:“她連住的地方都搬了,我這些日子都不曾找到過?!?/br> 寶如厲聲道:“再找,必得要把她給我找出來。咱們可不能忘了,那天夜里的恥辱?!?/br> 顧氏和李代圣肯定有染,寶如可以斷定她的jian夫就是李代圣,可惜了的,李代圣叫季明德給殺了。 她自信那神出鬼沒的黛眉肯定知道顧氏很多事情,便永世子的身世,也能從黛眉身上查出來。 屆時當著王府眾人的面,扒掉她長安賢婦的那身皮,也叫李純孝那樣的書呆子看看,他們崇敬的賢婦,到底是個什么德行。 這日下午,秋風高起,天氣涼爽,寶如打發苦豆兒從義德堂取了幾味治跌打損傷的良藥,著野狐套了輛車,便往胡市而去。 季明德這幾日也一直在上朝,她私底下問過幾句,尹玉釗依舊是禁軍侍衛長,但同時尹繼業又指了自己一個堂侄,名叫尹懷良的做副侍衛長,算是分走了尹玉釗的一半權力,而尹玉釗,確確實實有四五天不曾入宮值過差了。 這證明尹玉卿說的不假,他這次怕是叫齊國公給打的厲害。 四夷館實在是個吵鬧不堪的地方,地板油跡嗒嗒,污水橫流,進門便是一股子酒臭夾雜著各類香料的怪味兒,像羊臊味一般。 二樓上,照方位來斷,恰就是當初寶如見尹玉釗墜落過的那間屋子,門微掩著,淡淡透出股子蘇合香氣,循香而入,半舊的絨簾隔絕內外,看不清里面。